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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主父欲令子主治国,而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而欲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于是诈自为使者入秦。秦昭王不知,已而怪其状甚伟,非人臣之度,使人逐之,而主父驰已脱关矣。审问之,乃主父也。
      《史记·赵世家第十三》

      一
      秦王稷一向不喜欢举重角斗,更喜欢若有所思地眺望遥远的地平线,为此他的大力士哥哥秦武王常常嘲笑他。后来武王在举重时砸断了腿,一命呜呼,让他继承了王位。
      不仅武王嘲笑他,就连武王的母亲和妻室也常常讥刺他远不如他的其他兄弟健壮活跃。他即位后这二位夫人正好卷入了诸公子作乱的案子,于是他连理由也不用找就将武王母幽死、武王妻逐回魏国了。
      那些曾瞧不起他的兄弟和堂兄弟,如公子壮、公子通、公子恽等,也一个不差地多行不义必自毙了。从而秦王感到自己的意愿实在古怪,居然能教自己看不顺眼的人统统寻死去。这样自然好,不然天天面对自己厌恶也厌恶自己的人,多烦心啊。他一向不喜欢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多年来更是摸索出了一条很管用的规律:凡是反自己的人,迟早都会萌生自我了断的念头。自己所需要做的,不过是早早教他们觉悟,并在他们自毁时助一臂之力罢了。
      秦王想到这里便笑了。二十七岁的他为王已八年,虽尚未创下惊人的业绩,但也没让那些图谋不轨的君侯分走半点属于他的权力。他参阅着驻楚前线送返咸阳的尺牍,在那些报捷的文字中品尝着身为胜利者的得意和喜悦。
      “启禀大王:赵使求见。”
      心跳顿了片刻:“来者是不是赵……赵固?”
      “不是,来者自称赵招。”
      “……寡人今天没空,让他明天早点来吧。”侍从领命退出,秦王的眼前却依稀浮现出他即位前的一段时光。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只是一名懵懂的少年,在燕国作了好几年人质。子之执政,燕国大乱,燕王哙卒,齐国来攻,举目无亲的他睁大了无助的双眼看着周围的混乱。燕国才安定,遥远的家乡便传来武王卒的消息。母亲和舅舅催他早日借道赵国回秦争位,要将他从一个漩涡的边缘推向另一个漩涡的中心。所幸的是在这一段路途上,他暂时远离了这一切,一心投入了赵国的迷人风情中。护送他的是代相赵固,一路向他指点着赵国的风物景象,为他讲叙着代赵之地所流传的故事。赵固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却丝毫不减他的魅力,再寻常的话语由他低沉平静的声音说出来也变得不寻常了。年轻的公子稷只恨从燕到函古关的路途太短,以至他无法永远地走下去。
      到了函古关前,赵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大王登基后,可不要忘了赵王的借道护送之恩啊。”
      公子稷哪里顾得上什么赵王不赵王,只是紧紧地抓住赵固的右手:“你呢?你要回去了?”
      “自然,我此去邯郸回禀了大王,便回代地。”
      “那你以后……还会来秦国吗?”
      赵固仰头笑了:“若大王不嫌弃,我以后若有机会,必去咸阳朝大王。”眼见秦权臣魏冉已出关来迎,赵固挥手而去,留下公子稷怔怔地伫立在原地,眼中涌出两行清泉。那是他自十四岁离秦入燕以来第一次的流泪。
      此情此景,秦王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身为堂堂秦君的他,二十出头便平定了无数内乱的他,当年竟无法挽留一个令自己心仪的背影:这,他无法接受。即使他人不会嘲笑他,他的内心也鄙夷自己,为此他不愿意将自己的这一段情愫告诉任何人。
      但尘封的回忆既然被唤醒,他自然无法像以往一般心如止水了。他于是难得“放纵”自己一回,换上一身普通官僚的装饰,出了宫城的正门,背着暧暧的夕照在宽广的街道上漫步走着。偶尔有认识他的官员走过,也都在他曾经的授意下仅以眼神表达敬意便走开了。市区里井然有序,车水马龙,这种万人如海一身藏的感觉和在宫中的一举一动均在百双眼睛的注视之下的感觉自是大不相同。
      走到手工区,但闻远远传来喧哗之声,原来是一架从东门驶来的马车不慎撞上了路边的陶铺,碎陶片散了遍地,人和马皆哗然。秦王在人群中冷眼旁观,见一名小吏领着两名卫士走到马车前,不顾马夫的抗议,将车上的华服少年叫了下来:“请问公子姓、名、户籍,之后随我们到都尹府走一趟。”
      华服少年傲然道:“我乃国舅之子魏惠也,有要事汇报父亲。”说罢,再不发一言,满不在乎地看着天,一副“耽误了大事,你担当得起吗?”的架式。
      小吏冷冷道:“大秦有律:但凡驾车不慎导致践踏伤人损物者,一概听凭都尹府处置。你自称国戚却不谙秦法,罪加一筹,且跟我走一趟吧!”说罢,两个武士不由分说地架起魏惠便向城西走去。陶铺主人也跟在小吏身后,预备在上都尹府向魏惠索赔。余下的几名武士将碎陶片清理扫开后,人群又恢复了正常的涌动,只有秦王留在原地,眉头微蹙:舅舅确实为自己立过大功,但他的家人也未免太嚣张了。正思索着回宫后是否要命母后教训舅舅一番,忽闻背后有人道:“执法本当如此。只恨这等仗势枉法之事在我赵国天天可见,却无人敢制。秦国自孝公以来便傲视群雄,绝非偶然啊!”
      听到这个声音,秦王浑身都僵住了,将先前所想尽数地抛到九霄云外,只有一颗心怦怦在跳:难道是他,难道真是他?他……真来了咸阳?
      回首看时,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背影在两个侍卫的伴随下大步远去。秦王凝视良久,也无法断言那人究竟是不是赵固。毕竟已八年了啊,再深刻的记忆,其细节也会被时光抹平的。眼见那人在街口就要转弯了,秦王立即窜了上去,遥遥跟踪着。他心中明白自己此举是多么幼稚好笑,但却偏偏继续下去,只感到脚步飘飘然,仿佛一举跃过了八年的刀光剑影、明争暗斗,回到了八年前的赵国的土地上,懵懵懂懂而妙不可言的原始状态中。那人直走他便直走,那人转弯他便转弯,浑未注意自己已被引到了一处僻静的住宅区。
      眼见那人在前方的巷口右转,他也跟上去一转,冷不防后颈根被某人的掌缘重重一击,痛得他眼前发黑,身体向前一扑,但没等落地,后襟又是一紧,被一人如老鹰捉小鸡一般拿住,双脚拖在地上,身体斜在空中。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依约感到这套擒人的手法他领教过。从燕到秦的路上,护送他的队伍晚间扎营休息时,那些年轻侍卫便在皎洁的月光下进行角斗比赛。赵固笑呵呵地指点着他们,不时蹲到蜷在火边的公子稷身边:“孩子,你也去玩玩吧,年年轻轻的,学我们这些老家伙坐壁上观干什么?”公子稷羞愧地摇摇头:“我……我不会……”“三岁小孩都会的把戏,你怎么不会?来来来,咱俩比划两下。”“可我……真的不会。”“真不会啊?那就学吧。我来教你一招最简单的,赵国小儿都会的。来来来!”公子稷对角斗毫无兴趣,但不忍拒绝赵固,于是乖乖地站了起来。“看着:对手向你扑来时,你往左边踏出这么大的一步,身体侧过来,把右手手指并好了,成掌刀一样,然后对他的后颈底部狠狠一劈--”他一边讲解一边做着示范,在公子稷的后颈根处轻轻一劈,然后变掌为爪,一把抓住了他的后心:“然后你想怎么处置他就处置,狠狠推到地上也行,举过头顶也行,这招就叫随心所欲。明白了吧?”自此后,随心所欲这四个字便一直铭刻在他的心中,只是这次颈背上所挨的一下,可比赵固示范的手法重多了。他茫然了片刻才恢复直觉,无端地暴躁起来,身体奋力向后一扭,双拳便向俘虏自己的人打去:“你敢动我!”后心的那只手松开了,轻而易举地扣住了秦王毫无章法的双拳,然后一推,秦王便结结实实地背着地,摔得满身尘土。他恼怒地摇摇头,甩去了满脸的头发,这才看清偷袭他的人的真面目。他便是自己跟踪的目标,只是从正面看来比从背后看来还要雄壮;同样拥有深邃的眼睛和刀削一般的轩昂轮廓,但比赵固多了十二分坚毅和霸气。秦王茫然了:这到底是不是他?若不是他,这又是谁呢?
      “你是谁?”那人率先发问了。两个侍卫站在一丈之外挡着道,防止他突然逃脱。
      秦王本来就是头脑发热跟踪上来的,连理由都没有编造一个。他本非才思敏捷之辈,此刻只有选择沉默。
      那人微微一笑:“我看以你的衣饰,绝不是一般的市井小偷。是谁指使你跟踪我的?你尽管说来,我是不会为难你的。”
      秦王仍然维护着自己沉默的自由。
      一个侍卫沉不住气了。“大人,我看这个人可不爽快。我们不如搜他身,看看能不能搜出什么,然后看看刀剑能不能叫他的舌头利索点!”
      秦王大惊,幸在“大人”将手一举:“不必了。事情固然有蹊跷,但我看这孩子也不是什么歹徒,我们不要为难他了。今后小心一点便罢。呵呵,我倒要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罢,他看也不看那“孩子”一眼,一提深衣下摆,便欲走开,完全没想到那一声“孩子”在秦王的心里激起何等惊涛骇浪:孩子……当年他见到我的时候,也是这般称呼我的。
      他的心头一热,脑里顿时电光一闪,向远去的三人大叫:“赵招大人,且留步!”
      三人的脚步顿止。赵招回身道:“怎么了?”
      秦王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赵大人,是大王教我来跟踪你的。”他不等对方回话,又道:“小人姓嬴名则,是大王的人。”
      赵招皱起了浓密的眉毛:“秦王派人跟踪我?为什么?”
      “小人不知,但这确实是大王的意思。”
      赵招沉吟片刻,道:“知道了,多谢你告之。请你回去转告秦王,就说赵招此来贵地,不过是奉命行事,向秦王转达敝国王与赵主父的致意。他既然如此不信任赵招,我明晨就起身出关。”
      秦王忙一把扑在赵招脚下:“赵大人,小人可不敢。大王倘若知道小人向你泄露了天机,定会杀我的头的。”
      赵招眉头一拧:“你的意思是……”
      “是啊大人。小人在秦国是待不下去了,只要大人肯开恩带小人回赵,小人便是做牛做马来报答大人也无半句怨言。”
      赵招不假思索道:“这个不行,我绝无把握保住你。你回去后不必说你与我交过话,只须说你没得到什么情报就是了。若想再跟下去也请便,总之你是不会发现什么的。”说罢,他不等秦王回话,便与侍卫大步而去。
      秦王起身,在暮色中缓缓地向宫城的方向走去,方才的一幕在心中反复回放着。他确实不是赵固,但是他比赵固还多了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更让秦王欣喜的是他确实是赵国来使,这意味着所以他们不久后还会见面。

      二
      在返回传舍的途中,赵主父回想起适才的奇遇,越想越觉蹊跷:秦王无暇接见自己,自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自己究竟露出了什么马脚,以至他派人跟踪呢?就算派人跟踪,又何故派了这么一个身手经验皆无的货色呢?这岂不是打草惊蛇吗?种种问题困扰着他,他百思不得其解,回舍后只令侍从关好门窗,收拾行装,预备趁夜离去,赶在鸡初鸣时出函古关。不料秦宫派人来了:“大王有令:请赵国来使赵招入宫赴宴。”
      赵主父闻言一惊,但不得不匆匆地沐浴准备进见。在温温的浴汤中,他心想:这个秦王行事之古怪,真是神鬼莫测。此去秦宫,不知是凶是吉,只能看着办了。他精密地筹画着种种可能发生的事件以及相关应策,外表上却是一如往常的静如止水。
      秦国虽处西陲,长年来更是被中原之士看作戎狄之地,但其宫城及宫殿无论是规模还是装饰都不亚于那些自鸣“正统”的王宫。而且秦国富庶,宫内的饰物多为中原的金玉锦绣不说,就连侍女也多是以色艺著称的韩娥,更兼有蓝田美玉、涪陵丹砂等秦国特产,所以其富丽堂皇比起中原的宫室,有过之而无不及。赵主父纵是为自己的处境而费神,见到此般场景也不得不为之折服。侍从将他领入一间内殿里,一脚才踏过门槛,内门一开,走出的身著黑衣黄冕者,不是别人,正是白天跟踪自己的年轻人。赵主父诧异不已,以至忘了行礼。秦王也不见怪,入席跪坐。赵主父醒悟过来,忙补行礼,也入了席。
      席间,秦王笑道:“市间一见,想必你是没看出寡人吧?”赵主父道:“臣识陋寡闻,确实没想到大王会出宫跟踪他人。”语带暗讽,而秦王脸上的笑容温润如旧:“寡人原未有此意,不过是一时兴起。市间寡人所言,句句是实。”
      “何以见得?”
      “寡人说是受秦王所使来跟踪你的,是也不是?寡人,自然只有本人能指使得动。寡人自称嬴则,那是寡人的别名,只是不为一般人所知而已。寡人说不知秦王为何故要跟踪你,那是寡人确实不知道。我们做事,未必次次都知其所然,是也不是?”
      听到他绕口令似的说了一串,赵主父不禁莞尔:“大王后来求臣带大王回赵,难道这也是实情?”
      秦王苍白的脸上忽地泛出一片红云,他忙借咳嗽之故,用垂袖遮住了脸,面色正常后方放下手,低声道:“那也是寡人的肺腑之言。”说罢,拿起案上的酒樽一扬脖子。赵主父尽管一头雾水,也不好再问下去。
      酒过三巡,赵主父正言道:“臣此番使秦,乃是代新即位的赵王向大王致意。同时,赵主父也令臣向大王转达他的问候。”
      秦王也换上了一国之君应有的沉着稳重的面相:“好的,也请你向赵王转达寡人的祝贺。赵王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赵主父年值壮年,又何故将王位传于他呢?”
      赵主父早已备好了应辞:“我王自幼便敦敏聪明,稳厚知礼,主父为磨练其治国的本领,故将王位传之,乃是为了我国基业做长远打算。现主父虽暂退王位,但仍在代地操练军马,时备他国侵犯。朝中大王有大夫悉、相国义辅佐,上下齐心,正是赵国的百年基业稳若磐石之时。”
      “代地如何?代相赵固现如何?他曾护送寡人回国,寡人一直未尝报其恩,不知他还好否?”
      事实是无情的:“代相已于去年病故。”秦王浑身一冷,如同丧失了知觉,想开口说什么,喉头却是哽塞的。侍从欲上前,却被秦王一个手势驱出,气氛凝固的殿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八年前,他说有空一定要咸阳来看寡人,不想……”说到这里,他喟然长叹,无声的抽泣却中止了。短暂的风雨后的心之平静,令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心仪的人原已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了,得知此讯后他竟然一下就好了,仿佛这一切没有发生过?但它分明就是发生过的啊!不解的眼光潜意识地向坐在一丈开外的客人投去,胸腔中不争气的跳动顿时向他公布了答案。
      移情,可以这么快?
      他的思维风驰电掣地穿越了重重时空,而赵主父所见的,不过是一个先前还悲戚满面,忽然又神色异样的年轻人。他注视自己的眼光,既不是强君对使臣的威慑,也不是朋友对朋友的坦然,更不是一人看穿了另一人的伪装后的得意和残忍,而是一种由倾慕、依恋、甚至……组成的混合体。他不敢多想,捧起酒尊直跪起来,对秦王道:“大王,赵固一向尽忠报国,主率胡兵,戍守代地,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秦赵和好,边疆无事。”“寡人自是希望秦赵和好,更况大秦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教训韩、魏两国,让他们知道与齐人勾结是什么下场。”赵主父暗暗点头:这个秦王虽年轻,却并不无知,知道齐赵等国路远难征,即便打下土地也不好驻守,于是拿邻居韩、魏两国开刀,确实是扩张国土的良策。
      酒席已完了一半,话题无形中转移到了君主如何限制诸侯、卿大夫的权限之上。赵主父道:“当年幽王无道,失信于诸侯,群雄并起,而观遍天下,昔日齐桓、晋文、秦穆、楚庄等霸主,都胜在一个用人上。君侯贤明,自能不论出身,任才而用。但君侯一旦不察,决策便容易被卿大夫等左右,重要职位都让他们的家族门客垄断了。如此看来,卿大夫们确是君侯之患也,只是千百年来俱是如此,除非圣贤聪慧绝顶者,否则不能解此难题也。”秦王先是点头称是,听到后来则笑道:“此事说难也不难。最佳的办法莫如变法,即便变法不成,岂不闻昔日晋献公尽诛晋公子乎?身为君主,便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须得有快刀斩乱麻的胆魄,否则何以成大事?”赵主父闻之,沉吟片刻,复又谈笑风声,议论它事。二人均是卓见不群,很多观点更是不谋而合。畅谈投缘之际,秦王喝了一杯又一杯,话语也愈发不假思索,即兴而出:“赵招,你入使秦国,觉得这里怎么样?”
      赵主父由衷地答道:“臣在赵国,常闻人道西方有暴秦,法令苛。但以臣看来,秦大任布衣将相,则官吏无论高低,皆不徇私枉法,不结党营私,恭检敦敬,大有古时盛世之遗风;依法治国,赏罚分明,则百姓们安居乐业,将士服役有秩。人虽言暴,实乃治国之大仁也。”
      秦王大喜:“好!我国自商君变法以来,宗族无不怨声载道,就连先父也听人谗言,将其正法,唯有你和寡人所见略同,当浮一大白。”对饮毕,秦王又道:“你刚才就商君之法在我国之应用,固然精彩,只是还忘了一点,你可知否?”“愿听大王指教。”“商君之制,法家也;法家,以法治国也。而法家最大的优点不是你方才所说的,而是它千变万变,不离其宗,最终都是为君服务。它的最高境界,就是以天下之大,无人能不服君之命令;万物之博,无物能不为君所采用。到那个时候,一个君主,又有什么事办不到呢?”
      赵主父平静地看着他:“大王,有一件东西,是即使大王所说的终极君主也勉强不来的。”
      “哦?”秦王笑吟吟地问道:“什么东西?”
      “情。”
      秦王一凛,似乎抓到了什么,却又隐隐约约地摸不到边际,看不到究竟,空余一缕淡淡的情愫萦绕在心中。他摇摇头,抓起酒樽又是一饮而尽,再要自斟时,却发现酒觚已空。就要呼门外的侍从上酒时,赵主父阻劝道:“大王,已经喝了不少了,时间也已迟,臣该告退了。”
      秦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把着酒樽走到了赵主父的席边:“你见寡人贪杯,便以为寡人是个昏君,是也不是?告诉你,那个无视律法的魏惠,寡人已下令重罚之;国舅魏冉,寡人也派了人去重责之。寡人执法如此苛刻,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证明寡人乃受天命者;寡人要的,寡人想的,无一不能得到,包括,嘿嘿,包括你刚才提的那个……那个情。”
      赵主父平静地站起来,扶住了站立不稳的秦王:“大王,你醉了。”秦王乜斜着醉眼:“哪里,寡人明晨还要出城狩猎呢……”说着脚下便是一个趔趄,幸好赵主父眼疾手快,伸出右手坚决地揽住了秦王的腰。闻到秦王满身的酒气,他不悦地拧起了眉头,无意间目光与秦王的目光交接,心中顿时一震。
      他的眼睛敏锐而清醒,哪里是一个醉汉的眼睛?难道他做出的种种醉相以及失衡,都只是……做戏?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
      良久,秦王垂眼轻声道:“明天我想和你一起出城狩猎。”不等回复,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正式的狩猎,不过是消遣,我已令人备好了场地和马匹。到时你再跟我讲讲天下大势吧,我很难找到你这样的……知音。”
      “臣,遵命。”
      告退时,已恢复了原状的秦王盈盈笑道:“赵招,寡人一直听说贵国大兴胡服,明日你可穿胡服来与寡人狩猎。”

      三
      夜已阑,在床的赵主父睁大了眼睛,似乎要看穿包裹着自己的无边黑暗。白天发生的种种事件在他的眼前不断回放,每回放一遍他便愈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如何低估了当今的秦王。起初,咸阳城内的所见所闻令他赞叹不已,但当发现秦王稷便是那个日间笨手笨脚地跟踪自己的毛头小子时,他不禁将那些高效率的办事部门和有条不紊的秩序完全归于历代秦王的功劳,而把秦王稷当成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好玩无知的少年。而当他认真地回想起秦王的言行举止时,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有着天生的政治能力以及可怕的抱负。“法家千变万变,不离其宗,最终都是为君服务。它的最高境界,就是以天下之大,无人能不服君之命令;万物之博,无物能不为君所采用。”这番道理,即便是雄才大略如他本人者,也从来没想到过。就这一点上,赵主父不得不对这一个比他小十多岁的青年甘拜下风。
      而倘若令他隐隐地感到不安的仅是这些,那倒也罢了,但是他的不安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秦王对他流露出的显而易见的情意。
      他一方面对秦王生出了浓重的兴趣。此番深入秦地,除了考察秦国的地势人情,一个重要的目的便是了解当今秦王的性格才智,所以他一口答应了秦王的狩猎的要求。即使秦王对己貌似动情,对这些目的也只是有利无害的。但在另一方面,即使在情动之际,秦王所使出的手段还是令他难受。含情脉脉的眼光与指点江山的韬略为伍,这不说了,而于情酣之时却又不忘佯作醉酒来亲近自己,这实在是可惊又可怖。
      这些问题在赵主父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倒腾着,但他毕竟身经百战,充分了解休息对脑力的重要性,因而很快便沉入了梦乡。黎明降临了。当早已在王室园林奉侯多时的秦王听到那急促的代骑蹄声时,脸上绽开了纯粹的笑容,驱驭着自己的坐骑向蹄声的方向迎去。随着赵主父于马上的身影愈发临近愈发清晰,不独秦王,便是随骑护驾的侍从们也发出了充满赞美的惊叹声。
      多年的戎马生涯,令赵主父天生强健的体魄愈发雄伟,而贴身的皂色胡服更清晰地勾勒出他周身上下的线条,无一不有力,无一不阳刚,怎能不叫秦王看得如醉如痴?眼见他一人一骑就要冲到面前了,随从们忙闪到了秦王面前,挥舞起兵器,喝斥他早早停下。也不见他如何投手抬足,那匹良驹便长啸一声,后腿立了起来。赵主父轻轻一纵,从马背上跃下,牵马走到秦王的骑前一行礼。秦王兀自痴痴地钉在马背上,半晌才苏醒过来,长叹一声:“常闻人说,赵主父兴胡服骑射,赵骑从此天下无双。寡人犹不信,如今得见赵卿身手,果然世间少见。”赵主父微微一笑:“大王过奖。臣的马上功夫跟任何一名赵骑相比,不过是三角猫的把戏罢了。”闻者无不惊叹,因为就方才的表现看来,秦国人骑术里能与赵主父比肩的不过数人,只有秦王不语,嘴角浮现出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赵主父看在眼里,心知如此下去,难免会露出马脚,从而一言不发地退到了秦王的身后。秦王却道:“不要,我要你与我并骑而行。”
      诧异从赵主父的脸上一掠而过,之后便是略呈复杂的平静。他一言不发,奉命而行。秦王开怀一笑,做了一个手势,从骑们便会意地停留在原地,任秦赵双骑行出十丈开外,然后遥遥尾随护驾。先行的二人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只将四柱同样犀利的眼光投向狩猎的场地。一声干脆的弦响之后,赵主父立即纵马向前,从十丈开外的草里挑出一只被箭贯穿的野兔,向地上一贯,令箭杆高高竖起,以便从骑捡收,再一挥鞭子,向下一个猎物驰去。秦王自不会示弱,也全心投入了狩猎中。一轮下来,遍野铺满了野物。赵主父勒马四顾,见标着“赵”的箭杆数量上固然占优,但优势远没有他想象的大,从而暗暗赞叹:闻秦人尚武,如今一见,果真如此,即使看似弱质的秦王也有不凡的身手。二人在一棵树下拴马歇息,随从们早已捡完了野物,掏出随携的铁刀,将几只兔子剥皮开膛,肉切成条状,穿了放在杂草堆出的火上烤。兔肉不多时便发出焦香夹带血腥的气味,令人食指大动。
      秦王翻动着一串兔肉,似不经心地问娴熟地向火堆上添着柴火的赵主父道:“你觉得秦国如何?”“民风淳朴,物资丰博,实是天府之国。”“寡人要你留下来从事秦廷,如何?”赵主父淡淡笑道:“大王说笑了。臣生为赵人,死亦赵鬼,于大王何用?”“此言差矣。吴起以卫人而事魏,孙武生于楚却助吴,寡人的先王亦重用魏人张仪,封其为武信君,难道你觉得这些人择错了主?”“吴起固是绝世帅才,却要杀妻求将;张仪身为一代名相,却难以终老秦国。大王对此又如何看待呢?”这番话本只是一般性的讨论,并无他意,秦王的回复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张仪被逐,乃是寡人的先兄的过失。”秦王的嘴角不自主地抽搐了一下,继续道:“先父在世时,张仪支持寡人继正统,自然不招先兄喜爱。即位后他逐了张仪,自负力大无敌,又是一国之君,当世无人能敌,结果却死得那般可笑,嘿嘿。但这也好,把王位腾给了寡人。”赵主父凛然道:“原来在大王眼里,手足之情便是这样的。”秦王道:“贵国如何寡人不清楚,但在秦国,只要先兄不死,寡人就还在燕国当人质,说不定已死于战乱之中了。”赵主父陡然变色,再不说话。
      话不投机,和前夜的自在畅谈呈出了鲜明的对比。沉默了良久后,秦王道:“你……就要回邯郸了?”赵主父此时再想不出任何言不由衷的理由,如实道:“是的,臣辞别大王后便起身,赶在日落之前出关。”
      “你,还会再入秦吗?”
      尴尬地一笑:“那……大概要看今后的机遇了。”
      如水的忧感从秦王的眼中缓缓淌过。他兴致阑珊地放下了手中的木钎,沉默地向自己的坐骑走去。赵主父亦牵过自己的马,暗松一口气:考察秦国风土以及秦王其人的目标已达到,不久后自己便可与从人会合归赵了。伪装了如许多的日子,他也倦了,一心只想回到家国,再领兵北上战胡伐中山,趁近几年里秦王主攻韩、魏之时平定、开拓北方的疆域了。一想到即将回归沙场,他便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坐骑备后,他对秦王施礼道:“臣谢大王款待之情,谨请就此告辞。”
      先前,他解绳、牵马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入了秦王贪婪的眼睛。如此生疏地辞诀,秦王再也无法抑制嘴角的抽搐,任它拧出一道近乎残酷的线条:“不用这么急。你的随从还在宫中赴宴,赵主父。”
      看见秦王冷酷的眼神,赵主父明白自己的处境已十分糟糕,而且决无办法轻易地搪塞过去,故而连诧异之情都不屑掩饰了。他的眼神向四围一扫,对秦王的部署已了然于胸:前后左右已有秦卫卡好了位置,虽然离包围圈的中心二人尚有一段距离,但人人执着戈戟,若纵马硬冲,只会落个马栽人落的下场。倒是秦王此时离自己十分近,擒获他以要胁秦卫,想必……
      淡淡的声音响起来了,平静得不起半点漪涟:“你想以寡人为人质是行不通的。寡人已下令了,即使是寡人有失,也不能放你走。”
      赵主父纵声长笑:“原来大王将我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还重啊,承蒙抬举。”
      难以捉摸的眼神向赵主父投来:“你为何不自称寡人?”
      回答是十分干脆的:“真王者,无须用特殊称呼。”
      秦王点头默认,沉吟片刻,又道:“昨日宫里一别,寡人便派人去打听你的真实来历,不为它故,只为和你商量一件事。”得到对方的默许后,他接着道:“昔日赵属晋,秦国晋国相交甚厚,是也不是?”见赵主父微微点头,他似乎受到了鼓舞,继续道:“即使而今七国之间交战不绝,秦晋之好仍为佳话。秦之敌,远有齐、楚,近有韩、魏,赵又何尝不忌惮此四国?从而看来,秦赵如能像昔日秦晋一般修好,天下必无人敢犯,于秦于赵、与你与我均是有利无弊。愿闻主父意下如何。”
      赵主父轻扬浓黑的眉毛:“大王诱我到此野外之处,又设下卫士包围,为的就是商量这个?”秦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脸:“不错,正是为了这个。”赵王冷笑一声:“这自然好说。我儿尚未婚配,对他来说,哪里的妇人还不是一样。”那个令自己倒足了胃口的韩女的面容在他的眼前一掠而过,他又不得不为小儿子暗叹一声:身为君王确实是身不由己,即便婚姻也是如此。
      秦王沉默良久:“寡人并无互嫁宗族女儿之意,而是有……其它打算。”
      “愿闻其详。”赵主父的回应永远是直接而冷漠的,让对方感觉似乎说什么都可以,却又什么也无法说。
      可能说么?秦王扪心自问,眼光无意地向四周看去。渭水如同一条阳光为鳞的金蛇,在远方蜿蜒着,哺育着所爬过的每一寸土地,正如这些土地多情地关怀茁壮成长于它们之上的每一棵树和每一根草一般。沿渭水溯流而上便是茂盛的树木,它们的存在造就了咸阳城以及城中巍峨可见的宫楼。渡过渭水南下便是关中,它的物产之丰富足以令其它六国垂涎三尺。然而脱离了人们的耕耘,再得天独厚的水土也无法承载一个强盛的国家。秦王十分清楚这点,他知道秦国最大的财富在于淳朴务实的民风以及自孝公以来便被不断完善着的法制。他所管辖的国家是普天下最强的,这点毫无疑问。他也将成为天下至高无上的君主,对此人们也许会置疑,但是他坚信不疑:有一天,总有一天,咸阳会成为所有纵横经纬的道路的中心,从咸阳出发的宫车将会畅通无阻地踏遍天下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从亘古不变的山川河流到风云莫测的将来,这一切对此时的他又有什么益处呢?那个人是凛然而不可侵犯的,自生下来就是如此,没有变过,也不可能变。当年函古关下的柔弱少年也好,而今傲睥天下的雄哉秦王也好,在这件事上,都是一般的无能为力的。
      君权,又有什么用呢?
      秦王颓然地叹了一声:“来日再谈吧。”说罢,向卫士们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让出一条道来。赵主父大感吃惊,不想他这般轻易就要放过自己。他无暇多想,向秦王简洁地一施平辈之礼,便纵上了自己的坐骑,向北驰去。良久,身后依约传来一声:
      “你,还会入秦吗?”
      落日的余晖中吹起了萧飒,那是秦王所得到的唯一的答复。
      蹄声随风渐远渐去,秦王无法阻止自己的眼泪夺眶而出。那是他自十四岁离秦入燕以来第二次的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四
      俗话说,时间使人遗忘一切,再坚定的意志也无法改变这一自然规律。上述的两天还是渐渐地离秦王远去了,成了一个模糊的印象,一种依约的情愫。再过上一段时间,他甚至再不去想它了。
      阅读史书,是一个好国君必要的功课,秦王自然不会疏漏。每逢夜深人静,他便会投身于捆捆的简子之中,在斑斓褪色的墨迹间搜寻任何关于集权平乱的启示。倘若他有暇翻阅翻阅秦赵的历史,他会发现即使追溯到周武王的时代,秦赵的先祖仍是同一个人,从而获取望梅止渴的快感。但这一切他都没有留意过,自然也无法从中汲取可维持那最飘渺的回忆的养分。他的眼中只有变法和沿革,以至他屡屡乏到伏睡于案的地步,却从不做梦。
      岁月流逝,如白驹过隙,三年过去了。这期间不乏来自赵国的消息:赵主父行巡北方开拓的新地,于代地之西制伏了西河楼烦王,又在八年的间断战争后终于灭了中山国。秦王自不甘落后,扣留了楚王槐之后,亦与韩、魏二国战得如火如荼。经一幕幕刀光剑影之后,秦宫的梁檐门户似乎也显得格外苍老了。
      秦王稷十二年,彗星现。不久后,先前潜逃赵国的楚王便被赵王押回了,郁郁而终。送归楚王遗体的使者向他禀道:“楚王谥王槐为怀王,取慈仁短折之意。上至达贵,下至敝人,无不如悲亲戚,怨声载道。”
      “是怨寡人吧?”
      “亦有怨赵王之意,皆言若赵主父在朝,必能接纳怀王,与……与秦抗庭。”原文是“与暴秦抗庭”,但秦使哪敢言,只得将那个暴字咽了下去。
      秦王微笑,笑中不无遗憾。他何尝不希望赵国接纳怀王,如此他便有借口和赵主父在战场上一决雄雌了。眼下天下诸侯无不为怀王之死而愤然叛秦,他若无由攻赵,只会引来六国联手抗秦,秦之大业纵使不危,至少会受到不小的打击。他挥退了秦使,拿起一条简子,复投入了对国家大事的思考之中。
      春去夏来,渭水宛如一位袅娜的少女,步入了最逶迤动人的季节。此等佳丽,却年复一年地从未入过秦王的法眼,它只得渐渐地习惯孤芳自赏了。于一个幽静的清晨,它诧异的视野里却出现了这么一幅画面:身着朝服的秦王单骑从咸阳城内驰出,冲到了四年前他与赵使拴马的那棵树下。侍从们勉强骑着马遥遥跟着,大叫:“大王,小心龙体!”
      等他们追到了树下,秦王已经无力地靠在了树干上,背着脸:“赵使还在宫中吧?招他来。”
      其貌不扬的赵使诚惶诚恐地从城内赶来了。秦王仍背着脸,教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压着嗓子道:“再说一遍,你们武灵王是怎么……没的?”
      “回大王的话:先王与吾王游沙丘时,安阳君与田不礼作乱,欲弑王。幸有现安平君及司寇李兑起四邑之兵救难,诛杀逆臣,解王之围。”
      “那武灵王呢?怎么又卷进去了?”声音并没有提高多少,但语音略颤,令赵使不禁哆嗦起来。和他从咸阳城中同来的相国楼缓忙道:“大王勿急,容臣禀来。此乃赵王竭力掩盖之事,他人恐不知其内情。”
      秦王示退从人,一时树下只有他和楼缓了。“说吧。”
      “谢大王。据臣所闻,赵主父近年来似有效仿大秦之意,欲削弱国内君侯的实权。他之所以封长子安阳君以代地,授以大权,就是想借安阳君之力,铲除国内盘根错节的君侯世家,为今后的赵王辟路。”
      秦王不语,双手轻轻地摩挲着背后的树干。
      “而赵国权贵如王子和等闻此消息,无不恐惶,故借安阳君作乱未遂、败走赵主父之行宫之际,围了此行宫,逼死了安阳君,亦……饿死了赵主父。”
      手指一阵痉挛,指尖深深地插入了嶙峋的树皮,鲜血渗出,秦王却并不感到痛。
      “在臣看来,此变本后的主谋,应是当今赵王。不然,王子和他们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将赵主父围至三个月之久。而且此围没有走露半点风声,沙丘之外无人知晓,若非赵王有意封锁消息,事情也不会如此严密。”
      许久的沉默,之后是秦王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那个赵王,多大了?”
      “回大王,其母孟姚于十九年前入宫,头年出一女,后出王子何,今不过十七岁。”
      秦王的嘴角咧了咧:“小小年纪就这般阴毒,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楼缓道:“臣在赵国时,常听人说赵主父并不爱他为人,只是赵人先祖有梦,曰天帝将许舜之胄女孟姚予赵王,其后必贵,故而赵主父仅封长子为安阳君,立了当今赵王。”
      秦王的眼睛睁开了:这一切,生与死,血与泪,仅是为了一个梦的缘故?如血残阳无力地巴在沧桑的宫墙上。墙内的男人用尽全身的最后一点力气扶着树站起、与这张凄艳的脸进行最后一次的对视之时,可曾想到自己以身所殉的不过是一场梦?
      如果他读过赵国的史书,他就会明白,这个梦始于晋大夫赵盾,贯穿了赵简子、赵襄子的一生,最终由武灵王集大成。倘若他能预晓先知,他就会知道,这个梦将伴着武灵王死去,之后的赵国只能一步步地走向灭亡。但即使他对这一切并不知晓,他起码应该记得一件事--他和武灵王曾经畅谈过的攘贵强王的问题。如果没有那一番话,也许赵主父就不会如此迫切地着手对付赵国权贵,死亡也不至于降临得如此之快。
      秦王的脑海中一片混沌。武灵王之死,似乎冥冥中早有注定,又似乎不过是天就和人为的巧合。一个又一个巧合于时空的某一点、于某二人之间交错,兴衰便由那一点阴阳的胶着而决定,成败便被那一刻玄实的交融所塑成。这一切前因后果,有谁能说清楚呢?
      秦王摇了摇头。这些宇宙的奥妙,愚笨的他想不明白,也不愿意多想。他就是一个误入山洞的山民,不顾一切地向洞口的一点光明摸去,却没有注意到洞中遍地的玉石。一切由我的意志所控制,我才是普天下唯一的主宰:这便是他唯一的光明。
      返城,回宫,秦王如没事人一般,投入了对伐韩战争的策划中。
      两年后,秦王稷十四年,白起破韩、魏,夺伊阙,洛阳地带失去了最险要的关口。
      二十一年,司马错夺魏之河内,募招游民,大赦罪犯,从此秦人迁入河东。
      二十七年至三十年,司马错拔黔中,白起取楚都郢为南郡,蜀若得巫郡,楚王被逐至江东。
      三十四年,秦取魏、韩之上庸地,划为一郡。十年内,韩、魏三分之二的土地皆归秦。
      四十七年,白起大破赵于长平,坑杀降卒四十万,赵从此无少壮男丁。
      五十年,魏联赵、楚战秦,大败,死伤无数。次年,西周君联山东六国攻秦于伊阙,大败,西周君顿首受罪,尽献其邑。再次年,周室九鼎入秦,周亡。
      五十三年,天下来宾,朝见秦王。五十四年,秦王于雍都祭祀天帝,用的是周天子的礼仪。
      五十六年秋,实质上已为天下之主的秦王稷薨于咸阳,享年七十五岁。死前,他的眼前依稀地出现了一处陌生的山头,直觉告诉他那便是处于代地的摩笄山。
      “当年先祖赵襄子邀代地胡王赴宴,宴上杀了胡王及其从人,代地由此而平。赵襄子事先把姐姐许给了胡王,为胡王妃。她闻讯,哭得惊天动地,用头笄刺死了自己,殉情之处,人称摩笄山。他日你有机会入代,我一定带你去玩。”
      “昔日赵襄子于恒山北望见代地,知是宝也,取之。赵主父之所以内禅于赵王何,故是为锻炼赵王,一部分也是为了便于自己平定代地胡部,取其马来充壮赵之骑军。”
      睡愈发深了,两个声音也渐渐地模糊了,低沉了,远去了。秦王稷的嘴角边,依稀浮出了一丝笑意:
      原来做梦的滋味,就是这样的啊。好,真好,只是来得太迟了,太迟了。我,再无暇去追了……

      二零零六年三月十一日于北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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