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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长干未行 ...

  •   时间逐渐接近日中,庭院中央那台石晷上,晷针的影子已经缩到最短。此时虽未入夏,可也到了仲春,气温略有些高,若非有事,也不会有人站在院子里晒太阳。
      却有一个垂髫女童跪坐庭院正中,就着身前木案提笔写字。手中毫管乃是成人尺寸,拿在幼童手中,书写极是不易,竹简上字迹亦是歪歪斜斜,转承启合之间也缺了章法,可女童神情却十分认真专注,一笔一划,都似用上了全身力气一般。

      朗日当空,又无一丝风过,女童额上渐渐凝起了汗珠,顺着脸颊弧度滑落,其中一滴恰好落在竹简上,沁湿了未干的字迹,不待女童反应过来,那墨色便不急不缓氤氲开来,先前所书文字,已是前功尽弃了。
      纯黑眸中闪过一丝懊丧,女童将竹简卷起,放在一旁,然后从案下抽出新的竹简展开,继续书写。
      远远听到学堂那边下课,学生们三三两两外出放风,女童微微垂下了眼,默不作声地放下笔,转身回屋换了衣裳,去饭厅进食。

      看着女儿三两口扒完饭,起身回到庭院里写字,正在逗小儿子的阿青忍不住横了自家夫君一眼。
      “看你如此刁难阿蕖,保不准别人还以为,孩子是我们捡回来的!”
      “你可知她前日下课之后说了什么话?”姜尧咳了一声,说道,“她竟问我,窃钩者诛了,为何窃国者却逍遥法外,反而欺到失主头上!”
      “难道夫君从未如此想过?”阿青似笑非笑地问道,“夫君似阿蕖这般年纪时,又在想些什么?”
      “……”
      “阿蕖是个聪明孩子,这话,大概也只会对着我们讲,到了外边……”
      “罢了罢了,慈母多败儿,我不管还不行吗?”
      “哼,比起我,也不知道谁更惯孩子,今早还说天热了让我叮嘱阿蕖多喝水少吃辛辣~~~”
      “罢罢罢……阿青的口舌,倒比剑更利了……”
      “少跟我贫!”

      门外,捧着一卷竹简的女童正打算敲门,听到父母的对话,便收回了手。听着听着,唇角渐渐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想了想,她将竹简放在门口,转身找自家师兄玩去了。

      #

      “子菡,执子之手下句是与子偕老,不是将子拐走……”不知道第几次纠正了正在练字的姜蕖,少年淳于越森森地觉得,代替师父教导师妹念书,是件十分令人胃疼的事情。
      “师兄敢打包票心里不这么想?所谓青春慕少艾,只拉拉小手哪够呢~~~”
      毫不在意地提脚将沙地上的问题句抹掉,短手短脚圆滚滚一团的小姑娘笑弯了眉眼,像只刚出笼的豆沙包。
      “……”这哪是五岁小姑娘该说的话?!
      一口血憋在喉咙里要吐吐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这就是淳于越此刻最真实的感受。

      也许是天天被刺激,已经习惯的缘故,淳于越倒是逐渐习惯了自家师妹如此做派,人前乖巧守礼,人后鬼话连篇……这要何等水土才能孕育如此奇葩哟!
      此时的少年淳于越,尚未游学入仕,自然也未能磨炼出一身沉稳淡然的气度,偶尔——真的只是偶尔——也会抓狂片刻,这很正常。

      休息得差不多,眼看上课时间快到了,少年师兄跟奇葩师妹理了理衣袍,气定神闲往课堂行去。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软嫩嫩的诵声还带着些鼻音,有种糯米团子似的弹性,听来颇为有趣,小姑娘那一丝不苟的模样,与讲案后静默肃然的姜尧,看上去竟有几分神似。
      淳于越揉了一下眼,暗骂自己怎么把温文睿智人品风流的师父跟人小鬼大不堪教化的师妹给看混了——虽然他们确确实实是亲父女……好吧,子菡在课堂上,当着其他师兄弟的面,还是敏而好学乖师妹一枚。
      ……难道因为自己是师父唯一的入室弟子,所以才那么肆无忌惮?
      直到多年以后,稷门大火吞没了昔日所有美好回忆,而姜蕖也就此丢弃了全部天真与放肆,淳于越才知道,某种程度上,他真相了。

      思绪流转,随着目光一起,落在了身侧两尺处的女童身上。
      若说小小年纪便博览群书,儒家弟子当中,多得是如此人才,可是他们所阅书籍,大概加起来也不及子菡七成罢……别人不知道,可几乎就是姜蕖启蒙者的淳于越却非常清楚,自口中能言之日起,姜蕖每日都要花费大量时间识文断字,阅读学宫藏书,阅览之后,还要在短时间内一字不差地记入脑中,不仅是儒家典籍,连冷僻如杂家,但凡称得上百家典籍的,都有所涉猎。
      突然想起有一次,姜尧从书架里随手抽出一卷竹简,只念了书名,便从中挑出一句,令姜蕖续接后文背诵,若有一字背错,便要从头到尾抄书一遍,多错一字,便再加一遍,背漏一字,打手心一下,再漏则依次增加……
      自幼便如此严苛对待,也难怪子菡私下相处时那么任性胡闹了,想是平日里,被拘得太紧罢……

      突然挨了一个手肘,淳于越结束走神,扭头看向一脸无辜的姜蕖,后者拿眼神瞟了瞟前方,然后若无其事地竖起竹简挡住脸。顺着师妹的示意转移视线,大师兄看到了自家师父漆黑的脸……于是接下来,学堂里所有学生,第一次目睹了克己谦逊的大师兄挨板子。

      “据说,呼呼一下就不疼了。”
      姜蕖十分认真地建议道,而上边趴在自家阿姊背上的姜若,也露出一口没长齐的糯米牙,点了点头。
      眼前两张圆滚滚白嫩嫩的包子脸,加上被绷带裹成包子的左手,这就凑齐仨包子了……
      “子菡,以往你被打了,呼呼管用过么?”淳于越一百个不信这种幼稚说法。
      包子脸师妹摇头:“没用~~~”
      ……没用你说出来干嘛?
      “圣人因材施教,盖因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而人亦如此,”小姑娘歪了一下脑袋,“体质因人而异,于子菡无用者,于师兄则未必。”
      “……”

      于是一大两小三个人,就这么蹲在学宫前院的墙角,对着淳于越的包子手使劲呼呼——准确来说是被自家阿姊教唆的姜若一个人在那呼呼,最终被路过的姜尧痛斥“胡闹”,并赏了每人抄书十遍的惩罚。
      当然,年方两岁的姜若,由其姊姜蕖代笔抄书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