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叶] 别冬》丹羽雪乃

4、第 4 章

　　冬天的大海，几乎是由深深的海底开始，向外界散发着凛冽而冰冷的气息。在一阵一阵不曾停止的海浪声中，恐山的海岸渐渐失去了原本的轮廓。叶呆呆地坐在海边的小沙丘上，眼角还挂着一滴泪。

　　“啊啊，吓死我了。”他眯起眼，望着远方的海平线，表情有些木然。不知名的海鸟从他头顶悄然划过，为寂静的冬日天空刷过一抹虚无的苍白。

　　“突然叫出我的名字，让我吓得拔腿就跑。”他心有余悸地耷拉着眼皮，低声自言自语，“只是，不过我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冲口而出不是‘去死’就是要‘杀了我’。”

　　一般的女孩子，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这种话，还一脸认真的杀气吗？叶微微阖上眼脸，女孩瘦弱的背影，在刀割一般的冷风中慢慢浮现。

　　“麻仓叶，像你这种人竟然会是我的老公？”冰冷又清脆的声线，全无同龄女孩子该有的天真烂漫。叶想起父亲的徒弟玉绪，心下越发纠结起来。

　　“……难道她真的是我的未婚妻吗？”他把下巴搁到膝上，视线在附近港口停靠的货轮上慢吞吞地徘徊，“既然这样，说不定她早就看过我的相片了，所以叫得出我的名字一点也不奇怪。”

　　脑海中的女孩子淡淡地转过半边侧脸，低垂的白皙眼脸下，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清冷眸子却是那么清澈，几乎要到了摄人心神的地步。

　　……未婚妻是吗？不过，她还满可爱的。注视着眼前浮起的影子，叶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

　　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那张精致的脸忽然间写满了杀气，如鬼判官一样冷酷得毫无踪影，事不关己般地说，去死吧。

　　叶叹了口气，无力地垂下头，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是时候该去找全宗了吧？他拖着没什么精神的脚步离开沙滩，走上了街道。

　　虽然想着不要再想，桥下被层层冻住的河水又让他不由得再次想起了那个被包裹在层层寒冰中的女孩。他对着结了冰的河面张望了好一会儿，才踢着路面上的小石子慢慢地往前走。

　　“啊，我已经搞不懂了。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吗？”小石子沾着雪粒，骨碌骨碌地往前滚。那不知方向在何处的茫然模样让他生出了些同病相怜的感慨，“我从来没有跟班上的女生说过话，所以根本不懂。”

　　虽然这样，但是他也不是没见过班上那些女生平时的模样。有哪个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很可能是未婚夫并且还只有十岁）说出“去死吧”这种话？他才不相信咧。

　　“唉……”进入眼中的尽是一派陌生的景色，“还有，我连路都不认得。”这样怎么找全宗，还有木乃奶奶的旅馆啊？

　　正出神间，身旁突然传来了与安静的恐山格格不入的声响。伴随着不断吧嗒作响的滴水声，笨重而厚实的脚步声忽然清晰到了耳边。

　　叶条件反射地循声望去，却全然呆住。一只比他高半个人身还不止的面目狰狞的怪物，正沿着路旁的石阶从沙滩爬了上来。它的上身比下身要场一杯，两条粗壮的手臂垂到了地上，巨大的眼眶里如绿豆一样小的双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叶慌忙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时那怪物依然还在面前，布满血丝的双眼狰狞地放大了。

　　『去死——吧。』混浊的声音从尖利的齿缝间挤了出来。它迈开脚步，向叶冲了过来。

　　“呜喔喔喔喔？”完全摸不清状况的叶本能地感觉到危险靠近，转身就跑，“怎么又要我去死啊——”

　　沉重的脚步声紧紧地跟在身后，叶一边跑一边回头：“这家伙是谁？灵吗？可是我没有见过它啊！”

　　没有灵是长这个样子的啊！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可恶！”逃不能解决问题，况且那个怪物身高脚长，要追上他并不困难。叶忽然转身，右手撑住往后滑出去的身体，左手将随身携带的树叶注入巫力后投掷了出去。

　　“式神！”

　　三个小式神向怪物飞了过去。叶站稳身子，得意笑道：“嘿嘿，我已经和以前不同了。”他向着飞出去的小式神很用力地比划了一个胜利的姿势：“去吧，小鬼全倒！”

　　向他冲过来的怪物却连停都没有停，一挥手臂就把三个小式神打飞，继续加快步子向叶追去。

　　“呜哇啊啊啊啊！”叶转身狂奔。果然平时老是偷懒不好好修炼是不行的！“真是够了，这家伙到底是谁？我又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非得攻击我不可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怪物的气息已经喷洒在他后颈上了。

　　“啊哇————！”

　　『叶少爷，』一个云淡风清的声音悠悠从耳边传来，『原来你在这里啊？』

　　穿着和服叼着烟斗的大耳朵猫灵，老神在在地飞在他身边，脸上还带着微笑。

　　“全宗！”

　　『我看你一直都没出现，所以就来接你了。』全宗转过圆圆的脸，向叶微笑着，对身后步步逼近的怪物却是视若无睹一般。

　　“别管那个了，它是……！”叶虽然稍微安下心来，脚下却不敢停，依然往前飞奔。

　　全宗淡淡地瞥了眼身后的怪物，短短的眉毛扬了起来，温和地微笑道：『它是鬼啊。』

　　“鬼！？”

　　『偶尔……还是会出现的。』它慢悠悠地笑道，『充满恨意与怨念的灵魂经历时空，不断增加与积累，甚至到满溢出来……终于以充满恶意的模样出现。』

　　恐山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有他们奋力往前奔跑的身影。全宗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眼那双布满血丝的凸出的双眼。

　　『那就是鬼。』

　　它轻轻地转了转烟斗，转身停了下来。黑色的和服外套在冰冷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口子，似乎能听见被冷冻的空气分子被切开的声音。

　　『这是小角色的悲哀吧？注定要被修理的。』

　　“全……！”叶急忙刹住脚步。猫灵却收敛了笑意，烟斗在手中放出锐利的光芒。它降低高度，向着径直冲过来的鬼的腰间飞了过去。

　　『超·占事决略，巫门御灵会！』

　　锋利的刀身穿透了鬼的胸口，静静地指向空中。裂缝从伤口附近扩展开来，纵横交错。由刀尖开始，崩溃逐渐向鬼蔓延。表面不断分裂成个个微小的碎片。

　　『剋杀。』

　　全宗微微低下头。鬼的躯体在它头上方轰然粉碎，化为齑粉。一切在静止中静静散开，终究不落任何痕迹。

　　松了一口气的叶颓然跌坐在地，呆呆地看着猫灵黑色的和服在飞扬的碎片中若无其事地一起一落。全宗安然站着，脸上是未可知的一团模糊。

　　猫又全宗。全宗以烟斗为媒介做出刀的超灵体。当然，那时的他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操纵超灵体的灵，鬼的真面目，还有未婚妻和其他的事。

　　那个十岁的少年，还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也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不远的巷口，金发少女隐匿在灰色建筑物的阴影中，冰冷的眼角逐渐淡去。

　　****

　　被丢在半路上闷闷不乐，
　　在路上闹别扭垂头丧气。
　　爱是邂逅·分离·盖上结婚头纱。

　　与恐山会面。

　　****

　　鬼，是充满恨意与怨念的灵魂经历时空，不断增加与积累，甚至到满溢出来而具体化的东西。这是全宗教他的。比起说他相信它，倒不如说因为亲眼看见，而从自己内心所感受到的那份极度恐惧，才是所谓的鬼。

　　『那……』全宗转过头，重新叼上了烟斗，『你还站得起来吗？叶少爷。』

　　“……嗯。”叶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点了点头，“嗯。”

　　全宗眯起眼笑。那弯弯的偏向眉心的月牙眼，却与一般在温暖日光下伸懒腰睡觉的猫们别无差别。它轻轻地点点头，睁眼斜睨向街道的某个方向。

　　『那很好。木乃奶奶也等很久了，我们快点过去吧。』

　　清冷的巷口，即使极力掩藏，还是能感觉到些许滞留的冰冷而沉重、却是透明到凛冽的气息。

　　『走吧，』它悠哉地迈开步子，『到你妻子那里去。』

　　踏着雪的脚步声慢慢远去。女孩笔直地靠着身后残破的墙壁，在呼啸的寒风中闭上眼睛，再慢慢打开眼脸。

　　那张精致到再多一分也无法雕琢的脸上，依然是已成万年的寒霜笼罩。

　　“它已经察觉到……我的存在了。”

　　恐山的天空渐渐地暗了下去。幽蓝的黯淡的色彩。

　　“你这个……全宗。”

　　****

　　在全宗的陪伴下安然回到安井旅馆的叶，终于从一整天的繁复事件中解脱出来，伸长四肢满足地伸了个懒腰。

　　“啊，吓死我了，当时我真以为死定了。”他全身放松地靠着被炉坐下，笑得一脸庆幸，“来找未婚妻竟然碰见鬼？实在是一点都不好玩，全宗。”

　　『当然不好玩啊，鬼都是很认真的……』隔着一个被炉坐在他身后的猫灵埋在暖呼呼的棉被里，叼着烟斗微笑，『其实你真的差点就挂了，叶少爷。』

　　“不管是谁都会来到这最北端的小镇。”和室的拉门被静静地拉开了。不分日夜总是戴着墨镜的木乃走了进来，又静静地关上门，“人，或是灵。”

　　叶侧过身，向这位看起来并不和蔼和亲的老妇人抱歉一笑：“奶奶，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不要在意，我也让你等很久啦。不过，叶——”木乃背着手，慢悠悠道，“你应该已经见过……你的老婆吧？”

　　金色的清冷身影又轻又浅地划过心头。叶一怔，一时没有回答。全宗笑道：『应该是吧？听叶少爷说，那个女孩子应该就是他未婚妻。』

　　“嗯？”依然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叶只是支了一声。

　　“哎呀，说到她可真叫人伤脑筋。”

　　“怎么了？”

　　木乃倒没有露出很苦恼的表情，依然板着她皱纹纵横的脸，喟然道：“偶尔叫她去做点事，就像现在这样半天还不回来。平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请……请等一下，奶奶。”终于发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叶打断了木乃的话，“这么说，她已经看过我的照片了吗？”

　　“没有。”木乃木然地摇了摇头，“我跟她提过嫁人的事，可是从未提到过你的事。”

　　叶的一脸问号顿时转为一脸冷汗。

　　“那就奇怪了！因为她突然叫出我的名字……！”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拉门的声音打断了。相隔不远的玄关传来了静静的拉门声。一股深沉的诡异气息随之扑进了旅馆，与数十年沉淀的岁月纹理融合在一起。来人慢慢走进屋，脱下木屐，踩上了木地板。

　　“哎呀，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伴随着年久失修的木材被踏过后的经络断裂声，轻盈却又缓慢得沉重的脚步声慢慢地向这间小小的起居室靠近。那令人不安的气息，也逐渐缭绕而来。

　　叶用力吞了口口水，目不转睛地盯着拉门。心跳不自觉地飞快起来。

　　“我老婆……来了。”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了。一时间旅馆里失却了一切声音。隔了几秒，拉门才被缓缓拉开了，惨白的手指扶着门框将缝隙扩大到侧身大小，又悄然收了回去。

　　一只装满了盒装蜡烛的塑料袋被静静地端了进来。拿着它的女孩在门后露出半张毫无生气的苍白的脸。金色的刘海下，无神的双眼漠然地看着空气中的某一点。

　　“……辛苦了。”也不知是向谁说这句话，女孩子松开手，在塑料袋落地的刹那，关上拉门，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呜喔喔，她这算是什么打招呼啊！”关门的声音让叶从呆愣中回过神来，有些暴走。偏偏全宗还不痛不痒地加上一句『她并没有向叶少爷打招呼啊！』，让叶更加郁卒：“她没有打招呼！”

　　“可恶！这么说来，真的是她咯！”叶站起身，准备要追上去，“虽然我只有看到一部分的脸，但我确定是她！”

　　“算了啦。”木乃苍凉的声音止住了叶已经拉开拉门的手，“你就算追出去臭骂她一顿，对她也是毫无意义的。”

　　如果想要拯救那个女孩子，所付出的东西到底有多少。叶，你有准备了么？

　　“……什么？”小小少年还没能理解木乃话中的深意，有些不满地说：“我可是大老远来到青森。她却说什么要我去死，要杀了我这种摸不着头脑的话，我怎能就此放过她？她是奶奶挑选出来的，应该有一定本事吧……”说到最后，都有些赌气了，“都是奶奶……太过纵容她了。”

　　“混帐。”木乃睁开她如附着了蛾子翅膀的混浊双眼，却真是毫无一丝光采，“对安娜来说，不管什么话都是毫无意义的。”

　　****

　　“我真的，摸不着头绪。”

　　浴室热腾腾的雾气中，头顶着毛巾的叶即使全身细胞都放松地浸泡在怡人的热水中，脑中还是一刻不停地思考着木乃的话，还有那个神秘又诡异的未婚妻。

　　“我又不能去问她为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开始就知道我的事。”小少年不甘地用牙齿磨着嘴唇，“那她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他沉默了几秒，脸上的忿怨忽然退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点不自然的潮红，声音也低了下去：“……那个叫安娜的家伙。”

　　一旁同在泡浴池的全宗看着他，会心地笑了。

　　『叶少爷，没想到你对她一见钟情。』

　　“你少胡说！全宗，我才没有呢……！”嘴上如此说着，叶却把头猛然埋进了水中，整个一缩头乌龟的心态。

　　却不能否认，在冲出拉面店的那一刻，以恐山的雪为背景，女孩子淡然的身影，直到现在想起也依然心跳不已。

　　『那有什么不好呢？』全宗微笑道，『她是你的未婚妻，至少也得喜欢她才行啊。』

　　水面上咕噜咕噜地起了一串气泡，叶沉默了一会儿，才把脸从水中抬起，湿漉漉地往下淌着水。那张青涩的脸上，依然有一团纠结的烦恼。

　　“……可是，她要我去死耶。”他垂着头，呆呆地看着涟漪不断扩散的雾气朦朦的水面，“她是不是很排斥结婚啊？嗯……？还是因为对象是我？”

　　『呵呵，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你们才刚见面而已。』

　　“对了，全宗。”叶的脸色忽然黯淡了下去，“为什么……鬼想要杀我呢？”

　　猫灵的微笑忽然消失，罕见的讶异浮现在脸上。

　　“难不成，”他的声调放缓，却有些不愿相信的沉重了，“跟她有什么关系吗？”

　　有其父必有其子。这是那一瞬间全宗脑海中最先出现的话。虽然这个孩子看起来完全的人畜无害，又没有什么强大的力量，甚至看起来不像麻仓家的后人，可他到底还是麻仓家的后人啊。

　　『……鬼，就如同我之前所说的，是憎恨与怨念的集合体。但是，为什么会变成集合体呢？』它应该说不愧是呢？还是该说果然是呢？『鬼无法将那憎恨与怨念的矛头，对准任何一个人。』

　　真是烦人。

　　“所以我才能够看见它——”

　　『就是这样。不过，不只是通灵人，在一般人当中，也有些人会有灵能力。』它透过水气直视前方，淡淡道，『所以，鬼是危险的东西。』

　　“憎恨是吗？”叶挪到浴池边沿，趴在瓷砖上，懒懒地闭上了眼睛，“老是记着那种东西也没什么意义啊？还不如早点把它给忘了。”

　　猫灵微微抬起脸，淡淡地笑了。

　　『对我来说，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想忘了它。』

　　窗外的夜空不知何时已经放晴，全无一片乌云的深蓝背景中，满月正放出柔和的银色光芒。叶抬起上半身，注视着对月闭目沉思的猫灵的背影，怔怔开口：“……全宗？”

　　『或许理由各有不同。』全宗睁开眼。满月在它的眼中不断被雾气模糊朦胧，碎成一地水银。它的声音在大大的浴室里，带着水的湿润温而空旷地回荡着。『越是想忘了它，那种想法就越强烈。越是想要挣脱，就越是被思念这种东西所束缚。到了最后，终于变成像是诅咒的思想力量。——那不是很痛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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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卧室中，杂乱地堆放着各种人偶娃娃。女孩躺在房中央的被褥上，无神的双眼半睁着，金色的半长发凌乱地披散。白色和服下苍白的身躯，只随着浅浅的呼吸微微颤动着。她的眼中，满月的光芒正渐然被吞噬。

　　****

　　夜风呼啸的恐山灵场，斜七竖八插在地上的四叶风车正在静静地打转。高大的异生物踏碎被白雪覆盖的山石，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臭小子……猫又。』黑暗中，依稀可以听到它嘶哑而低沉的自语，『我要宰了你……麻仓……叶。』

　　****

　　黑色千羽鹤，
　　那个人一直很寂寞，又十分神秘。
　　在漫漫长夜中，
　　她折了又折，
　　折了又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