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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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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片心意
每过一日,月历上便划去一日;每过一天,月历上便多一个红叉。事到如今,天遥终于明白九十天有多长,长到想念已经成了习惯,仿佛毒瘾般,戒不掉。然而思念又有何用?手机中那个曾经总是嫌它吓人的铃声已经八十九天没有响起;自己的世界,已经八十九天与那人无干。天遥一如既往地不定期上网,一如既往地看着那个从不会上线的帐号发呆,一如既往地去那个君远一直去但从不说话的网站。不给君远打电话,不去找他。曾经天遥以为自己做不到,永远也不可能做到。然而这一次他做到了。虽然——
听说一部好看的电影,天遥第一个反应是打电话给君远;
看到一篇极佳的文章,天遥第一个反应是打电话给君远;
听到一个有趣的笑话,天遥第一个反应是打电话给君远;
一群人发疯的时候,天遥禁不住会想起君远;
一个人发呆的时候,天遥没办法不去想君远;
上班的时候,天遥强迫自己不能去想君远;
下班的时候,天遥无法阻止自己去想君远;
天遥觉得自己已经疯了,这样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一个人,这样思念一个人思念到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秒都在叫嚣着“君远”两个字!天遥愈发地爱上了睡觉,因为只有在梦中自己才能小憩片刻,尚且给自己留下那么一小块呼吸的空间。然而正是这样的思念,代表着另一种结果,叫作绝望。
三个月前的那一天,天遥决然地将背影给了君远,为的是给自己一个结果——“从明天开始,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如果三个月后你还没有想起来或者注意到一件事,那时……”天遥只是想知道——你总说自己很健忘,会把人忘记,那么,我也是吗?如果我不主动联系你,你会想起我吗?你也会把我忘记吗?那么,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只有三个月。三个月后,如果你都不想起我来……
只是这么想着,天遥便从心底里冒出一股绝望来。已经八十九天了,明天便是限期,绝望。空白的脑中甚至已经连“绝望”两个字都不知如何去写。这八十九天自己究竟是如何过来的?自己竟然还能在没有君远的日子里独自,生活了八十九天!呵呵,真是好笑,当初两人还讨论过某篇文章里的某个观点——这世上本来就是没有了谁都能活下去的。在一起与不在一起,两个不同的观点,争论得头头是道。人真是一种很奇特的生物,无论多痛苦多伤心,在非特别的那个人面前,总是坚强的。这是多好的演员天分啊!天遥习惯用倔犟掩饰脆弱,用任性遮掩寂寞。无论有多不幸,人类就是有本事去习惯其中的痛苦,就像大海一样,无论她有多深,她的表面总是平静的。当一个人习惯了脆弱,习惯了受伤,他就会变得仿佛月亮般——无论江水是清是浊,是急是缓,就是上面染满了鲜血,月亮的颜色都只会是银白色;也不论江面上会有多少的石头,杂物,就算是被打得碎了散了,过不了多少时间它也都还会回复无暇无缺的样子。那只是因为,月亮的心,是在天上的。
春夏交接的五月,时暖时凉,时雨时晴。做完手上最后一个样本,看看一片狼藉的工作室,天遥轻轻甩了甩发胀的脑袋,转身去食堂吃午饭。这个时候,恐怕已经只剩白饭了吧?虽然没有胃口,为了撑下去,天遥知道必须给自己强迫性地补充能量。
早晨出门的时候地上还是湿的,一夜雨露,惹得身上微潮,很是不舒服。然而及至中午,天已经放晴了,还是艳阳高照的那种。天遥本就不饿,在食堂稍稍吃了点便出来了,这会儿看着泛着水光的地面,却是有了那么一点点童心未泯,于是在快到科室所在的大楼门口时,一个转身,便向着街心的花园走去。
渐入初夏,枝繁叶茂,牡丹茶花,竞相开放。这毕竟是个市级的医院,楼与楼之间,尚留有一片绿地供人们小憩。天遥脱下身上的白大褂,翻个面挂于一边长椅背上。开着紫藤的花架下,长椅已干,天遥歪着脑袋稍一转念,人已坐了上去。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有泥土的味道,天遥并不认为那是芳香,却承认很清新。静下心来,似有虫儿欢鸣。阵风微过,偶有水滴自叶边滑落,没于泥土,或是落到天遥的皮肤上,蜿蜒而下。整个世界,似乎清新得仿佛不似现世。天遥闭上眼,与其再回那不见天日的科室,不如就在此打发午休的时段。
树荫中,君远的身影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天遥伸手,抓住的却只是一团空气。天遥呼喊,那飘忽不定的身影却只是愈加弥远……
再睁眼已当重又开工时,舒舒服服伸个懒腰,天遥方才觉得做只猫的好处。不用理会身上所背负的骂名,单只需凭一己之欲,在那温暖如絮的阳光下懒懒睡个天荒地老便够了。管他鸡飞狗跳狼奔豕突,只与己无关,便不予理睬。于是依稀想起,那个人,也曾说过自己像猫。可是,猫尚没抛弃主人,主人却是已然将猫儿遗忘。天遥忽略了心底某个地方的刺痛,懒懒站起身,周围有不同寻常的目光聚焦。罢罢,一伸手,抄起身边白大褂,双手一展——褂子尚未上身,眼睛却被隐隐刺痛了一瞬。何等明亮的阳光!何等纯白的大褂!空气中明明有数不尽的粉尘颗粒,白大褂上明明满是细菌病毒,这两者相应,却是白光精射,刺得人睁不开眼。再抬首,褂子已在手中随风而摆,全没了方才的锐利。这……天遥有些惘然。自己竟会被自己的工作服刺痛双眼,好笑。用力甩了甩头发,天遥迈出步子,重回科室开工。
整个下午,空气中纠缠着某种言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丝丝缕缕,粘稠、甜腻,浓得化不开。雨后清爽的空气也被那玻璃窗阻挡在外,丝毫透不进来。
最后一天。
已是,最后……一天了……
从明天开始,自己该如何开启一个全新的生活?
工作时绝不会分心是天遥的特长,当初正是这难得的严谨使得主任大加赞赏从而收了天遥进来。天遥自认为现在的他依然有信心,做的到。可是在任何的间隙,哪怕只是一瞬,这句话便仿佛洪水猛兽般,排山倒海,惊天动地,直震得他无法抵挡。
时针一圈,早班的同事走了;
再一圈,日班的同事走了;
时间摧枯拉朽,留天遥一人,做那孤单的留守班。
当时针与分针完美地呈现出一个一百五十度钝角时,天遥毫不犹豫地关门走人。今天晚上,他要给自己一个“假期”。夜将来临,凉风习习……
他坐在出租车上,心急如焚;
他不停看着手表,只叹爱因斯坦当初未为何没能将理论实践,将时空折叠,他便能瞬间到达目的地。
这八十九天来,自己一如往常地上班。刚开始还不习惯,整日为天遥当时的表情与行为震惊,渐渐便被办公室压抑的气氛搅得没了揣测的心情。工作,人脉,刚踏上属于自己人生旅途的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沉溺于……另一种感情。
第一个月过去了,他周旋于办公室的尔虞我诈中,一种欲望叫压抑;
第二个月过去了,他开始觉得一个人不再是自由,一种欲望叫反抗;
第三个月的一半过去了,什么东西在自己的人生中变得不一样了,那是无法用任何物质可以填满的无底洞,那个欲望……
一种史无前例的感觉涌来,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新番电影上映,不再有人仿佛狡诈的狐狸般缠上来——要不要去看看?
新品游戏发放,不再有人心急火燎地跑来求救——帮我把老板干掉!
公司聚会结束的时候,开始会想起那个漆黑的房间——有人独自坐在其中发呆。
难得休假有空闲,寂寞的电话自始至终都没有响起。
手机费突然间减少。
网络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再也不会说话……
想念。
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可以如此地想念天遥!
即使自己如何不愿承认,身体太诚实,说不得谎。想到那个人,心脏会疼痛;习惯了随时都能接到他的电话,听到他的声音,看见他慵懒地不怀好意地挂上来……如此的想念一个人在他二十几年的生命中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太折煞人,他受不了,他想要问天遥,想要见他,想要……说实话,他承认自己不是个念旧的人,甚至有些绝情的残酷。还记得那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他告诉天遥自己很健忘,三月不见便把人给忘了。当时天遥还打趣,说你忘啊,你敢把我给忘了试试看?!清楚记得天遥当时的表情的确是很不屑一顾,甚至一副没准我就先把你给忘了的表情。可是他看得出来,天遥其实心中很怕。天遥自己也许不知道,当他内心在害怕时,表情便会变得不同寻常的严肃起来,看起来对人不屑一顾,其实却仿佛一只受了惊吓的蜗牛,深深把自己藏进壳里,躲起来不肯见人,一个人偷偷在心里哭。天遥,三个月……三个月……今天已经是最后限期了。
三个……
月!!!
幡然省悟。犹如醍醐灌顶。
天遥,
你在等我吗?
你在折磨我吗?
你故意在……
折磨你自己吗?!
八十九天,对不起,对不起!三个月来,你不曾打过一个电话,不曾留过一个言,不曾在我面前出现。你说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你在我面前消失了三个月,你只是在……只是在等待我的……想念么?来得及么?还来得及么?第八十九天的下午四点,你还在那里么?还在等我么?天遥我来了,来了!让你等这么久真是悔煞吾矣!痛煞吾心!
这一天对君远而言是特别的。坐上出租车的那一刹那,君远发现自己的脚竟然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他在害怕!窗外景物飞逝,仿佛电影般呼啸而过。城市的两端。这个城市何时变得如此大了?以前总嫌它小,无论逛多少圈都是同样的景象,可如今,君远只恨自己无法变作一只苍鹰,直接穿云破空,到达那忘川彼岸。
当君远终于一脚踏入医院的大门时,他便远远望见了那个身影……一席黑衣随风轻摆,形单影只。走近些,低首垂眸,脸上是挥散不去的的……寂寞。这样的表情天遥以前有过——轰轰烈烈的举世的盛会、热热闹闹的欢庆的活动,格格不入的……寂寞的天遥。后来的君远用如此对比来形容天遥。那时,君远与天遥尚不熟悉,自从天遥认识了君远后,他便变了,那寂寞得仿佛会吃人的表情渐渐变得不再出现。认识君远后的天遥虽然平日里依然不太肯笑,可是笑起来时那淡淡的,淡淡的表情是那么温柔,仿佛周身都染上了光晕。偶尔也会不怀好意地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令人意想不到的恶作剧般地死皮赖脸……那个仿佛天使与恶魔的矛盾体般的天遥?脚步,有些沉重起来。还能得到原谅吗?这样差劲的自己,这样窝囊的自己,时至今日,该用什么样的脸去面对眼前这个被自己折磨了三个月的人儿呢?一步。再一步。脑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汇不成一句话。张口,又仿佛缺少了什么。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乍起。
班车提前开走了。流年不利。天遥撇撇嘴,倒也不急着去赶公车,晃悠的时间正好可以想想明天该怎样开始一个新的生活。人类经常会太贪心,抓着某样已经被放弃的东西,还以为那是自己的全部。人脑其实也是有内存的,装满的时候就要删。人类除了贪心还有另一宗罪——自私。这是人类的本能,西方所谓的人类与生俱来的罪恶。其实罪恶有时也会成为人类的救世主。当你发现你的“内存”无法删掉一个已被你放弃的记忆不是因为删不掉而是因为不愿删掉时,那个记忆,那个记忆中的人、事、物便已经是你刻进生命中的宝贝了。
天遥幽幽走在街上,偶尔停下,什么也不想,只静静站着,看日头西沉,人尽散去。然后——
那个声音,
便在这皓月星空,
响了起来。
多少天了?八十九天。为何能记得如此清楚?自己一天天数来,又如何记不清楚?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宛如对那个人的感情。天遥的手动了一下,却只是动了一下,并没有去接电话。他傻傻地听着,听那铃声一遍又一遍,在空旷的街上响起。心中百般滋味,却没有一种让他能有释放的感觉。只觉周身被缚,动弹不得。我,这算是什么呢?我该是用什么样的声音来接这个电话呢?手,颤颤悠悠地伸向口袋。看着来电显示上那个不断跳动着的名字,天遥的心倏地开始痛起来——他想他,想听见他的声音,想立刻就要见到他!
电话通了,是足足五分钟的沉默。话筒里传来那人的呼吸声,犹如冬日暖炉,灼得耳朵不由自主便热了起来。终于——
“天遥,我来了。”
短短五个字,融化千年冰雪!崩裂丈天峰峦!
天遥猛抬头!三十米开外,那个闭上眼都历历在目的身形就站在那儿。那个二十四小时、八十九天纠缠着自己的影子,如今就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天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哭,用力眨了下眼,没有泪水。
这已经是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了呢?两个人之间,互相能感觉到彼此的存在。如果人的姻缘是有着天定的红线,那么他们红线的另一端,系的就只该是彼此了吧!
二十米。十米。五米。直至没有距离。四目相对。八十九天,恍若千世万世。
“对不起,我来迟了。”
声音中,满是不尽的愧疚。天遥再次眨下眼——自己依然没有哭。
“让你久等了……我想起来了,明白了,知道了,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了……对不起天遥,对不起……对不起……”
呜咽的声音愈渐模糊。天遥又一次眨眼。这一次,决堤大坝,泛、滥、成、灾。
君远,这一天,等得太久!久得我几乎就要放弃!
君远伸手抚上天遥的脸颊——八十九天了,这个人瘦了。怎会不瘦呢?自己的后知后觉,可是让眼前的人苦挨了三个月!
“天遥,我没有忘记你,我不会忘记你,绝对不会!你再也不要这么做了,求求你,我受不了,受不了的!”
唇角勾起,丹凤眼里宝光流转——好个倾世的笑容!有了这样的笑容,便是此刻天塌了下来,自己也甘愿为他顶着吧。美人垂泪而笑,便是那周幽王,都看不得!
似乎有什么人说过,最重要的是心意。有了心,便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便有了希望。既然已经看到了红线,便把那红线好好收着,再不要放开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