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江湖》年华为酒

3、离别

　　“逸儿！”
　　作为交换，蒙托尔来到中原并未将我放了，于是，我见到了杨肃。数月未见，我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人已经很是陌生。
　　我抬头看他，有些不适。
　　“逸儿！”再次唤我，挺烦的，我闷闷道：“你想怎么处置我？”动了动脚上的金色锁链，心里估量着这玩意儿挺值钱的吧？
　　杨肃不说话，我感觉他在盯着我看。
　　“逸儿，你在怪朕？”
　　我头痛，只道：“我武功废了，不能帮你打仗。”
　　“逸儿！”杨肃的语气似乎很不高兴。
　　我自顾自说道：“如果你要杀我的话，我希望能有痛快点的死法，父亲死了，我世袭他的爵位，按我朝定论可以免除斩首示众的刑法，宫里的秘药很多，你……”抬起头，迷惑地，我很难过，“陛下随便赏我一样。”
　　“我……我想去大隐山，把我葬在那里吧。”
　　说完，我感觉单薄的衣衫上传来另一人的温度，杨肃将我抱了，“逸儿，你没死，太好了。”
　　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安静地，我没有反抗。
　　其实，他还是我熟悉的杨肃，只是，我不曾了解过他的全部。

　　“逸儿。”喃喃地，杨肃抱着我说了很多，他说等到这次北征结束便不用再受氏族外力的干扰，他要废后，改立我为后。
　　他还说，他以为我死了，难过的连做梦都是我的影子，说我总是在梦里质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呢？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问。
　　或者很多事情早已注定。
　　再后来，他开始吻我。
　　我挣扎起来。
　　“不行！”我断然拒绝。
　　“逸儿！”杨肃道，“朕现在能保护你了，不用担心别人。”
　　我摇摇头，“还是不行。”
　　杨肃看了我微眯着眼，“你……”很快，他又恢复帝王的尊严，“朕不会计较你这几个月做了些什么，只要你老老实实在朕身边待着就行。”
　　我拎起一串葡萄从最下面那个开始吃起，还是皇宫好，什么吃的都有，就算这不是葡萄应该出现的季节。
　　“可以啊。”我说，“这里什么都有，我也乐得自在。”
　　杨肃生气了，拂袖而去。
　　我的耳朵终于清静了，继续在这里吃吃喝喝，奇怪的是，在我醒着的时候看不到一个侍从，然，所有吃光的东西会在我睡着的时候悄悄放满。
　　虽然我武功没了，可常年训练出来的听觉依旧敏锐，如果我听不出来的话，那应该是个武功极厉害的人。

　　不过我自在的日子没过多久，杨肃总会在半夜赶来，带着一身疲惫与强压的暴躁搂着我。
　　我当然不会老老实实地给他抱着，于是，杨肃便会在我耳边道：“逸儿，朕很累，别闹。”这样一来我就睡不着了，往往整夜整夜地盯着屋梁，有几次，杨肃醒来的时候看我模样会蹙眉。
　　他心情不好，我不想惹他，于是闭上眼装睡，良久，我听见杨肃无奈地叹息。

　　太后来了。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没吭声，继续研究我的期盼。
　　“怎么？见着本宫还不行礼吗？”太后站在那质问我。
　　我淡淡道：“本侯世袭爵位，见君免礼。”
　　“林家早已不在了。”
　　我不置可否。
　　“林逸。”太后坐在我对面，一股香气传来，我很失礼地打了个喷嚏，“抱歉。”以前我对着一个美丽女子这样的时候，她哭了。
　　我挺怕见着女人哭的，所以赶紧道歉。
　　太后的面色似乎好了点，只是由铁青转为墨绿，“本宫就开门见山地说吧，你想让皇帝立你为后，那是不可能的。”
　　我有些惊讶地看她，道：“是吗？”
　　“本宫听闻你落入北蛮数月，和北蛮君主颇有瓜葛？”
　　“嗯。”我不咸不淡地应道，“他想让我给他生孩子。”
　　“你！”
　　不知我又触动她哪根神经，太后的样子很像要跳起来指责我什么，我继续研究我的棋局。
　　“林逸，像你这样不洁的女子，我皇家断然不会容忍。”说着，她语气又缓和了些，“你家的确对我朝颇有贡献，而你也是军功赫赫，若你答应离开，本宫可许你一世荣华。”

　　离开？
　　我不禁起了精神，正要说点什么，这时，耳边传来一人脚步声，“母后！”
　　杨肃匆忙而来，太后面上闪过一丝慌张。
　　“皇帝。”站起身，太后要说些什么，杨肃已然蹙眉道：“母后，您不该来这里。”
　　“皇帝这是说了什么话？本宫是你的母亲。”
　　“母后，正因如此您才不该出现在这里。”杨肃看了我一眼，“请母后相信朕，这个人，她比谁都危险。”
　　太后看了我，显然是不相信这话的。
　　我懒洋洋地趴下脑袋，杨肃倒是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刚刚还在打她主意，这样一来也没得指望。
　　他没事这么精明作甚？
　　我不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杨肃摸摸我脑袋，此时，太后已经离开。
　　“逸儿，别动歪脑筋。”
　　那天，我很不高兴地将他手打开。
　　杨肃倒也没说什么。
　　这样的日子实在让人无法平静。

　　那一年的寒冬，多古斯像南朝亲率大军攻打南朝。
　　杨肃的压力更加大了，我很想缩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然……
　　“朕也要亲自出征。”
　　我依旧玩着手中棋子，其实我这人很矛盾，喜欢天高海阔的日子，也能平静地待在一个地方几个月、几年，只做着单调的事，例如练剑，再比如下棋。
　　“他本来就这么希望的。”淡淡说着，我漠不关心，“算是你们之间的决战吗？”
　　杨肃坐在我身边，拉过我的手，“我要带你一起去。”
　　“怕我跑了？”我问。
　　“嗯。”杨肃将我揽进怀里，“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宫里。”
　　闻着他的气息，很熟悉，莫名的安心，我想我应该是某种动物吧，习惯了一种气味后便不容易更改。
　　那天，我安抚地拥抱了杨肃。
　　然……

　　这人真是打蛇顺杆上，居然又要和我做那种事！
　　我很恼火，直接把他踢下床。
　　真是的，他怎么总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觉得自己是救了蛇的农夫，很恼火，我气地直咬被子。

　　不管怎样，杨肃还是带着我出征了，这是他和多古斯之间一场宿命之战。
　　其实我觉得这样挺好，要么是一方灭了另外一方，要么是两败俱伤，反正这场战争会以其中之一的方式而结束，伤亡最少……
　　然，我手中的棋子却怎么也无法落下。
　　隐约的，这不仅仅是一场关乎权利的战争，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我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何心神不宁，大战已然开始。

　　很惨烈。
　　两边都做出同归于尽的架势。
　　有一天杨肃问我，如果他死了，我会如何？
　　我想了想，认真地说，我会难过。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又问，如果是多古斯呢？
　　我不知道，迷茫地，连着心都揪了起来。
　　杨肃看着我，很哀伤。
　　他和我说对不起，我奇怪，他都是皇帝了，皇帝怎么会有错呢？
　　我的世界越来越混乱，无法再像过去二十年般清明。
　　这样的我很不像原来的自己。
　　我想我快要窒息了。

　　后来我做了一件事。
　　一件很坏的事。
　　小时候因为对父亲阳奉阴违，曾被他狠狠责罚。
　　那时，我在院子里跪了三天三夜，天很凉，下了一场又一场的秋雨。
　　我生病了，变得很无力。
　　但我没有哀求父亲，于是便一直跪着。
　　等到有一日他匆忙回来看到我，略有些惊讶地，“你怎么还跪在这？”
　　我看了他，“哇”一声哭了，那天，我很想念我娘亲。
　　从那以后我对父亲隐约有种仇恨，很细微的那种，我觉得自己隐藏很好，可有一天，父亲却说，如果你能杀了我便继续恨下去，如果不能便不要去恨。
　　我真是傻透了，父亲那么聪明睿智的人怎么看不穿我这小小的心思？

　　不过这一次我做了更坏的事。
　　我像一只没了爪牙的兽，笼中犹斗。
　　蒙托尔这个可怜的家伙，当我告诉他，他欠我的，我看到他英俊的面容上出现羞愧的神色。
　　于是，我又说，你必须还我。
　　他真诚地说，愿意用生命来补偿。
　　我利用他挑拨了多古斯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同盟。
　　这不能怪我，我早就告诉过多古斯，他要想入侵中原那是不可能的，他有很多致命的弱点，例如说，他的同盟部落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忠诚。
　　尤其在伤亡惨重的情况下，所有人都会盘算起自己的利益。

　　然，紧接着，我又做了另外一件事。
　　对于皇后。
　　那个在我眼中柔弱的女人，尽管朝中总有关于她强横、善妒的名声，可我还是认为她的一切都很无谓。
　　我挑拨了她和她的家族。
　　让他们认为杨肃在赢了这场战役之后便会真的立我为后。
　　于是，杨肃的后方也出现问题。

　　最后不用猜也知道，他们打不了了。
　　我暗自庆幸。
　　这二十年来我从未像今天这般开心过。
　　杨肃和多古斯和谈，约定十年内互不侵犯。
　　十年，不长，可却足够我平复心境。
　　或许十年之后我已远走高飞，已不用看着他们互相残杀。
　　退兵那一晚，杨肃陪我下一局棋。

　　“逸儿。”
　　杨肃一直没说话，一说话便让我心如乱鼓敲个不停。
　　我是心虚的。

　　“从小，朕下棋便下不过你。”杨肃说。
　　我默不作声，不敢看他。
　　“朕不相信，为何你处处都比朕强。”杨肃盯着棋盘，淡淡说着，“后来，你父亲说，你不是棋艺高人一等，而是你心中空明，除了赢便是赢，这是一种连争强好胜都称不上的想法，你只是单纯的想赢。”
　　“朕一直不明白。”
　　“可真有一天，你心中的天平有了偏移后，朕便明白了，这样的你很可怕。”
　　我心中一惊，这话……分明有了杀机。

　　“逸儿。”杨肃抬头看我，手中棋子捏得粉碎，“不，林野，你这样的人，朕本不该留你。”他的语气已十足是个帝王。
　　“然，念在你军功赫赫，父亲亦有救驾之功，朕免你一死，贬为平民，永不入京。”
　　我听完后默默退后两步向他行了跪拜之礼，“罪臣林野领旨谢恩。”不敢抬头，不敢看他眼中破碎的哀伤与决绝的萧瑟。
　　这世上，有些人纵然陪了你很久，终要告别。

　　我起身便走。
　　身后已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路上并无人阻拦。

　　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慢慢坐下，环抱着自己，无声哭泣。
　　是的，我想哭。
　　虽然母亲说，我从一出生便未哭过，可此时时刻，我还是想哭。
　　这比父亲对我的惩罚要严重得多。
　　许久……
　　我感觉有人在我身旁，抬头去看，高大威武的身影让人心生敬畏，是多古斯。
　　月色下，他很憔悴。
　　我从未在这头草原雄狮身上看到过这般忧伤。

　　“逸儿。”
　　我低下头，眼泪落得更快，很委屈。
　　他蹲下身抬起我的脸，轻柔地抚去我面上泪水。
　　我拥抱了他，“对不起。”
　　多古斯轻笑着，“这不是可以原谅的事情。”
　　“我知道。”我倔强地说道，“可我不想打仗了。”
　　多古斯涩然地说道：“如果你还是林野就好了，我和杨肃毁了你。”
　　我将他抱了更紧。

　　那一夜，幕天席地，我和他相拥在一起。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天明的时候，我们就该告别。
　　多古斯说的对，这件事他和杨肃都没法原谅我。
　　我也不会请求他们的原谅。
　　我很任性，喜欢的事就努力去做好，不喜欢的就会逃避，哪怕丢下一堆烂摊子也不会回头去看一眼。
　　潇洒地来，潇洒地去。

　　“逸儿！”
　　多古斯一直在我耳边喃喃唤着。
　　我好似在浩荡无边的海中飘荡，起起伏伏。
　　挣扎着睁开眼，四周满是血腥，包围了我，我看到很多在战争中死去的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像是被什么锋锐的东西扎到，我打了个寒颤。
　　多古斯将我抱紧。
　　我惊慌地看着他，“不，不要了。”
　　多古斯低头吻了我，“再忍耐一下。”
　　我很难受，于是便咬了他，当浓浓的血腥弥散在口中，这才舒服了点。

　　天亮了。
　　我第一次发现，茫茫天地间的日出和日落竟是如此相似，每天都是一个周期，一个轮回。
　　只不知下一个轮回里，你和我又该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有着什么样的身份。
　　无论如何，遇上了便也遇上了。
　　或许相遇便只是为了分别吧。
　　骑上多古斯留给我的马，我走了。
　　我知道自己要去哪。
　　林家虽已不在，可大隐山还在，我要回那里去，也不知对于一个叛徒的女儿，他们会是怎样的态度。
　　可不管怎样，我的血脉来自那里，落叶归根，我也一定要回到那里去……

　　策马扬鞭，我的心一如这冉冉升起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