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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番外:千载重逢,似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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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10年,12月。
“小影……醒醒。”肩膀被轻轻地推搡着。
我惊醒了,睁开眼。望着眼前漾着慈祥微笑的外公。
“你怎么了?小影。是做了什么噩梦吗?”外公担忧地以指腹抹去我眼角莫名的泪痕。
我茫然地摇摇头,望着书里的字迹,还有桌边摆着的自嵇康那时流传下来的行书,突然之间,心脏抽痛了一下,喃喃道:“本来很清晰的……但是现在一想,又模糊了起来。不像噩梦啊。”
外公了然地看着我桌上摊开着的书——《竹林七贤——嵇康传》:“又在看嵇康了?这本书你从国中看到高中……还是看不腻?”
我不好意思地笑:“每次看到嵇康这两个字,我就觉得好像心里一直跳,都不能控制了……”
外公大笑拍拍我的脑袋,“要不是你们之间相隔了一千七百年,我还真会以为你这小丫头恋爱了呢。”
闻言,我不满地嘟起嘴:“就算相隔一千七百年,也可以在一起啊……外公你们不是在研究时光机嘛?”
外公顿时横眉竖眼:“我们发明时光机可不是为了让你恋爱的。”
我连忙抱住外公的手臂,“我做菜赔罪!好不好?”
外公呵呵地笑,不说话了,走到书桌前翻阅资料。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坐在书桌前继续看书……
午后暖暖的阳光自窗外倾洒进来。
轻风吹拂,窗帘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也翻动了书页。
本该是令人心静的午后,而我却莫名地浮起一股焦躁。回想起那个模糊又深刻的梦,不知怎么突然觉得眼眶热热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间。
这种感觉好奇怪……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这时,外公开口了。
“小影。关于你说的那件事情……”
“有消息了?”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了去。
“去洛阳的事情。我有个老朋友,是历史系教授,”外公无奈地推了推老花眼,“几天后他会带着他的两个得意门生,此行也正好是洛阳,目的和你一样……大可以和他们一道。有个照应我也放心。”
我吐吐舌头,“那就更好了。是秦伯伯吗?他是要去博物馆吧?”
外公含笑点头,“他带着他的侄子和学生在后天出发。”
两日后,听起来只是很短的时间,可我却觉得很漫长……
非常非常的。
漫长……
而到达机场的时候,我却只看到了两个人。
一个沉稳慈祥的中年伯伯,和一个温文儒雅气质翩翩的年轻人。
“秦伯伯!”我举手朝他打招呼。
秦章回过身来,摘下眼镜,笑道:“早该知道你也会来了。你外公和我说的时候我就心知肚明了。来,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侄子。”
我这时才看清了那个气质儒雅的年轻人。
眉目如诗如画……
温和的笑容,饱满而勾起的嘴角:“你好……我是秦林。”
蓦然。心脏一阵轻轻地揪痛,好像有什么被一勾而起。
“我是许影。”
双手相握。
他静静地凝视着我,黑瞳溢满了温柔,如天空一样透彻的眼眸,静静凝视我。
我心里无端升起莫名的歉疚,怀念。
这不是一见钟情,我知道的,怔怔地回望他,百般思绪缠绕心头。
他是个陌生的人,可却让我觉得无比……安心,和悲伤。
脑中又再一次隐隐约约地闪过一个画面,快得让我来不及去握住,瞬间流逝,只留下一个绝然出尘的蓝衫背影。
深知直直地盯着一个刚见面的人是很不礼貌的事情,我连忙别开视线望向机场,心脏紧抽。
心中的空白越来越大……好像,少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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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章说他的得意门生,已经早一步到了洛阳。
我没有细思,只是难以解释的是,越靠近洛阳,心中那股莫名的,不知所然的执念,便更加深沉,也更加迫不及待。
沉甸甸的仿佛有千斤之重。令我有些喘不过气。
飞机穿过云端,横跨过大地,飞往那个我心心念念的地方。
秦林坐在我身边,察觉到我的异状。不由得关心地问:“晕机吗?”
我连忙摇头,“不是的。”
对,不是的。可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捂着心口,阵阵抽痛。脑中蓦地浮起一双眼眸,瞳如墨玉。像是再熟悉不过了,像是天天凝望。
但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那双眼眸。
是谁?
澄净的天空和耀眼的阳光,在舷窗中倒映出我的侧脸。清晰地映照着我额上的疤痕,那从来不加掩饰的丑陋。
“很美。”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隐约飘过,若有似无,那语气仿佛床第间亲密的呢喃。我一惊,猛地向旁望去。
秦凌正合眼垂眸,闭目养神。阳光在他的脸上投射出淡淡的阴影,如诗如画。
不是他……
我松了一口气,猛然又觉得自己的心里重重地落空了。
一下了飞机,心中涌上的冲动几乎要将我吞噬。我不知道我究竟为何如此急切,只知道自己的双腿很想不受控制地奔跑起来。
可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能去哪里?
跟着秦伯伯搭着计程车,到了博物馆。
后视镜的景色快速倒退,而我望着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脑中闪过片段……
有古宅、有商贩林立的画面,熟悉异常。我连忙甩了甩头,企图抛开那总是莫名其妙进入我脑海的画面……
车子停在了洛阳博物馆。
秦凌将手伸到我面前,笑容宛若阳光流水般温柔淡雅:“我看你好像不太舒服,需要我扶你吗?”
我摇摇头,回以一笑:“不必了。谢谢你。”
他动作优雅地收回手,含笑不语。
秦伯伯下了车,在前头和工作人员交涉。
我和秦林并肩站在一边,我问:“你的‘凌’,是哪个‘凌’?”
他浓眉一挑,“是双木林。”
我颔首,浅浅微笑,咀嚼着他的名字:“秦林……”
他的黑瞳不知为何瞬间暗了暗,“许影,你为什么会想来洛阳呢?我也认识许爷爷,听他说过好多次,他说你从国中开始对洛阳就有莫名地执着。”
我一怔,望进他幽深如水的眼底,忍不住脱口而道:“为了梦。”
他凝眉,有些讶异,微微提高了音调:“梦?”
对上他的视线,我才知道自己正在说多么白痴的话。“呃,很荒谬吧。你就当我开玩笑吧。”我顿时有些尴尬,别开眼,正巧这时秦伯伯转过头来唤道:“丫头,我们进去吧。”
“嗯!”颔首之后,正要一步跨上台阶,身后传来淡如春风的声音,仿佛风过即逝:“不,我并不觉得这是荒谬。相反,我觉得这是缘分……”
“嗯?”
“这一行本来还有另一个人,他执意要先行。他也说,是为了梦。”
我讶异地回过头,看见他的笑。
那样浅浅的一个微笑,却不知道为什么弥漫着浓浓的寂寞和悲伤。他没有说完后面的话,绕过我,径自跟在秦伯伯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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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长和秦伯伯并肩走着,一边介绍陈列两边的文物。
两个人讨论得很是热烈,突然,秦伯伯回过头来,笑着道:“丫头,我知道你对这些不感兴趣,刚才馆长对我说,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七贤,他可以让你看看平日里那些不会放在博物馆里的东西。”
我瞪大眼,心里怦怦地跳了起来:“真的?”
馆长慈祥地微笑:“我和秦章是老交情。这点事自然不在话下。”
不知道他所谓的感兴趣的东西会是什么。我怀着忐忑又激动的跟着他们来到一个装饰得古色古香的门前。
这道门实在很奇怪。
不仅建筑风格和博物馆的大不相同,更别说门板上刻画的那每一道线条,处处透着和这里格格不入的气息。
馆长伸手敲了几下门,可过了好一会儿却没有人响应。
他也不心急,静静地等着,不时看看表,每隔五分钟敲一次。十分规律。
我和秦林疑惑地相对一眼,没有开口。
在馆长敲了第五次门时,门被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老人家,臭着一张脸实在很不友善,他看也没看我们一眼,转身朝里走。
馆长非但没有介意,还露出一丝微笑。“打扰了。”
老人家不耐烦的点点头,无声让我们入座后,自己便坐在了茶座的主位上。“喝点什么?”
“不必麻烦了。”馆长连忙道,“我们只是来看看东西而已。”
老人家点点头,也不加客套,把手中的茶叶放下。
扫了我们一眼,那漫不经心的视线却突然震惊地在我脸上停住了。
这一顿非同小可,他双眼不敢置信地紧紧锁住我的脸,伸过手来好似是要确认我是不是真的,“……你是许影?”
所有人的都不解地看着我。
可我心里的茫然更甚,挑挑眉,正要疑问出口时,那老人家突然站起了身,快步走到了一个柜子面前,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了一个长长的木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卷泛黄的画卷。
我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怔怔地盯着它。
他几乎是有些急促地打开了那卷画,但动作中却是极为小心翼翼。
还未等我看清,周围就响起了一阵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画中人……
墨染勾勒画中轻纱白裳的女子,敛眉如盈盈远山,凝妆软玉之肤,栩栩如生,端的是妩媚倩兮之态,可眉宇间却又有股如凛的贵气,额上浅浅的疤痕为她增添了几丝睿智之气……
那抚琴时的笑颜仿佛未染尘埃般,令人一眼难忘。
我睁大双眼,呆呆地看着那幅画。
“优柔凝雅,眉目含春。媚姿巧笑,如水清扬。”那道隐约的呢喃,又如云烟般绕过我的耳畔。
“你为我研墨,我为你作画。”
“我们会过一辈子。”
那如瀚海般的双眸,沉沉地锁着我,将我捆在他心里,永不放开。是了,就算隔了这么久,他也不曾将我放开我。
那如山谷间沉钟低鸣的嗓音……响彻我耳边的嗓音。不禁伸出手,在泛黄的纸上流连不去。抚摸着那行“鸾凤和鸣”的行书,心痛更甚。不禁喃喃道:“嵇叔夜赠妻……”
那个梦,是真的……脑子如轰鸣般地嗡嗡响着。
不,那不是梦。炙热的眼眸和相濡以沫的十几年,怎么会是梦。
脑海中的所有记忆,顷刻全部回笼。
我忘了的不是别人,是我挚爱的丈夫啊!
我忘了的是我们在魏晋时那朝生暮死的一段绝恋……
他那一笑,望穿了千年,永久弥新。
可我怎能忘了,一忘就是一千七百年之久。
还记得……我曾要他好好保存。
我抱着必死的心,要他好好保存下这幅画,我对自己说,在来世,我定要看到它。
这是我存在于魏晋的唯一凭证,是我和他相爱的证据。
是他爱过我的证据。
这一切,都不是梦。
捂住疼得几乎无法运作的心口,我的泪顿时溢满眼眶。
“想起来了?”老人家不禁露出一抹微笑,眼眶微红。“我可等你很久了,许影。”
我勉强地让自己将视线从画中移开,望着老人家一瞬间变得熟悉的五官和轮廓。
记忆中那模糊的臭脸,那唱着诡异无比的词,记忆中那个死不肯医我的人……
下一刻,不禁又想哭,又想笑:“仲天。”
“我是,却也不是。”方仲天朝我点点头,然后不等我说话,就缓缓道:“这,才是你们的归宿啊!”他看着我,一字一句,说:“他来了。”
我一震,仓皇地起身,几乎要失控地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在哪儿!他在哪儿!”
可秦林伸手拦住我,“许影,别激动。听老人家慢慢说。”
他虽不知所以然,可是却极为沉得住气,从头到尾都不插一句话,静静观察。
秦凌……
你也来了……
“刚才,他就在这。在你站的这个位置。”
“难道……”
方仲天对我颔首,“他是寻着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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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车,我只见到一片竹林绿意。
所谓历史上传得色彩神秘的竹林,如同我记忆中那般。
放眼望去一片绿意盎然,葱翠茂密的竹林,不时传来几声鸟鸣,伴着清幽的竹香,带给人一种宁静祥和之感。
即便经过了一千七百年的时间洗礼,洗尽了铅华,却洗不掉我脑中那深深刻着的记忆。
雨过后,空气沁人心脾,
走近,就瞧见了上边儿有一块空地。
我凝眉……那儿,原本应该是有一座凉亭吧?
摆放着石桌石椅还在,竹子编成的小琴台,简单的躺椅,醒酒台……还有。
我心一跳。恍惚得如梦境一般,每走一步,好像就倒退了一年。
那么只要走一千七百步,是不是,我就可以回到魏晋……
想千年前,那个布衫的男人和灰袍的少年,一俊美一清秀,两人的长袍迎着清风,黑发飞扬……
我越走越快,最后,几乎疯狂地跑了起来。
蓦地。一双大手拦住了我。“诶,小姐,这里不能随便进入。”
我心心念念的竹林,终于到了。
他就在竹林里啊!他就在那儿!我的丈夫,越过了千年,他在等我……
我无论如何都要进去。
“让我进去!我不会乱走的,只是看看……”
“嗯,不行的。要进这里,除非你有……”
可能是注意到这里的喧哗,一直伫立在琴台旁的背影有些讶异地微微侧过身来。
立足夕阳之下的侧影,如昙花一般让我惊艳。
犹记得那身墨色长袍伫立风中,蓦然侧身,对我微笑……
如今,看着这道身影,恍惚间,我竟然有种隔世的感觉。
瞳如墨玉,容如皎月。
一瞬间,痛彻心扉的余韵,充斥心间。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容颜,早已融入自己的骨血,即使化骨成灰。
他的衣襟的扣子扣得十分整齐,一丝不苟的着装。
脖颈上有一圈淡淡的白色痕迹,仿佛承载了无数的故事和悲痛,那样静静地伴随着他转世。
眼中闪着灼目的水光,光中藏有无声而沉默的火焰,就像薄薄的刀锋,瞬间穿透了我。
可是,我却在下一秒,就感受到那刀锋柔和成一抹极为暖人的光芒。暖暖地抚过我的脸颊。
隐隐的,我仿佛听到了两人心中同时响彻回荡不去的声音。
有的人,会被埋在心底生生世世。
永不宁息。
永不忘却。
哪怕经历了数道轮回。
哪怕经历千年。
只要再相见,那两颗混合了血与泪的心,不管多么伤痕累累,不管多么鲜血淋漓,依然会不住地跳动。
心中一片空白,我泪湿了双眼。
“璺,我的妻。”
“你是我妻,为你绾发,理所当然。”
“以我心,换你心,可好?”
“一生一世,一双人。”
“让我拥着你。可好?”
“我会记住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没有战乱束缚的世界么,我定会活在那个时候!——”
仅仅一眼,就如此痛彻心扉。我怎么能说服自己,眼前的那个男人只是一个完全没有关系的陌生人。
视野一片模糊。
而这时,耳畔有低沉如山谷间鸣钟的好听男音响起,那是在我梦里响彻过多少次声音。
试探。
而期待。
“……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