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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疏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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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九黄机场到得如此突兀。
前一秒刚从云海中穿降,连绵的山势直逼而来。
下一秒飞机就已经穿梭在群山之中,山顶似乎已经擦着机翼,巍巍而过。
我心里吸了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飞机一颤,我心里一紧。
却看见飞机夹在两个山头之间的开阔地上,已经在跑道笔直滑行。
这是我经历过的最毫无征兆的降落。
然而这时听见一声口哨。
很响亮,很轻佻。
那声音娴熟得仿佛上辈子就已经带着几个狗奴才在青天白日下调戏良家妇女。
我之所以要这么想,是因为我座位附近都是来九寨参展的房地产开发商。
大多数印象中,开发商都是面目狰狞脑满肠肥的暴发户们。
我转头,那只手臂正从她主人的脸颊边放下。
薄薄的嘴唇,正放弃它不羁的弧度。
我没有料到会看见这样一张脸,不禁有些失神。
睫毛膏是厚厚的,眼影是黑黑的,脸上不知道有什么莫名的东西发出星星点点的亮色。
平时我是不会喜欢这样的妆扮。
只是因为那双眼睛。
我不会形容那样的眼眸,只是那惊鸿一瞥中,脑海里面响起《我在那个角落患过伤风》的哼唱:有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风过,吹起孤独的、蜷缩的衣角,而又自甘寂寞地喜爱这种忧郁与深邃。
她似乎发现的我目光,也转头看我。
我对她笑了笑。
三月九寨的日光不能倾城,送着微弱的温度幽幽地照了进来。我不知道她逆着光是否能看见我的笑容。
这算是我与她在时间将要抹灭记忆中所有痕迹之前,第一次的邂逅。
或重逢。
2、
下飞机后,九寨沟县政府派了旅游车来接我们一行。
我看了看手机,信号只有一格。
2009年是“□□”所谓“中国‘侵略’和‘占据’西藏50周年”,“藏青会”将续“3.14事件”在藏区制造暴乱的谣言甚嚣尘上。
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挑了这个敏感时期组织开发商到藏区九寨来搞房展。
不过九寨旅游局局长拍了胸脯保证,藏区里面,九寨是最不希望出现反动和暴乱的。作为国家级旅游区,一旦出事,旅游业必定受挫,对九寨的经济来说也是一个重大打击。
局里面先头部队来的时候,由于没有县里的专车接送,从九黄机场所在的川主寺,到九寨沟县城,短短100公里的路程,共检查5次,盘查12次,本来2个小时的车程坐了3个半小时才到九寨沟县城。
我试着打电话。
仅限紧急呼叫。
试着发短信。
发送失败。
试着上网。
无连接。
Shit!
我望着苍茫的褐色群山,辽阔天野与连延澄净的云层,忽然觉得倒退到了80年代的北大荒,于是长呼了一口气。
水汽悠然升腾。
“哎哟,刚下飞机就愁眉苦脸的。你还要在这里呆上半个月,我看不是要苦死了。”大莫拍拍我的肩膀。
“看,看,那山上和黑豆一样的东西是神马?”大莫又开始一惊一乍。
“牦牛。”我没好气地回答他。
“呀呀呀,这山这么陡,又没路,它们是怎么上去的?”
“这叫‘牛到山前必有路’,你就别大呼小叫了。”
“可是这么陡,它们能上的去,不知道下的来不?”
“大莫,大莫,你叫大莫,不叫李莲英。”
“关李莲英什么事情?”大莫不解。
“牦牛不急太监急。”我说。
“一点也不好笑。冷到冻住了,好不好。”大莫翻白眼。
这时候我听到“扑哧”一声。
我转头看见她。
这个笑声像投入湖心的石子,从最小的一个点逐渐扩散开来,我看着她长而浓密的睫毛足足颤动了2分钟,才慢慢停息。
我皱了皱眉头:“有这么好笑?”
她抿了抿嘴唇,薄薄地一弯变白又迅速变得愈加鲜艳动人:“我笑点比较奇怪,普通人不会懂。”
她将“普通人”说得很重,我忽然觉得有些刺耳。
“是吗?”我撇撇嘴,“如果我说再说一句话把你逗笑了怎么办?”
她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
我冷冷地说了句:“被子背在后背上。”
过了2秒,大莫惨叫一声,瞬间被冻结。
她先是一愣,然后开始笑,笑到腰也直不起来。
我等她笑完,伸出手:“我叫多利。幸会。”
她用剩余的笑意望着我,眼神里面是那种阅遍千山的嘲意。
然后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她轻轻转身离开。
3、
据说九黄机场的海拔有3500米,这对长期生活在海拔只有500米的成都平原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大莫上车后,摸出几个胶囊吃了下去,我看了看包装:红景天。
哑然失笑。
从机场而下,九寨沟县城海拔只有2000米,因此一路都是蜿蜒的山路。
三月的松潘,浅浅一色的植被有着泛黄的老照片的沧桑,裸露的肌理如厚厚的茧一般,被岁月镌刻成褐色记忆,见证沧海桑田。
阿来说过:“我看那些山,一层层的,就像一个一个的梯级,我觉得有一天,我的灵魂踩着这些梯子会上到天上”。
我看着周围如同蒙着纯色灰白的干净的山边与天际,笑笑。我们拾着这阶梯而下,灵魂却依然游弋在云端之上。可见,人们都是向往天堂的。
窗外的天气比我想象的要高一点,但是绝没有能让人想到“温暖”的地步。
风很大,却不凛冽。
就仿佛万里之外,风就是这样吹来,从高高的云端,辽阔的草原走过,也不带任何多余的杂质,不只是拂过你的身边,是自高远辽阔而来,如同康巴汉子的拥抱包围了你。
山边不时露出藏式建筑,虽不鳞次栉比,但个个鲜明艳丽。我来不及分辨那些雕刻与彩绘,只看见室外屋顶挂置经幡、□□、经幢、宝伞,五色飞扬,在苍茫山中招展,昭示与群山同化而又有异的生命与延续。
我将这些记录在我的笔记本上,开始拍照。
车子上陪同的是县上指派的导游。
有着典型的藏族五官,但皮肤白皙,看不出年纪。
“请不要称我们为少数民族,因为在这里,你们才是少数民族。”导游笑着说,“阿坝州藏族占52.3%,汉族只占26.6%哦。”
“那我们‘少数民族’有没有什么优惠政策嘛?”大莫这家伙按捺不住了。
“可以多生几个孩子。”导游轻轻笑道。
“但是这个没人合作怎么办?”我也插话。
“来到我们神奇的九寨,只要真的有心,会找到合伙人的。”导游看了看我,继续说:“顺便说一下,我们藏族女孩子,最钟情的不是皮肤黝黑、身强体壮的男孩子,反而最喜欢戴着眼镜,斯斯文文,温文尔雅的那种类型。”
车里面顿时嘘声一片,我扶了扶眼镜,对导游颔首微笑,她也对我莞尔。
“要当我们阿坝的女婿其实很简单,除了长得书生气一点,你只需要会放牛就行了。”导游似笑非笑地瞟我,“不知道这次来九寨,这里面有没有人愿意留下来当我们阿坝的女婿呢?”
大家又哈哈一阵,我说:“可惜我已经给别人放了几年牛,已经放成长工了。”
一车人又笑,导游掩着嘴:“这位帅哥挺幽默的。”
我又补了句:“有心放牛,无力回天。”
这句笑话可能比较冷,车里面暂时没有反应。
忽然我身后有人“咯咯”笑了出来,这声音我今天是第三次听到了,不用转头也知道是她。
接下来导游为我们讲了一些藏族风俗,九寨传说。
从今早6点多起来赶飞机,到现在4个多小时,很多人脸上开始显现出倦意。
导游站起来:“接下来还有1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建议大家在车上休息一会儿。”
也许现在是淡季的原因,路上没有见到其他车,然而车开得很慢。渐渐地,天地间好像只剩了这迤逦的路和逡行的车。
气温忽然降了下来,我看见空中开始飘着点点微弱的雨滴。
怀着一种莫名的心情,我终于睡着。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有人反复在念我写在笔记本扉页上的一句话:微雨流,韶华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