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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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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马车嘚嘚穿过村镇时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天色已晚,自天白山上一路席卷而来的寒风侵肌裂骨,浓云压顶,泛着种古怪铁灰,是大雪将至的势头。路上行人皆匆匆掩面而过,素来繁华招摇的市集也早早歇了。
蹄声清澈流利,扣过薄冰未消的路面。哪家正给店面上铺板的伙计偶然抬头,呵气搓着的手便停了,嘴里念叨两句什么,给耳尖的掌柜赏了个爆栗。
车是寻常的车,马却是难得一见的良驹。车辕上那一对马通体洁白,没半点杂色。额上各佩着朵青缎打成的硕大紫阳花结,正中一颗珠子龙眼般大,暗沉天色下仍熠熠生光,惊得店掌柜也念了声哎哟我的娘也。由不得暗自揣测这又是哪位王孙贵戚微服出游找乐子,却偏挑了这六亲不认的三九天气。奇的是前辕上却不见车夫,缰绳上裹着白绫,空缠在驾台上。车厢闭锁,两扇雕了岁寒三友的槅子门严严实实关着,花纹上镶嵌螺钿微有剥落。
隐约哭叫声尖厉刺耳,顺风飘来。掌柜皱了皱眉,咕哝一声,“又是那耍把式的。鬼哭狼嚎,什么意思。”说着回到店里,重重摔上门。却不见那无人驾辕的马车悠悠一转,径自向上风头驶去。
集市尽头一片平坦空地,边上稀疏几株老树,本是约定俗成的卖艺场子。此时天寒地冻,少有人在。稀稀落落几个闲汉团了手缩了头围了半圈,看场中的男人牵着只小小的白狐翻来复去摆弄,试图引它作耍,一边吆五喝六凑趣。看客冻得满口丝丝哈哈地不耐,那驯兽的男人却急得一头热汗。白狐生得颇小,较只成年的猫大不了多少,颈上扣着两指宽的铁链,行动沉重,饶是这样依然左窜右跳,不容人碰,倏尔蹲伏在地,仰头瞪着人尖声叫唤,叫声极低却极锐,一声声如符咒,听得人心里悚然。卖艺那人制不住它,又给看客取笑得不行,怒上心头,抽了别在腰上的鞭子便一顿狠抽。小白狐动作灵巧,左后脚却显然带伤,一瘸一拐闪躲不便,又给锁链坠着,直给抽得瘫倒,一身云丝般的素白长毛都揉在满地肮脏的残冰剩雪里。
有人笑,“这位老板,你这么抽,也不见得就能多抽出它几条尾巴来。是只狐狸,咱们就当狐狸看了,却偏说是山里罕有的九尾灵狐,瞧这把小骨头,还没我家灶边的老猫结实,说什么九尾狐呢!”
众人附和直笑。那卖艺的男人无话可说,一股闷火全撒在了小白狐身上,鞭子下得愈快愈狠,抽得那小动物一团毛球似的满地乱滚,吱吱哭叫,叫声酷似受惊的婴儿啼哭,却愈来愈弱。鞭梢扯下簇簇白毛,眼看雪团般的身子见了血痕。
恰此时,蹄声急促,倏然来到场外。众人纷纷愕然回头。卖艺人也停了手。那两匹白马气势如虹,无人驱赶却仿佛心有灵犀,一步步张弛有度,步伐大小都没丝毫区别。马车行近,停在人圈外。车门一开,迈出一名黑衣男子,他下了车,立刻将门重新关好,才走入场中,低声道:“这狐狸是哪位的。”声音极低,仿佛许久不同人交谈,不惯言语。
卖艺人呆了半晌才上前道:“我的。”一边打量眼前人。却见他穿的是件银狐连帽风氅,领上帽檐上寸许长针毛将脸都遮了大半,姿态极之华贵。毛尖上闪烁银霜衬得脸色格外苍白。他徐徐抬眼,卖艺人同他眼光一对,禁不住退了半步,心里一阵发寒。
那双眼碧莹莹地看着他,翠叶般神色飘拂,眼里仿佛钉着什么,才将那泉水般的瞳孔稳住,不然便会流离。眼光亮得惊人也透澈惊人,仿佛透过瞳孔直能看到这人后脑。
他不由自主又退一步。面前人微一扬眉,似有些不安,照旧用那种音调轻轻道:“这狐狸可卖么?”
闲汉们早已凑近,听了这话,又看他身上华贵衣饰,都对卖艺人使去眼色,示意他还不趁此良机咬上一口。卖艺人壮了胆子,忐忑道:“我一口饭吃都在它身上,靠着它讨日子,怎么说卖就卖。”
对方侧过脸去,仿佛轻微笑了笑,径自低声问,“究竟要多少。”
众人都怔着,不好开口。卖艺人心里七上八下踌躇不定。正这时,马车上吱呀一声,半扇小窗推开,窗上镶的琼骨玻璃给风鼓得咯啷啷一阵轻响,随后便是几声咳嗽,掩着个轻轻的声音,“迦萩,可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