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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七十一卷:太学三千夜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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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凉如水。
进了府门,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和花园,才到了看似是正厅的门前,石阶向上,有几块锦垫,造型精致无比的长明灯盏依次摆放着,在如星月般的照明下,室内的庄严和华丽,整肃的廊柱,清雅的名画一目了然,不会过于奢华,却显得十分大气。
会客的屋子,甚是宽敞豪奢。
更讽刺的是,屋子里溢满拜佛檀香的味道。可惜了,屋子的主人并没有那副菩萨心肠,现下摆了个佛龛,倒显得异常讽刺。
我嗤之以鼻。却没有表现出来。
那奴仆知道我的身份特别,连忙前去禀报他家主子。
我雍容华贵的着装静坐于轮椅上,端的是高雅如云之态,可是心脏却从踏进府门后就狂跳不已。
声响之大,我甚至怕连那仆人都听得出来。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稀客啊。这不是长乐亭公主么?”扬着嗓音,来人踏着沉稳的步履向我走来,站定在我面前,意思性地行了一个礼。
多年前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五官轮廓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洗礼而改变多少。若真要说有什么改变,那便是那股隐隐待发的锐利气息收敛了不少,并非消失,反而更甚,更深沉,更可怖。
与之间接周旋,而这多年来却从未正面碰撞。一双复杂的双眸锁住我的脸庞。
我笑着相迎,“司马大人。自父王寿宴一别后,便再无相见,别来无恙?”
他点了点头,和善地道,“公主才是,近日风波不断,不知公主可有受惊?”
“本公主岂是那等弱小之辈?”我含笑,绵里藏针。
“那是。”他淡淡地点头。“公主远道而来,想必累了,请就座。”
“司马大人也请。”
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淡淡地扯了几句后,便无话可说。
我和他没有共同话题,也不是一路人,自然凑不到一起去。况且,我今日是来谈判的。
但是我并没有显露我的着急。
双方不动,相对而坐。
他等待我说明众人皆知的来意,而我等着他开口。
只要他一开口,便输了。
“……”
“……”
转眼间,半柱香的时间已过。
我仍然端然姿态,纹丝不动。他除了知道我的来意以外,无法揣测我所想,与其如此,不如直接开口。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看了公主的书信,既然已然相见,还请直接说明来意罢。”
我眉一挑,笑容如沐春风,“既然如此,我便开门见山了。”
他颔首,“请直说。”
“放了我的丈夫。”
他毫不意外,“然后呢?”
“我今日是来与你谈判的。”
“谈判?”他有些不可思议,一双冰冷犀利的眼闪着饶有兴趣的亮芒。
“是。”
“不知公主以什么样的筹码来和我谈判?据我所知,曹魏一族,现下已经没有什么我感兴趣的做为筹码了。”
我面色如水,波澜不兴,“当今司马昭乱政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还记得先帝临死前的话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说,是也不是?”
纵然这是公开的秘密,他却没想到我会说得如此直白。
脸色阴了阴。不发一语。
“……”
“但,我认为此司马大人的做法也并无不可。”
“喔?”他冷哼。“公主此话怎讲?”
“谁规定这天下定要是曹魏的天下,改姓司马不可以么?曹魏本也不是什么天潢贵胄,靠能力打下一片江山的,是我祖上魏武帝。现下后辈无能,让贤也是必然之路。只是时间早晚之差罢了。相信现下时局的一切,都在司马大人的运筹帷幄之下,不是么?”
他眉眼一剃,神色正了下来:“公主是曹魏之族,说这等话,不是大逆不道么?”
“我是嵇康之妻。”我坦言道,“为了我丈夫,我愿意做这千古罪人。”
司马昭眯了眯眼,显然在掂量我话中的可信度。
我不急,且慢慢等便可。
“如此说来,我很想知道,公主会怎么做?”
“我只有一句话可说。”我直视他的目光。
字字铿锵,如一把利剑,犀利残酷,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射向他。
“得我一人者,得天下!”
他倒抽一口气,万万没有料到,我胆敢放出这样的大话,眼中射出凛冽的光芒。
那冰冷的视线,令我微微一颤。
但是,我不能,我不能在他面前有丝毫的破绽!
否则,将功亏一篑!
“你说什么?”他问得无限轻柔又危险。
我勾唇一笑,攥起拳头,轻声道:“司马大人,我说……若我愿意,这天下,都掌握在我手中。”
“……公主,儿戏非如此戏玩。”
“是不是儿戏,司马大人若不信,尽可一试。”我抬起桌案上的茶盏,浅啜,声音顿了一下,压得更低:“拿你帐下的几万的士兵性命来赌。相信我,我不会令你失望的。”
他冷笑,显然不信我一个弱女子能如何。“不论公主你说什么,我都不可能答应。一来,嵇康此人桀骜不驯,牵连进吕安的事件中,自然更加罪不可恕!更何况,我手中握有此人谋反的罪证,二来,昭令已下,不可随意更改,否则朝廷之威何在?嵇康,非杀不可。”
我心里顿时掀起滔天巨浪,恨不得就此拿匕首刺入他的胸膛!
但,我不能。
我只是淡淡扬眉。“这么说,谈判破裂?”
“凭什么公主认为我会信你?此次公主所谓的谈判,未免太过可笑。”他面色寒霜,正式和我撕破脸。
我心一沉,“咯噔”一声,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是的。我终究还是太嫩,凭什么认为他会相信我?他非有洞察人心的本事,否则也就不会如此多疑。
权利顶天的人,自然不会轻易信人。更何况,他下令将我的丈夫关起来,甚至决定行刑!于情于理,我都不会出自真心帮他。
但是,司马昭!不出半月,你会后悔。后悔今日拒绝了我的提议。
届时你才会知道,我今日所言,句句出自真心,若你答应,我定当用我所知的一切助你,而只要你放我丈夫一命,就是救了你帐下万余士兵的性命。
我,定让你悔不当初。
“如此,多说无益。这就告辞。”我优雅地颔首代礼,傲然地滑动轮椅离去。
……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背后的衣裳,已经湿透了。
一开门后,却见街道上,竟然跪满了人。
黑压压的一群,一眼望去至少有上千人。一同跪在司马府门口,满脸肃然和坚定。
他们无一不是身着太学之服,为首的……竟然是那个白发苍苍的东殿夫子!
任旻在众太学生们之首,跪着搀扶东殿夫子。
司马府上的仆人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进去将司马昭请了出来。
“嵇夫人!”
任旻认出了我,连忙唤道。
“倾豪。”我淡淡颔首,眼眶骤红。“你们这是作甚……快起来。”
“不起!”
任旻还未回话,东殿夫子便大喝一声,“我等今日来,是请求司马大人将嵇先生放归我太学!”
他话音一落,身后几千名太学生齐呼求道:“请放嵇先生归我太学!”
当司马昭到达府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幅几载千人跪求的景象。
“请放嵇先生归我太学!请放嵇先生归我太学!”
“请放嵇先生归我太学!”
声声阵阵,毫不宁息。
“嵇先生一世清明,宁为铁匠不为官,这难道还不能证明他之清白吗?”
“嵇先生高洁如斯,怎能以那等肮脏罪名来定罪于他!苍天公愤!苍天公愤呐!”
“我等自愿请求陪同嵇先生一同入狱!”
“恳请释放嵇先生归我太学!”
“苍天有眼!嵇先生之清白无辜众人皆知!若因此而定罪,难道就不怕民间舆论如同覆舟一般让尔等无宁日么!”
千人唤,万人呼。
千人之怒,万人之请。震响苍天,直袭人心。
整整几条贯通的大街,全部跪满了人,太学生,平民百姓,文杰俊豪。
声势浩大,反而让人感到恐惧。
司马昭铁青着脸看着这一片反声并起的场面。面上是急速的青白交错。“这是做什么!这世间——都疯狂了么!”
我难掩震撼,澎湃汹涌的情绪在我胸口剧烈冲击,激荡不已。死死抓着轮椅扶手,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司、马、昭!”
他一双犀利的双眸射向我。
在他这惊鸿一瞥地刀光视线里,蕴藏着刀锋般的冷冽和凌厉。
我毫不畏惧地回视。
“你要得天下,第一件事情,就是顺应民意。孰轻孰重,相信无需我说,你也能自己分清。我最后说一次,放了我的丈夫!”
男人刀削般立体的五官极其愤怒。
他从来就不是会轻易妥协的人,但他要权,势必要许多顾忌。若要君临天下,他势必要做出牺牲。
而我赌的就是这一刻。
此刻三千太学,各界俊豪均为之请命。他不能不顾。
他还未说话,从角落边闪出一个人影,风度绰绰君子儒雅。
我看清了他的面孔后,热却的心霎时变冷。
“这等话,就想要司马大人妥协?未免太过可笑了嵇夫人!”钟会好整以暇地冷眼看着请命叩首的三千太学。他压低了声音,却恰好能够让我听得清清楚楚:“司马大人,您祖上三代不断清除异己,平反、镇压反对势力,这次联名上书,和平民自愿陪狱之行为,在臣看来便是事变的前兆。臣曾说过,嵇康,诸葛卧龙也。得天下,需防他。若是放虎归山,他日的东山再起是指日可待。而……这想必不是司马大人乐意见的。”
他说的也确实是司马昭心中所担心的!
钟会该死的聪明!该死的容易抓住人的弱点!
民心倾向嵇康,各界有影响力的人竟也愿意陪同嵇康入狱,足见他的影响力。
权欲熏天的司马昭自然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
我白了脸。知道,事情越来越糟了。
司马昭深沉地望着场中一眼,不备笔墨,张口定生死:“半月后的午时三刻。”
我咬着唇,听见令我恨得千刀万剐的声音回响在耳边:
“嵇康、吕安两人,处以斩首!无赦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