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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琅琊百里风 ...

  •   春意遍拂沂河岸,柳枝绽绿,蒲苇新碧,宽广河面水天一色,时有水鸟振翅远飏,正是一派天然风光。艄公撑杆划水,两岸时闻鲁南方音,不知谁家的小孩儿折了柳枝编成环戴在头上奔跑在柳林间,点缀几朵蒲公英,绿中点白,煞是可爱。
      “环哥,你家真是世外桃源呀。”
      一名蓝衣少年站在船头,手扶斗笠,河面风起,吹得他衣袂飘飘。坐在船中抱着个草编篓子往里窥视的青年闻言站起,笑道:
      “乡下地方罢了。还怕小清你看不上呢。”
      “什么乡下地方……”被亲昵地叫做小清的少年嗔道,“这可是我老家。姑姑知道我要来了?”
      “杨哥先离开沂州府,应该已经把我的信带到了。”拎着草编篓子晃了晃,葛环趋前一步稳住身体,“过来坐下,仔细吹风受寒,要是你来养身子没养好反而落了病,你娘不定怎么刻薄我呢。听话。”
      “嗯。”眉目清秀的少年晃晃悠悠地踏着船板走过来蹲下,“环哥,篓子里是什么?”
      “想看?”
      “想。”
      “好。”葛环爽快地点头,伸手进去摸索了片刻,突然抓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大河蟹,硬是把凑过去看新鲜的葛沂清吓得大叫一声往后一退,跌坐在船板上。恶作剧得逞的葛环拎着河蟹哈哈大笑,葛沂清则是满面通红。
      “环哥你坏死了!”
      “抱歉抱歉。等回家把这东西给你烤了吃,虽然肉不多,腿脚可酥了。”
      “这么吓人的玩意儿你自己吃吧……”愤愤地说着,葛沂清转过头去眺望前方青色的大河。今日天气晴好,水面平静,偶尔有一圈圈细细的波纹荡开来,水花拍打着小船,微凉、带着河水腥气的轻风刮来几片柳叶花瓣,零零落落,顺水东流。

      自繁华热闹的沂州府来到这偏僻的乡下,葛沂清对什么都新鲜得很,整日缠着葛环带他四处游玩,在沂河边捉鱼摸虾,爬上小山丘寻觅山神古刹,日日直到炊烟升起,葛环的娘在村里叫唤【晚饭还吃不吃了】,两人才携手归家。
      葛家庄外有一片梨花林,葛沂清最喜欢这里。这日,他又扯了葛环来梨花林消磨时间,坐在梨花树下,有风吹过便落一地雪白花瓣。抬头望了望,葛沂清展开衣襟铺在膝上兜着,没过一会就兜了一大捧梨花。他低了头捻起花瓣细细欣赏,一时间心无旁骛。葛环自梨花林外行来,手里拎了一个柳枝编的环,正寻思着要不要折两朵梨花插上,就瞧见小堂弟侧着身子兜着花瓣在出神,白皙的颈脖竟然与梨花一般温润颜色。
      压抑下心中绮思,葛环走过去在葛沂清身前蹲下,道:“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玩意。”
      “呀,你编的?”
      “给你编的。来,给你戴上。”
      “好。”让葛环给自己把柳枝帽子扶正,葛沂清抬眼往上看。端详了一下,葛环起身去折了枝梨花,一撅两半,插到柳枝里。这样一看,真是花如人,人胜花。
      “好想带回家。”双手按着柳枝帽子,葛沂清笑道。葛环也笑了。
      “等你回家这些叶子花朵就枯了。到时候再给你编一个。”
      “再一个……可是,带回沂州府的话,迟早也枯了吧。”
      “这肯定是。”
      “不能不枯吗……”葛沂清有点失落地嘀咕着,旋即露出明朗的笑容,“怎么可能呢。环哥,我们去河边看看可好?”

      这些日子以来,村庄附近的河岸都已经踏遍了,葛环便带着葛沂清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去。村庄西侧有个小湖,湖水清澈见底,不知谁家散养的白鹅在湖里拨水,红掌白羽映在水面,颜色鲜亮。葛环指着那群肥鹅,一本正经道:
      “以前,王右军在这湖边住过,这些鹅都是他家养的鹅的后代。”
      “真的?”葛沂清大为震惊,反问道。
      “当然是假的。”
      “你又骗人!”
      “这次没骗你,真的是假的。”
      “……”葛沂清瞪他一眼,自己转身沿着湖岸走了。葛环心知玩笑开过了,拔腿追过去,扯住小堂弟的手肘,告饶道:
      “小清,原谅哥哥吧,哥哥错了。”
      “……哼!”
      挽住板着脸的葛沂清,葛环随着他走到一丛婆婆蒿旁,在一块石头上并肩坐下。日头挂在正空,照得两人睁不开眼睛。眯着眼望了会波光粼粼的湖面,葛环问道:
      “三日后你就该回家了吧?”
      “得回去帮忙看铺子了。”葛沂清低头答道。
      “你不考秀才啦?”
      “我娘说念书劳心,小时候给我算过命,不能太累心,否则活不久。”
      “可惜了,你那么会念书。”
      葛沂清白皙纤弱的手拔了半棵婆婆蒿,在手指上绕着,绿色的草汁染了他的手指。鬼使神差地,葛环一把捉住他的手,道:“弄脏了,去洗洗。这东西粘得很。”
      被牵引着来到湖边,葛环握着葛沂清的手放到水里,给他清洗浓绿的汁液。沾了冷水的手指凉得如同小鱼,滑滑的,似乎随时会从自己手里溜走。葛环心中恍惚,一时间没了话,只是默默地撩水,给他洗净。

      又过了一年,葛环长得更加壮实,在葛沂清家的木材铺里干得有模有样,家里虽然喊他回去说亲,他却推辞说更想在沂州府做点小生意,便一天天这么拖下去。葛沂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自打开春受了风之后便更加不好了,整日在家中闷着。
      “环哥。”葛沂清隔着窗扇唤道,扛了包绿豆正要过去的葛环赶紧扔下麻袋凑到窗边,询问道:
      “怎么?”
      “听我娘说,你娘叫你回家成亲呢。”打开窗扇,冬日暖阳融融地照着,葛沂清看着面前年轻精悍的男人面孔,心中不知为何有点难过。葛环看了他一会,笑着摇头:
      “没事,我不回去。回去也是种地,在这里有意思多了。”
      “以后呢?”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男人宽阔粗糙的大手拍了拍葛沂清的头,老茧磨蹭着他的额发,温暖得一如这和煦日光,“我干活去了,你关窗,别着凉。”

      眼看就要到年关,葛沂清却一病不起,整日高烧,请了沂州府最好的大夫来开药也无济于事。终有一日,葛环寻了个四周无人的机会溜进屋看葛沂清,却看到他病容苍白,神色黯淡,似是命不久长。
      “环哥。”依旧白皙无血色的手指握住他的,“我怕是不行了。”
      “谁说的?”
      “我猜的。”
      “熬过年关就好了。”葛环心中痛楚,说道。
      “你又骗人。反正你总是骗人。”
      放开葛环的手,葛沂清失神地望着泛黄的帐顶:“我还以为,你不回家娶亲,我便能与你多相处些日子……如今看来却是我要先走。走便走吧,偏偏选在年关,不吉不利的……”
      “小清!”
      “今年也不下雪。”葛沂清语气遗憾,“若是有雪……”
      “快到大寒了,往年大寒前后都要下雪。小清,大寒咱们就有雪看了。”葛环急急地说道,给他掖好被角,“先别说走不走的,将来的事谁说得准?”
      “大寒?也是,大寒前后必然有雪,先生也是这么说的。”葛沂清的眼睛中突然盈满希冀的光芒,语气仿佛不胜欣喜,“那便等大寒看雪。”

      自那日起,葛环便日盼夜盼,只盼大寒前能来一场雪,让葛沂清看了,许就能续住他的命。谁还没个念想?葛环甚至买了香去城隍庙烧,只求一场大寒雪。
      大寒前一日,寒风乍起,蓝天如洗,一片雪花也无。葛环披了棉袄又去城隍庙,跪了一个时辰,烧了香供了果子,给了香油钱。到夜里,依旧无雪。葛环一夜未眠,心中惴惴,是夜,天气猛地转冷,屋内有火盆也冻得人无法入眠。天刚蒙蒙亮,早起做饭的老妈子在院里扯着嗓子喊道:
      “不得了了!少爷怕是不行了!”
      葛环从房里冲出来,连棉衣也未穿,扑到葛沂清的房门外。葛沂清的爹娘绕在床头,正低声抽泣。葛环不得入内,只觉五内俱焚天昏地暗。突然,葛沂清的娘唤道:
      “葛环过来,小清叫你!”
      他便走过去。葛沂清躺在床上,面色灰败。见他来了便伸出一只手。
      “环哥……求你替我照顾爹娘,替我尽孝。我只信你……”
      “小清,小清……”葛环充耳不闻,只是落泪。葛沂清死死地攥着他的手。
      “虽然你骗人,我却只信你……今日无雪,这……怕是你最后一次蒙我了。”
      话说毕,葛沂清松了手,喊了句“娘”,便闭了眼。葛环气力竭尽,腿一软,跪了下去。
      “小清——!”

      葛沂清没了。葛环扶着门出了院子,在院门口蹲着。一丝凉意落在鼻尖,他伸手摸了一下,抬头望去——是雪。细雪簌簌飘落,很快将街道染白。过了会,大雪片飞了下来,硬是将一动不动的葛环盖成雪人。
      “就说大寒肯定下雪嘛,老天爷不欺人啊。”
      卖烙饼的老头推着车走过,叹息道。葛环眨了眨眼,一滴泪落了地,砸出一个坑来。

      后来葛环继承了木材铺,娶了妻,儿孙满堂。说也奇怪,凡是有人提起木材铺家原来的少爷葛沂清死的那年如何如何,葛环总是叹一句:“只可惜那年大寒没下雪。”
      “明明下了呀。”众人皆反驳道,葛环却坚持说没下。随后大家便一笑置之,只道他年纪大了,脑子糊涂,记忆混淆。在这琅琊小城,有几年是大寒不下雪的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琅琊百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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