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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卷:肝肠寸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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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宗,你来了。”
阮籍没有说话,只是一步一步,失神地挪去脚步。
“再近一些。”她伸出手臂,在凛冽的寒风中,越显得十分单薄。
“……你应该在司马府上。”
“我在这里。”戚玉漾着笑,深情的望著阮籍,说不尽的千言万语,深情万种。
“回去。”
她羞涩地摇摇头,“不行。”
阮籍突然严厉喝道:“回去!”
突兀的声音大到连我都吓一跳,而戚玉却能面不改色,仰着幸福的脸望着他,软软地撒娇道:“我不要。”
勾起的朱唇,如鲜血般红艳。
深情而凄美。
阮籍挣开她的手,沉痛地低喝:“你给我回去。回去成婚!回去嫁给那个沉桀!从此你便是沉夫人,与我再无干系!”
戚玉洋溢着满满的微笑,有说不出的神秘美丽。“我不会回去的。要嫁,只嫁你。除了你阮籍,谁都不能拥有我。”
未等阮籍反应过来,戚玉突然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冲撞进阮籍的怀里。
阮籍毫无防备,被撞得后退了几步,却还是抚稳了怀中的人儿。
从我的角度,我清楚地看见,她的手在狠狠地颤抖着。青葱般的纤纤玉指,紧紧地揪住阮籍的衣服。
指尖慢慢泛白。
戚玉闭着眼,一滴泪迅速地滑落风干,了无痕迹。
她的表情……让我的心揪痛起来。
那是怎样的凄美爱绝?仿佛用尽毕生之力享受着最后一刻的甜美。
仿佛此生了无遗憾。
“你做什么……”阮籍才刚开口。
下一秒,戚玉又骤然离开了,她嘴角仍然带著一朵笑花,含笑道:“我想抱紧你,直至死去。但我不行。”
阮籍本想拍抚她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中。
“我不行。”她慢慢摇首,“我不想听见你赶我。所以,不管有多留恋,刚刚的那一刻,就到此为止。”
“戚玉,你回答我,信里说的……”
戚玉伸指贴住他的唇,“不要说,等一会儿,我会全部告诉你。现在……”喃喃着,嘴慢慢地凑了过去,鲜红的唇一下子印在了阮籍的脸颊上。然后离开。
阮籍像是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样就够了。”戚玉凝定了眉目,清雅微笑地道。
“什么?”
“我说过,我不会成为别人的妻子,此生,非你阮籍不嫁。但是……你不可能娶我啊。”她一直在笑,从头到尾,都不曾在阮籍面前流露出一丝悲伤,双目熠熠光彩摄人心魂:“你始终坚持着你的坚持,你不会为我而动摇。我知晓,你自有你的风骨,你的坚持。只要我一嫁了人,你便会忘了我。如果是那样,我不会甘心的,死也不会甘心的!”语气稍稍跌宕,她接着道:“阮爷……我的嗣宗,我在此向你起誓,此生,只爱你一人。上穷碧落下黄泉!”
这誓言太过震撼。
鲜红美丽的唇瓣边,妖冶如火的血蔓延而下。
触目惊心!
我和嵇康皆惊得说不出话来。
阮籍脸色惨白。“玉儿!”
“我已经服毒了。此毒无解。”她轻轻笑着说,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幸福的事情:“嗣宗,我要你记住,今日我为你而死,今生今世,你都不能忘了我。”
她有生死置之度外的洒脱,然而,就象一朵盛开的高贵牡丹,在最美的时候如魔法般瞬间凋零枯萎。
“你知道,我是爹和所谓‘下贱平民’生的私生女,自十岁时兄长认我回去,只是收为义妹。族谱里也不会有我,没有人会重视我……我只是一枚棋子,可有可无……以前,能回到血亲身边我就心满意足,可……现在我不甘了。世人可以忘了我,唯独你不能。”
阮籍痛心地拥住滑落的她,泪成双行。
“纵使你日后……妻妾成群,我也不允你……忘了我,不允你忘了戚玉,不允你忘了……我这个你曾经爱过的女子。”她轻轻咳出了声,涌出了更多的鲜血。
我的表情凝结了。
阮籍跪坐在地上,抱着她痛哭失声,悔恨地抱住她,语不成调:“……你为什么要这样?成亲,不是很好么?你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只要你愿意,任何人都可以爱上你,你可以肆意享受你所要的……为什么!”
“为了……”
戚玉眼睛的焦距渐渐朦胧了,她纤细的手无力地伸出,好像想要摸一下阮籍的眼眉,却又最终垂下。
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为了让毕生爱着的男人,永远记住她。
明知这段感情没有结局,她依然选择用死证明她的爱。
若她嫁给别人,他则会慢慢忘了她,因为时间会冲洗一切伤痛,即使再深,再沉。但若她为他而死,不管是恨是爱,他便会在那一刻,永生难忘她的容颜,她的一切。
我不敢置信地捂住唇,呜咽着哭倒在嵇康的怀里。
他的大手,缓缓抚上我的肩背。
一下一下,那么沉静和淡淡的哀伤与无奈。
阮籍失神地坐在这冰冷的风雪中。
抱着已经一动不动的戚玉。
任由雪花飘然落下,落在他的肩头,落在戚玉醒目的红嫁衣上,融化成水。
冰冷着两颗绝望的心。
“玉儿!————”
他爆发出了一声极为凄历的吼声,声音嘶哑难听。
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他俯首吻住正在退热的冰冷双唇,游走在唇舌间最后的温存,还有那留连不去最后的温柔。
更多的泪水无声的滑落,打湿了戚玉的发。
将她脸上那柔美的胭脂晕了开来。嘴边鲜红的血染糊了阮籍的唇,而他仍不管不顾。
柔情缱绻。
他在跟此生最爱的女人告别——
“戚玉……我妻。戚玉……我妻……戚玉……我妻……”
他浑身发颤,痛苦地低语着,似乎简单的四个字,是他在世上仅剩的全部言语,他只能无助地,不断地不断地重复,不断地重复……
如果戚玉仍在,如果她的双瞳仍是明亮清雅的,那么,此时该会绽放出多么夺目的光芒?
这四个字涵盖了戚玉的整个生命。
她在笑,就连死去,她也是笑着的。
这样的狠绝,在她死后我才真正见识。
用自己的生命,赌阮籍一生的记忆。这样的爱,究竟要深到何种程度?她的烈性,是我所不能想象。
她狠,她敢,她从来就不是我印象中那羞涩较弱的女子。
我比不上她。
不禁更往后依偎在嵇康的怀里。
如果是我,我不敢用自己的生命去赌他一辈子的回忆,我情愿和他相守到老。
和她相比起来,我是如此平凡。
情之一字,人非能以常理和理智度之。
我无法制止地流着泪,深知,就算在几十年後发白齿稀,我也绝不可能忘记这个女子。
当阮籍的悲号声仍然持续着,我发现。
在距离我们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有一个早已挖好了的空坟。
旁边倒着一个新刻好的石碑,阮籍之妻墓。
那飞尘黄土,将掩盖住这段不为人知的绝恋。
她,是阮籍最爱的妻子,虽然,她永世都不会被记载于史书上。可我却亲眼见证了她的一声,见证了她……永世拥有了这个男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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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吗?”
清润淡静的嗓音响在我的耳边,将我从沉睡中唤醒。
我缓缓将眼睛睁开,望见坐在床边的嵇康,他满目幽深地望着我,“好点了吗?”
我捂着发疼的脑袋,呻吟道:“没有。又到了该喝药的时候了?不喝可以吗?好苦。”
“药草是我亲自上山采的,汤是我亲自熬的。你,不喝?”他眼睛微眯,端的是云淡风轻之态,但我确信只要我说不喝,后果便会很严重了。
我叹气,“你喂我嘛。”
自那日回来之后,我又染上了风寒,而且脸色苍白一病不起。
而当嵇康替我把脉时,看他瞬间黑如锅底般的脸色,我自然知道,情况或许比我想象的要严重。
听着真的很头痛。
全身无力倒是轻的了,这几天,我即便只是躺在床上翻阅着嵇康抄注的石经,也很容易看着看着,就昏睡过去……一睡就是一两天。
醒来对上的常常是嵇康担忧的眼眸。
我知道,他很着急。
但我的病不在他所知的范围,他再如何精通医术,也不会料想到,我明明无病,却为何突然间五脏六腑急速衰弱,经脉虚弱。
我知道……沉桀没有骗我。他说的,全部都是真的。
我苦笑一声,忍不住撩起衣袖,手臂上的点点紫斑映入我的眼帘中,就如同当日出现在沉桀身上出现的那般触目惊心……
那一刻,我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了,我看似年轻的身躯,正在走向死亡。
而病因,却是因为这副身躯只能存于一千七百年后。
科技再如何发达,也敌不过自然界生老病死的自然循环,况且是千年之说?
但是我没有办法,没办法开口。
我怎么能忍心告诉他,继戚玉之后,就轮到我了呢?
再不济,我也必须要撑到那一年……撑到那一刻……
凝望着他白衣缱绻,我轻笑:“别皱眉。好难看的。你真要我审美疲劳啊?”
他不语,一口一口,喂我喝下那苦得令人想跳楼的汤药。
“叔夜,不要不说话,我知道你很担心,但我真的没事。”
他仍是沉着脸,一句不吭。眼下有淡淡的黑影。
我知道他这些天常常睡在书房里,不用去看也知道他翻阅着一本又一本的医术,彻夜无眠。
浓眉深皱出痕迹的样子,让我又爱又心疼。
这个执着又坚韧的男人呐。
虽然这样说很不得体,但我的丈夫无论何时看起来,都有一股禁欲气息般的神秘美感。
这样的他,常常引发我泛滥的爱意。
话是这么说啦,如果他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保不准他会给我一个脑门……轻轻的脑门。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打量着他棒棒的体格……
要是他换下宽松飘逸的魏晋大袖衫,穿起西装来肯定很有看头!
眼尖地瞥见他袖口的墨迹,我突然想起那幅画。
他在几年前研墨画我。
顿时一喜,连忙将他伸到我唇边的匙推开,“叔夜,我要看你画的那幅。”
他放下碗,静然举眸:“嗯?”
“就是你为我画的那副画呀,我珍藏起来了,你拿给我嘛。”
他一顿,起身走向书房。
不一会儿,他带着一个长长的木盒走进来,里面是珍藏得好好的妻画。
他替我摊开来,首先映入我眼帘的,便是他极其漂亮的行书:鸾凤和鸣。
落款:嵇叔夜赠妻。
我伸出手,流连在纸上徘徊不去,突然之间是满心的感动。
因为……我的眼眸暗了暗。身在魏晋就仿佛是一场梦,易幻易灭。
谁也不知道,我这场悠长的梦什么时候会醒来。
或许有下一世,或许来世,我能在现代看到这幅画,即使忘却所有,但我仍有强烈的预感,不管转生几世,不管轮回几世。我的心仍会为魏晋而跳动,会身为七贤之首的嵇康而感到强烈的悸动。
而这副画,将是我此生存在于魏晋的唯一凭证。无论如何,我希望在下一世,能够看到它,即便是来世作为一个路人……
看到那极漂亮的行书,看到那深情满满的“鸾凤和鸣”。
“叔夜,这幅画,无论如何你要好好收起来喔。”
他拥住我的肩,淡淡一笑,“这是自然。”
“我……”我伸出双手攀上他的肩颈,苍白干裂的唇摩挲着他的脸颊:“我脸色是不是真的很差。”
他好不容易有些缓和的脸色又因此阴沉了下去,“是。”
我笑,“我喜欢你为我着急。”
他温淡地瞥了我一眼,拥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