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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卷:宅无吉凶 ...

  •   “曾经有一位养蚕人,连动口都是忌讳。可就算他如此小心,蚕丝也不见增多。直至后来受人指点,在养蚕的全程中,注意以火候来调节蚕房的冷热、燥湿,不顾各种忌讳,蚕丝却收获足丰。同样的,养生之道好比如此,需要弃于各种忌讳,遵循养生规律。难道嵇夫人不觉此方是上策么?”
      见我凝眉不语,她抿了抿唇,又接着道:“再论命相与住宅,殇子早夭,并没有因为他住的是百年寿宫而长命百岁,然,彭祖寿达八百年之久,也没有因为他房屋建造时不符合吉日与五行之方术而短命,又之,孔子患病,可是孔夫子安逸得当,清心调养,大夫道那是天病。孔夫子不欲答,却安于天命,懂得顺从自然。由此可见,人命有其自然期限,不以为人可强求也。”
      说实话,宋如栗说得句句在理,条理清晰,好似滴水不漏。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做不出反驳了,毕竟我没有嵇康那等博学的才识,只是多年耳濡目染而已。
      她继续道:“而且,相师相旧宅往往应验,而验新宅不灵。观验住宅与命相,类似占卜之术。龟甲等说展示的卦象,仅表示未来的征兆,却不能制造吉凶。人为建造住宅而虚构出一个吉凶的卦象,可日后未必会如此。此外,民间流传的剪裁衣服播种庄稼也要选择吉日,却导致制衣不及时而伤寒病染身,播种不及时而错过了雨水。这实属荒诞无比的本末倒置。可就算如此,还是有许多人一径地追求这等虚妄的方术。”
      周围静得可闻落地针。
      我知道,他们皆在等我的回论。
      深吸一口气,去与嵇康的眼眸对上,他依然是那样宁静致远,素带当风,然后,朝我淡淡一笑。
      我徒然放下所有杂念,静静地沉思,推敲着宋如栗话中的每一个观点。
      “阮夫人方才所说,请容我做以下驳论——唐尧虞舜时代,天下太平,人人长寿。而战国时期战乱四起,长平一战秦军将赵国四十万士兵一同活埋。寿命一同缩短,而自古以来善恶报应之事不断,皆可说明命相并非先天注定,人力也可扭乾坤。按阮夫人之说,命相不可改变,那么人若是身患疾病又为何需要服药以帮助痊愈?若是服药是命中定数之一的话,为何住宅不行?再之,璺不才……”我缓缓抬眸,绽放出一抹浅浅的微笑:“璺以为,阮夫人一方面道若想要健康长寿,需要安逸得当,调养身心,即心平气和,合理地养生;一方面却又论殇子与彭祖是性命自然,自有定数。阮夫人不觉这本身就自相矛盾了吗?”
      “这……”宋如栗有片刻地怔愣。
      “至于观验旧宅而灵验,就不知是观验宅子还是观验居住人?若是观验居住人而灵验,那便不是观宅而是人了。若是观验旧宅而灵验,说明旧宅本身就有吉凶,进而影响了居住人的命运,同样的道理,旧宅有此论,为何新宅不能引此番说法呢?再者,吉日之论有些偏颇,史上,商汤于桑林求雨治旱,周公为武王祈祷病愈,《诗经》中此等说法也不在少数,可见选择吉日其实是古人成说,璺以为,不能加以否定。”
      在述论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可以窥探到魏晋玄学中的冰山一角。某种清晰而执着的意识在我心底缓缓涌动。我好像有点能够明白,为何嵇康他们会如此执着与玄谈。
      玄谈的辨析思想具有十分深邃玄奥的哲学至理,能慢慢地唤起沉睡中的意识的一种理论。进而以各家学派之说透析天地间万物之本。
      或许,这么说,也不为过吧?
      我勾唇一笑。虽然我远远达不到那层境界,但是,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我似乎也可以真正理解我丈夫的感觉了。
      我与嵇康凝眸相望,他神容恬似,衣不带水,目光沉静透着赞赏。
      宋如栗轻咬下唇,细眉轻蹙,神情似是在细细思量,身边的阮侃轻拍拍她的手背。宋如栗微愕地抬起眸来……
      “我倒是有几点能够与嵇夫人述之。”阮侃轻轻一笑。
      我一怔,头皮顿时有些发麻,和阮侃辩?那我焉有命在?他可是如栗绝对的强援啊!
      “牵扯到方术难免涉及幽冥鬼神之事。自古以来历代圣贤对待此是存有两种思想。一是不言鬼神,二是确认它的存在。也如嵇夫人方才所说,礼乐制度和方术之说都有自己的存在范围和一定的价值。可太相信则愚昧,完全不信则荒诞,不可失于一偏,所以导致宅墓风水术兴起至今。”
      “说得在理。”我颔首回道。
      “住宅是和内在修养和顺一体,命运不仅受制于先天的禀赋,还有后天遵循天道、和顺的养生。譬如孟子侧重内心修养来对待自己的命运。况且,方才如栗所述,是由生活方式上提出住宅和夭寿无关,其实,是嵇夫人曲解了如栗的观点。虽然养生、治病也与相命是一回事,皆是不可偏废。不可因药能治病为实有,从而断论宅无吉凶之事为诬妄,长平被害的四十万人也都居住于凶宅里。”阮侃话音一落,蓦然笑了,冠玉般光洁的面庞上,若有若无地透出一股清岸之意。“占卜只能预测而不能改变命运,所得之卦象与相面所得的面相,都是自然而来。以住宅论命运,刻意制造出来的卦往往无效。非住宅决定命运,而是人事验证住宅的吉凶。《周易.系辞》所属的君子行事可以预测未来,却没有说能够改变未来。”
      面对如此结构慎密的言论,丝丝缕缕都缠绕其中,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不禁有些汗颜。忍不住也想寻求帮手,眸子转了个方向,朝着嵇康——我的丈夫大人正阖目沉吟,似在忖度。我神色一喜,心知他定有了念想。
      末了。
      嵇康睁开沉静如水的眼,我们双目相接,他的神情淡若柳丝。
      阮侃在自己的言论上为他妻子之言做了一些深化,并澄清了如栗的前论,对我的观点加以反驳。
      但嵇康却显然站在我这方。
      “玄奥精深之理,非用言语尽可论,也非常人能解。关于神形并不存在信任深度与否的问题,德如的辩解虽巧妙,但难以圆通。容我粗论之——”
      嵇康垂下脸,长长的睫毛覆盖住眸子,流动着暗涌:“古人追求与天地合德。德如只看到了事物的弊端,弃却好的一面,而不去考虑原本做为何意。先前你也相信以八卦、阴阳、五行、天干、地支等理论可推知凶吉祸福,可如今为何要否定基于这些理论之上推测出来的日期时辰?况且,嵇某反对德如‘住宅决定命运、人为可使住宅呈现吉凶’的说法。住宅本身的结构就具有吉凶的特质,而相命术是通过外在的结构,观察宅的变化,不仅可由人事验证住宅,住宅也可以成就人事。且听我道……”
      多年后我细细回忆,却竟是不大记得起嵇康和阮侃当时所辩论的内容,印象深刻的,便是听辨的众人深以为然的表情。
      我丈夫端着清雅的微笑,姿态出尘,双眸乌黑闪烁。竟是我唯一回忆得起的刹那。
      那波澜不惊的淡漠模样,不肖太深入地凝望,只需一眼,就可以感觉出内在自有其坚如竹的风华,将自己的述论皆用笔纸记下,握笔的手,指骨分明,随意一抬,潇洒落墨,却皆是风云。
      后阮侃作《宅无吉凶摄生论》,嵇康答《难宅无吉凶摄生论》,阮侃阅后,又作出《释 <难宅无吉凶摄生论>》,最后,由嵇康再驳《答<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两人一来一往,辩得好不快意。却没想到,以上所有的文摘,却被后人广为传阅。
      尤其是其中的住宅和命相之理,更是为后世文人揭开了魏晋玄学论万物的本质色彩。

      ********

      天刚蒙蒙亮,江上碧波轻扬,一阵微风拂过,江水泛起一片涟漪,徒然间,跳出一抹艳红,璀璨夺目,熠熠闪光。
      我打量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南边的街道尽头却是有小渡口,船只挂起远航的征帆,银亮的水光闪闪地流淌着。衬得渡口景色如画,江水碧清如染。
      本来是没有的,但几年来江道渐渐开阔,来往的人多了,现下连着渡口的街道巷尾商铺摊贩林立,热闹非凡。
      再瞧了瞧,渡口边有依依惜别的男女,有载船货搬运的大汉,也有摆摊的老婆婆。
      晨曦便是一副熙熙攘攘的景象。
      不知道今天怎么会突然逛到南街来,瞧了瞧时辰,也是时候回去了。最近嵇康的铁铺生意奇好,供不应求,为了应每位上门求农具的乡亲,便加工赶制。每晚都可以听见打铁声徘徊于耳。如此,纵然身体再好也累坏了,他现在都睡到辰时才醒来。其实本可以不用这么辛苦,我持家倒还算有方,几年下来颇有家资。
      趁着天早,我就上街买了几样补品回去炖汤,要不晚上抱着他的时候总觉得他瘦了许多。
      丈夫瘦了,那就是做妻子的失职。近来我最大的功课就是把我的丈夫养胖。
      拎着篮子回到家,我笑着走进卧房。见他仍在熟睡中,忍不住轻笑,突然也升起了莫名的倦意。
      我坐到床沿间,伸手将他的被子拉到腋下,动作已经尽量轻柔了,却还是不小心弄醒了他。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
      眼眸带点淡淡的睡意,如暴风雨后平静的湖面,一览无遗的透明,似乎还飘着一层淡淡水气。嵇康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微微迷惑地看着我。“璺?几时了?”
      “刚好辰时,你不再睡一会儿?”对上这样的视线,我突然很想抱抱他,感受一下他身上温静清新的气息。想也没想地和衣上床,赖进他的怀里,亲亲密密地锁住他的腰。
      嵇康有些疑惑,“你累了?”
      “不是。就是想抱着你躺一会儿。”我将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隔着中衣聆听着他沉稳的心跳。
      嵇康接受了这个说法,“嗯”了一声,有力的臂膀环住我的肩,轻轻地摩挲着。
      “你要是累了就继续睡。我不会再吵醒你的。”
      “美人在怀,岂能睡的着?”他低低地笑。
      我微愕,旋即拍打了一下他结实的胸膛:“堂堂竹林名士之首,居然这么不老实。”
      “若对象是我妻,这等说法则不通。”
      “我才不和你辩,我总是没有胜算的那一方。”我凝着他的脸,笑得很满足。
      其实想来,我和他之间的感情并没有太多的大风大浪,刻骨铭心这样的词也不适合放在我们身上。八年的夫妻生活,转眼就过去了。我和他就如同一般的老夫老妻,相互扶持,一个眼神的相望,一个熟悉的微笑,就可以了解对方心里的想法,不需要第三者的介入才能明白自己的感情放得有多深。
      因为,从相遇的第一眼起,心里就有一股执着告诉着自己,就是他了。
      这辈子,真的就是他了。
      或许由我来说一辈子还太早。但是见证他的一生,读懂他的一生。不正是需要用我一辈子的时间作为代价才能够实现么?不过……
      我勾唇,手臂慢慢往上,搂住他的脖颈,轻轻抚摸着他的一头青丝。
      说是代价也太言重了,不是吗?他给我的,不仅仅是如此而已。我病时他的无微不至,我失踪时他的震怒失措,还有那句昙花一现的“以我心,换你心”至今仍被我珍藏在心里。
      虽不是很华丽的语言,但有什么样的甜言蜜语比得过丈夫一个温柔的怀抱,有什么样的甜言蜜语比得上他十年如一日地待我?
      “璺。现在是早晨,别点火。”他闷哼了一声,搂紧我,声音有点沙哑。
      爱情,这个词说很飘渺。轰轰烈烈很虚无。但是,埋藏在平淡之下的点点滴滴,应该会长久吧?我这样想着……
      “听说,玩火者终将自焚,难得悦悦不在,你……”我抬眸凝望着他露出一抹笑,凑近他的唇,软软地印上。他的身躯随之温柔地覆了上来。
      热气浮上我的脸颊,我在他的爱抚下细细地喘息着。他轻笑,伸手一带,床边的幔帐垂落了下来,掩住了一床的春光。
      当我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而且是被饥饿感给唤醒的。
      身边的床位空荡荡,嵇康想必是开铺子去了。昨晚打了一堆邻边乡亲需要的农具,今天是一定要开的。
      我手脚无力地躺在床上。
      我现在算是知道了。
      自焚的后果是什么?是错过午膳,外加四肢无力。更可恶的是,那个罪魁祸首还能神采奕奕地打铁。
      啊,话说回来,嵇康不会是空着肚子干活吧?我有些自责地皱眉,我真失职。
      才刚这样想,就听见脚步声由远而近,而且空气中还隐隐飘着食物香。
      我讶异地看去。
      嵇康出现在门口,端着一碗粥慢慢朝我走来,坐在床沿:“饿了吗?”
      “你做的??”我无比惊讶。怔怔地看着碗里的粥……看起来很一般,味道闻起来也正常。不过,就我所知……
      嵇康会琴棋书画、玄谈清辩、经纶、医术……总之,不管他会什么,就是绝对不可能会下厨。
      “我和子期方才在厨房里待了一会儿。”他简略地道。
      我忍不住咧嘴笑,两个厨房白痴下厨是个什么概念?我心里已经悄悄做好了要收拾一片狼藉的准备。但是……
      看着这一碗粥,却是暖意涌上,乖乖地接过,柔声道:“其实若是午膳的话,你大可以叫我起来做。”
      “我把你累坏了。况且,你这几天脸色不太好。是该多休息了……”他说着,却突然顿住,一向淡定的眼眸蓦地大睁,接着便一把握住我的手腕。突如其来的用力让我震了一下,粥都洒了出来,见没有沾到我的手,他也就没有在意那滴落在床单上的粥水了。径直盯着我,语中有难掩的起伏:“璺。你……月事多久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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