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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湮灭 ...

  •   十余人的人马走走停停,一路向西。远离了繁华的京城,这块大地本来的模样也更加清晰。喧嚣声渐渐离去,天地愈发无声。

      凌如渊骑马缓缓而行——的确是缓缓而行,他从未这么缓慢地“押送”一个犯人。

      此行前,凌如渊被图索叫过去,严肃地交待道:“这是个特殊的犯人,若有差池,自行了断。”他现在都能清晰地回想出图索在说这句话时认真的神色,所以他一直格外小心地押送这个犯人。

      可这根本算不上是“押送”,犯人坐着马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与其说是押送,不如说是他们在护送这个犯人。

      其实,犯人的身份他多少也猜得到的。从图索的态度,加上先前关于“大殿群审”的传闻来看,这人肯定便是那个皇帝极宠的戏子,花衣辰。

      因此,这次的押行让他觉得羞耻。

      凌如渊看不起那个宠臣。他承认,那个人风华倾城,可他就是从心里厌恶这个男人,不,他根本没把他当男人看——至多是个不男不女的妖人。

      可他没办法,他还是得小心翼翼照看花衣辰。吃的用的虽然粗糙,但他敢保证那绝对是犯人能享受到的极品待遇。图索交待过,说犯人身子弱,千万不能受寒。他虽然愤怒,也只能给车里的人不断添些御寒衣物。

      久了,凌如渊甚至厌恶起自己来。人说“威武不能屈”,可如今他还是屈服在了强权之下。

      花衣辰斜靠着小小的窗子,身上盖着凌如渊刚送进来的披风。他苦涩地笑笑,他知道凌如渊对自己的仇视——他自幼便善于察颜观色,对人与人之间的氛围尤其敏感——他清楚凌如渊是怎么看他的,其实,连他自己偶尔都要鄙视下自己。所以,他不怪他。

      如今是十月,北方早已寒冷。出了热闹的城市,行走在这片越来越荒凉的大地上,花衣辰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慢。他就像被困在一片巨大的树林中,找不到方向,以至于偶尔会压抑得喘息不过来。

      或许孤独真的是杀手,把他身上的活力一点点割下,让他越发冰冷。

      望着苍茫的青天,他会想,我真的一无所有。我的亲人,在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个;我的朋友,要么被我伤过,要么已离我而去;就连我的玄昱,也总有一天会离开我。

      那么,我为什么要活着?

      近来,花衣辰一直强烈预感自己将失去他最爱的玄昱,永远失去。

      那样的预感从哪里来的呢?是从青儿的嘲讽?太后的愤怒?或许都是,也或许都不是。

      他只是觉得,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失去得也太容易。

      忽然,马车倏地停住,花衣辰来不及反应,便重重地向前摔去。车外传来凌如渊的一句“小心埋伏”,接着便是兵刃相交地碰撞声。花衣辰还没有反应过来,车帘就已经被掀开,他抬头一看,看见了一张带着面具的脸。

      高公公握着手中快马加鞭十万火急送来的战书,疾步奔向御书房。

      一见到又在盯着一件戏衣出神的皇帝,高公公扑通一声跪下,颤巍巍地将战书捧在头顶,气喘吁吁道:“皇上,苗疆来加急快书了!”

      皇帝从座椅上一把站起,接过战书。前几次书信中白桦提到回民的攻势小了许多,大概是快撑不住了。他自然是欣喜,这就意味着衣辰到达苗疆的时候战事也将结束,那他便可跟着大军返还京城。这样一来,这次的“惩处”便只当送衣辰去西北见识下大漠风光,不用那人儿受风餐露宿之苦。

      高公公微微抬起头打量皇帝的神色,发觉皇帝原本有了喜色,却倏地黑沉下来,继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凶恶。他在皇帝年幼时便开始侍奉他了,可皇帝露出这般神情却是头一回,让这老奴浑身也不禁颤抖起来。

      突然,皇帝将战书狠狠掷在地上,惊得高公公猛磕头,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皇帝抬指指向大门,沉沉地吐出一个字:“滚。”

      高内侍不敢再出一点声响,只伏着头快速地除了宫门,并识趣地关上了大门。他知道,他主子今晚一定会把这间房子给捣腾成破屋。

      玄昱瘫坐在椅上,脑中还是方才所见的字字句句——

      苗疆已定,回民上呈弃战言和之书,愿年年上缴供奉于大清。……花供奉车马昨日仍未到大营,臣携数余兵士沿途寻之,于荒漠见一马车,确为花供奉所乘,侍卫尽死,未见花供奉其人。臣搜寻方圆百里,未见异象,前后无村落,实不知何人所为……

      这是一封两天前寄出的信。

      他知道侍卫尽死不见其人意味着什么,顿时,他被一股绝望缠绕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咬牙切齿地攥住自己的拳头,一脚踢翻了书桌,桌子上的奏折散落一地。他瞪大眼,发疯似地撕烂了战书,可仍然哀愤得发狂。

      衣辰,他的衣辰,就被他自己亲手送进了豺狼口中。

      他恨啊,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掳走衣辰的贼子,恨逼他把衣辰送走的两个女人,恨那些口口声声仁义道德的伪君子,更恨的是,自己。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遇见他,他便是那个平凡的花衣辰。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安排他进宫来,他便是那个安逸的花衣辰。

      如果自己当初控制住对他的渴望,他便是那个无忧的花衣辰。

      如果自己当初逆了天下的意,执意护住他,那他便是安宁的花衣辰,是他手里的花衣辰,而不是如今生死未卜去向不知的花衣辰。

      他自问登基以来,为这大启呕心沥血,江山如画,全是用他肺腑的血点染而成。他成全这副太平盛世,为什么他们就成全不了他?他要的不多,只是一个男人,一个不会害人单纯如斯的男人。

      那夜,玄昱的泪止不住流了好久。他一辈子从未流过这么多的泪,那股悲痛不断刺激着他的泪腺,他也惊异地发现自己的眼中原来蓄了这么多的泪水,一旦决堤,竟然停不下来。

      没人知道,那个站在最高处的男人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颤抖着流泪流了多久,他们根本想象不到那番景象。人们看不到,看不到这个男人的悲哀,看不到这个男人的痛苦,因为他注定是为了承担他人的痛苦而存在。他们也不知道,就在那一夜,他们的君王已悄然发生了变化,变成一副谁也不认得的模样。

      天,就是如此。那躲在苍穹后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渺小的众人,无论你是天子还是凡人,生死荣辱,喜怒哀乐,他要你如何便如何。他更像是个顽劣的孩童,戏谑地看着每一个人,到时候了他便冲你一笑,告诉你:嘿,到你了。

      人是如何练就一副钢筋铁骨的?便是从上天一次次的捉弄中磨砺而成。是他打在你脊梁上的荆棘让你成长,是他扎在你心房上的刺让你坚强。

      久了,人便褪去了那层青涩的稚嫩,丢弃了那些天真的幻想,也,认清了生活的模样——

      爱,真的是很奢侈的东西。凡人,怎可觊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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