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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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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依旧在回家的路上买各式各样的报纸,在各式各样的报纸中间依旧钟情环球时报。他们有很好的摄影记者,头版的照片总是很美,一点都不会羞涩。江晚于是特别喜欢上了在车内幽仄的空间内偷偷看被夜染上色的彩色图片,很多模糊不清的细节被江晚的心跳细化成了她独有的故事,每日更新的连载。
有时候天气晴好,北望就说,有什么新闻吗?江晚便眯起眼睛,细细打量那些一号到五号的黑体字啊、仿宋体。早听说好些外国友人对北京的路况既妒又羡,的确那些若无还有的颠簸很容易被江晚忽略过去,幼白整齐的手指逐个逐个的划过报纸的各个版面,嗯,石油专家解析国际石油价格回落空间不大……啊,还有就是,巴塞尔协议新框架的出台标志着银行资本充足率的标准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金融市场从此会变得更加安全、更富有效率……
轻着单衣四月天。重来间屈指,惜流年。久闲何处有神仙。安排我,花底与尊前。
啊……
这样的时候总是天气晴好的,北望降下车窗,江晚推一推滑到鼻骨正中的眼镜,合上报纸,透过大敞的车窗,和北望一道赏风,这一天一定断了连载的。后视镜那里总是夹了一颗吸掉一半的香烟,北望伸长身子探倒了它,食指指尖在烟蒂上面轻巧的弹磕一下,抿在唇间……江晚睇视着车窗,斜略而过的风骚乱了她淡色的头发,于是悄悄的觑起了眼,不得已的,北望的一切动作表情神态的一切细枝末节都抢入了眼底……也许因为风,北望总是同样觑起了眼睛,花个几秒钟的时间将脸撇向江晚的方向,手里的红火星一明一晦,在敞亮的天光下显得不是那么非此即彼,北望喷出的烟同他脸上的暗色调子一叠,异常的协调,然后,北望便转过身子去了……江晚闻到了烟草的蓝色气味,鼻黏膜早已不会为此激动了。
北望不必言语,他只需摇啊摇,摇下茶色的车窗,让风七七八八的灌进来。这样便足够了,江晚会知道,北望已经厌倦了报纸,厌倦了车内滞滞的空气,厌倦了江晚清水的语调,厌倦……所以,他打开窗,让风将一切切断,然后,点上半只永远吸不完的香烟,蒙昧的烟雾穿过北望的肺闯入江晚的呼吸。哈,这样便知道了,两个人的心跳、温度、视界、容量都是多么的不同。北望一直都是这样聪明的。可是,像那样没头没脑的诗啊词,究竟代表了什么?它们有一种香烟永远无法实现的力量,头角峥嵘的很。
风卷的报纸哆拉拉响,江晚很容易想到了一个词,猎猎。这样的字眼常常伴随着一位将军,他不必英俊,当然英俊更好,他也许只需要挥出一刀,但是一定会是致胜的一刀。然后他会吆喝着,眉眼徵春,舞戏着大旗,让猎猎作响,□□或者一匹厚臀竹脚的黑黢黢大宛儿马,那儿马必然会掀起缠着洁净白色长绒毛的蹄子,昂将昂将的嘶鸣一声。将军于是丢了大旗,那大旗却依旧猎猎的响啊,接踵而至的是高粱抖落的烈酒,装在定窑的酱罐里,彻冽彻冽的撕开男人的喉咙,他只能嘎哑的醉笑……之后,来了许多许多个美姑娘……之后,故事有了很多个版本,比如说,那个将军更建功绩,美姑娘是个穿黄裳的公主;再比如说,那个将军固辞不受名禄,美姑娘是个着春衫的书娘……江晚也不知道了,她的想象力一贯贫瘠,好像,站在小区门口的就是那颗有着巨大瘤疤的翠色玄铃木,不知道清明那天投下了什么颜色的影子呢……
可是,不管怎样,都是美丽的姑娘。
江晚拢拢额前乱糟糟的头发,露出眼镜来,遮着眼睛的,莫名其妙的笑。便是报纸,报纸也好,都知道,故事一定是被美姑娘点燃的一泓幽幽的远远的烟色,伴着男主角平生猎猎作响。北望的故事何时开始,或者,他什么时候来讲他的故事,江晚多怕那会是一句“在很久,很久以前……”
天色会渐渐暗下来,风会在某个狭窄的转角处销声匿迹,香烟会按照自己的心情恣意摇摆出妖娆的曲线,剩下特别凄厉的红色火星被北望的气息鼓噪的如同静止了的江晚。
这便是路,要走的路。不论多么热烈的夹道花木都无法修饰的路,熟悉的点滴,未知的绝望。
北望的烦躁烧起来,烧得指尖生疼,带着微微的焦味。动了一下手指,被烫到的地方很快忘记疼痛,烟丝已经燃尽,马上烟火便要在过滤嘴上潮湿的孔隙中熄灭。他在车阵中停下,隔着远远的二十多米是火一样颜色的交通灯,红灯熄灭绿灯亮起的时候,北望手里的烟蒂只烙下了一个黑乎乎的焦痕,前面的车子开始缓缓的蠕动。黑色的桑塔纳加入蠕动的车阵,北望捏扁了指间的烟屁……还是、做不到……
北望觉得自己过了年纪,那个可以得意洋洋的表演口含熄灭香烟的年纪。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男孩子用这样伎俩来展示自己的勇气。可是,江晚爱看呐。所以,早早就学会了。会了,可是从来不曾表演过的。不知什么时候,表达勇气的初衷竟成了匮乏勇气的证据,被自己折磨的心力交瘁。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美好的开始,最后尽数悄悄淡去,那些同开始携手而来的未曾预料的结局正在暗处伺机而动,或者正给出了致命的一击。
近一年来,大家似乎都变得很容易疲惫。北望看着歪在旁边的江晚,她的大部分表情都被窗子外面的风景遮盖住,看得见的是映在窗玻璃上的几条暧昧的线,勾画出了一个未知似的江晚,漫不经心的透视着对窗上的自己,一切结论裹在心底。没错,就是这样,一直都是。可是,她怎么还能做到坦然无虞。
所以,所以北望允许自己仍旧怀揣希望,过下去。作一些江晚喜欢的事情增长年轮,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了解了所有表面浮凸的细节,熟悉了一切委婉的脉络,或者就能找到那把钥匙,打开那扇门,将原本只属于自己国度的密辛存入江晚的银行,随她要升值要贬值要他一路动荡。
又想到了那首忽而蹿出脑袋接着脱口而出的词,后半阙是什么,大概只记得……长安只在日西边。空回首,乔木淡疏烟。咫尺天涯。
北望是一个对春天,特别对四月有着特殊爱恋的人。江晚无数次的窃喜,只因为这微末的,毫无趋向性的爱恋。窃喜偏是毫不光明磊落的思绪,自己对着自己说,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即使摊在阳光下,她依然要畅然开怀的,即使像极了那首歌“dying in the sun”。听说很多沙漠植物都是这样挣扎着活过来的,如果北望给的四月走了,春天病了,那么,她还有沙漠。正如同江晚的贫瘠、乏味、枯燥、漫无边际的琐碎、和微乎其微的泪水。
所谓江晚,原本不是江边晚色,那是一条江的晚景,绿色是四月给的,所以一直一直向北望着,寻觅春天,等待着地球上的北纬23.5度线。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呐,等待着变成一条经线?即使相交,又怎么知道那一点正巧插着丘式金箭。哈,四月生的江晚早已流出了孤独的河道,可惜曾经奔腾得太过急躁,透支在了遥遥的砂石砺间,满是沉溺的碎屑,留不下哪怕一领风华绝色的卵石。
江晚又拧开了音乐,词穷的时候她总是希望音乐能代她说话。即便这只是奢望,至少可以让时间换一个流淌的方式。
到了晚上,偶尔和隔壁的九熙他们凑成一桌打扑克牌或者麻将。每次总要担心会不会给小孩子产生不够好的影响。
于是北望说,那我们不打扑克牌了,只搓麻将。
何堃噙着笑问,怎么说?
江晚把下巴抿在胸口,胡乱堆了个暗杠,等着听北望怎么解释。
北望叼了只话梅,酸得皱起了眉毛。何堃不准他当着九熙的面吸烟,只能含话梅或者嚼口香糖。他选择了话梅。江晚记得北望说过,他可以接受的薄荷味只有牙膏。北望也果然这样回答了。
九熙也叼了只话梅,酸得眯起来眼睛。说,那好,把我老公给你的凉烟还给我。
其间,又走了几张牌,江晚的牌面似乎是越来越不清晰了。她一直等,但是北望一直不说为什么麻将对小孩子比较好。他只是被九熙逗得畅怀大笑,就像同随便什么旁的人聊天时候一样的。
江晚摸了一张牌,走了一张牌。牌面依旧不清晰。抿着的下巴酸了。
北望低喝一声:“和了!”搀和着话梅的核子磕碰牙齿的声音,喀喇喀喇的,像是电影里西方怪老头的笑,多半是嘲笑的。
江晚推倒牌,牌面一片混乱。
北望吐了潮湿的话梅核子,怪老头停止了诘笑。他说,麻将这东西是哲学,没有大小,谁也不能吃谁。你需要做的不过是将手中的牌整整齐齐的全部变成优点。诶,我说不好。九熙,你是文豪,你说!
九熙也吐了潮湿的话梅核子,倾过身来看着江晚的牌,说,哗,晚晚你的牌还真乱……
九熙的话梅核子在烟灰缸里旋转,江晚又听到了怪老头的笑声,喀喇喀喇的。
这时候,原本打游戏的两只小人儿跑了过来。
小米皱着眉头嚷嚷:“九熙阿姨,何筱皿也太没文化了!”
九熙问:“怎么了?”江晚看着小米身后的何筱皿趿拉着九熙的三十七号红拖鞋挺着鼓溜溜的小肚子啃手指头。
小米还是愤愤的,说:“我正看《纹枰论道》。何筱皿突然那么大声嚷嚷‘又换了个新老头儿’!”他抬起眼睛望向江晚,寻求支持,“她怎么能这样!围棋可是哲学!”
江晚只能抱起何筱皿胖胖的小身子搁在腿上,啪嗒啪嗒掉落的除了那双小小肥肥的脚丫撑不住的红拖鞋,还有何筱皿长睫毛锁也锁不住的眼泪。
那时候,江晚甚至有些卑鄙的窃喜,可以不必继续麻将游戏了。那些、哲学!
没有人批评小米,何筱皿丰沛的泪水足以让他打心底里后悔。他没有道歉,只是硬生生的把何筱皿粉白的后脚跟安置在九熙那双拖鞋的前脚掌的位置,把何筱皿肥肥的身子安置在了自己的臂环里。嘿咻嘿咻的把小胖妞拖着抱回他们的游戏室,半路上落下啪嗒、啪嗒前后两只红拖鞋。
两个小人儿不过摆了一出如常的笑剧,施然离去。
九熙恬笑,推倒了跟前码好的骨牌:“得,程北望啊,那还真是你亲儿子。”
北望又含了一颗话梅,皱着眉头问何堃:“闻九熙小时候也那么胖吧?”然后不等何堃回答,又说,“得亏你们早先不认识,要不她一准找不到婆家。”
何堃伸手探来电视桌上的牌盒子,往里面码牌:“我们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
江晚砌牌的手顿了一下,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嫌。至若她和北望,哪里有一点酬和不宣的影子在呢。她时常在想,到底、究竟是谁,早一步封存了“长干里”?
北望皱着的眉头攥得更紧了一些,饱满肥厚的话梅在他的嘴巴里撑起一个病态的弧度,好像中医里头说的急火攻心、内火郁结、邪火内炽……大辛大烈。不吸烟,不一样伤身么?
“是吗?”北望哈哈一笑,吐了嘴巴里大辛大烈的蜜饯果子核,对何堃说,“那这辈子就多捐点香油钱吧。”
江晚偷着在桌下抻了抻北望的袖子,这一夜,他有些忘形了。望向九熙、何堃,二人脸上并未露出怫色,江晚有些自欺的安心。只是,气氛到底不可遏制的凝滞尴尬起来。
感觉到袖子上轻微的的扯动,北望心里翻搅上来一股更为辛烈的滋味,转而化为酸涩,翻腕在桌子底下握住了江晚的手:“下次还是打扑克牌吧。我总拿方块十。”
捏紧北望温厚的手掌,江晚撇出一笑:“呸,你手气还真壮!”
手心里的温度让北望的情绪沸腾起来,几乎想马上扯着老婆的手躲起来。躲近暧昧的黑色当中,江晚的慌乱于他总是最便宜的切入点。可是,他知道江晚不会。她惦着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比如:儿子。
这些针头线脑的翻覆到最后,他只得放了江晚的手,惶惶的饮一杯温凉的淡茶,可以忽略的温度和无法触及的滋味。口里心里依旧本来的样子。
“今天累了,收桌。”何堃本来一个极温和的人,爱好的短句也是恰当的温热,然而这句冷了些。让江晚有些难堪。说不得这种感觉有何对错。正如何堃受不得北望言辞峻切九熙一样,她也不堪加诸北望的丝毫鄙野。总之,这绝对不是个好日子就是。
九熙叹口气,手指流浪到发间别着的铅笔,一下一下,弹拨。然后喊了一声:“何筱皿,把你的扑克牌拿来给妈妈。”
片刻之后,两个小人儿咚咚跑来。何筱皿抓着小儿手掌大的一副扑克牌。站定了,还斜着脑袋犹豫不定,到底交是不交。九熙时时不按牌理出牌的个性是连小丫头都知道的。三个大人,两个孩子全部怔怔的盯住她,猜度她的下一个动作。
九熙挑眉。何筱皿扁嘴,知道自己无路可逃了,只好交出扑克给眉毛挑得半天高的妈妈。
抽出所有的纸牌,一一拨开,终于,九熙选中其中一张,递给北望。
“方片十,是你的了。”何筱皿瞬间扁嘴、皱眉、捏拳;倒是小米不忿的代为跳脚。“那是何筱皿的扑克牌!”意思是说,任何其他人都无权随意发放的。
九熙一笑:“没问题啊,‘方片十’聘了你了。”拍拍小米的脑袋,“程北望,你看你儿子多机灵。”
江晚渐解其味,淡笑开来。知道,九熙已经接受了北望变相的道歉。于是,轻轻用手肘撞了北望腰眼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