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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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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章
“救……救救……救救绯颜吧……”
几乎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的身体已经瘫倒下去,似乎刚才那句话已经耗费了她的全部力气,而剩余下来的只是她那几乎已是一具空壳的身体。她的倒下立即就引起一场极大的混乱,所有的人都在向她拥过去,拥过去……
苍崎呢……他当然不例外,在我的位置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事实上从一开始他就一直站在距她最近的地方,在她倒下的时候是他最先接住她的,那样的动作使她免受了更大的伤害,此时那个昏迷的少女就在他的怀里,我看不清她的脸,那张曾经美丽绝伦的脸向里侧着,紧紧靠在他的胸前,只能瞥见几缕凌乱的发丝贴着雪一样毫无血色的下巴与脖颈,而在拥动的人影的缝隙间,我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脸,那张脸上的血色似乎也已经随着她的倒下而流尽了一般,他的双臂紧紧拥抱着她,他的双眼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他,他的口中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虽然我一个字也听不到,从她挣扎着说出那句话的那刻起我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我的头脑已经一片空白,我能记起的只有那一刻她直直注视我的目光,雪白的面孔,由于紧握椅子扶手而泛青的手指,急促喘息的胸膛,以及虚弱、断续而又清晰的声音——
……救救绯颜吧……
不要!才不要!——
我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心中似乎已麻木毫无所觉,我看着有人抬来了担架,将她的身体放了上去,然后人群中让出一条路来,担架迅速抬出,伴随着簇拥不散的人群,有人似乎在不停地喊着什么,混乱而又喧哗的场面看在我眼中却仿佛一场闹剧,只是片刻之间,这出剧就散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屋子,还有一个空荡荡的我。
望着眼前的这片寂静,刚才的种种混乱似乎从没发生过,只是我知道,再也无法回到从前,再也无法在头脑中抹去她的声音——
……救救……
不!——我用手紧紧地捂住了耳朵——不!不!不!……
狂喊之后,我慢慢放下了手,发现自己已是满脸的泪水。
为什么——我早以为我已不会流泪,我早以为我的心中只有——
……救救绯颜吧……
我重重地闭上了眼。
为什么?
为什么——
* * * * * * * *
延宫从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看见这样的场面——
落月殿内一片寂静,匆匆走过的侍女及命妇,每一个人都是低首敛目,空气中流动着看不见的哀戚,他垂手立于殿角一侧,用眼角缝隙的余光不住地扫向不远处的大床,那床顶垂落的重重帐幔使他无法看清那个身影,虽然他不止一次地有过奔过去的冲动,但——这不过十数步的距离对他却象隔了千里万里——此时他的脚仿佛生了根一般无法移动,只能屏息,静静地守在一旁——四周很静,除了不时响起的细碎的脚步声,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沉重而令人窒息的香气。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使原本昏暗的殿内突然射进一丝强烈的光亮,正是这骤然的光亮使他眯起了眼睛,在眯起的眼缝中他看见了一个身影,殿外流溢而入的光线使得那身影被映成了一个剪影,然后他看见那个男人——确切地说是如今最尊贵的男人,匆匆地走了进来,挥手阻止了门臣恭顺地通报,他径直走向殿中央的那张大床。
延宫感觉到那个男人从自己身边走过时散发出的气息,由他的脚步带起的风甚至微微掀起了他的衣角,他感觉不到他与自己有什么不同。而此刻,那个男人,却象这样,从他的身边扬长而过,走向距他不远而他却怎么也无法靠近的那个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也就是顷刻之间,殿内突然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呜咽声,使得在这大殿之中的每一个人都禁不住屏息凝神,延宫费神了许久才终于辨认出这声音的来源,使他惊异的是——他看到了那个男人,坐在床沿,以手掩面,泪如泉涌。这对延宫来说无疑是一幅不可思议的画面,那位总是高高在上、尊贵如同天神的男子此时却在他面前哀哀低泣,无助一如幼童。
帐幔内响起了虚弱而断续的咳嗽声,呜咽声顿止,男子倾身向前,紧握住帐中人的手,此时进入延宫视野的是一截手腕——细瘦、苍白,象是许久未曾见过阳光,连青红的筋脉都隐约可见,此时它覆盖在层层厚重的绫罗之下却显得如此不堪负荷,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折断了似的——延宫还清楚记得这双手轻拈春樱时那一种丰润优美的姿态,那时的她是多么美丽啊,他还记得曾经将别人写来的诗读给她听,有两句给他的印象非常深刻——
如烟蛾眉黛
似 水玉唇朱
那是称赞她的美丽的句子,他记得她听到之后的反应,微微笑着,将脸庞轻轻侧向一边,他知道她并不放在心上,澹明台——前天皇最宠爱的女儿,自小娇尊矜贵的公主,这些溢美之词自然从她出生起就一直伴随身边,早已司空见惯,又何须在意多了这么一笔?当然他是这么认为的,也是这样在心底痛恨着,一如他如此地诅咒着自己的命运。但是此刻,他却感觉不出更多的情绪,只有着浓浓的苦,涩涩的咸,在心底满满地、满满地流溢,他似乎都已经感觉到这异样的味道涌到他的眼角与鼻腔来了,只能忍住,一如他不停地忍住冲向她的冲动一般,时间变成了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事物啊,她那断续而沙哑的咳声不断地扯痛着他的心,似乎与他生来就血脉相连似的,令他也感到了同样的、甚至更剧烈的痛楚,——呵,多么傻啊,他与她本就是血脉相连的,这样的事他知道,她也知道,却只能成为宫闱中的秘密而已。然而令他恐惧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憎恨也变成了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物——是啊,为什么要憎恨呢,憎恨些什么呢?这些年来在她身边的日子中他是多么的愚蠢啊,愚蠢到眼中除了憎恨再无其他,甚至看不到她眼中的无奈与怜惜——是怜惜吗?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他吗?为什么,为什么?仅仅因为他是她体内流着相同血液的人吗?因为这样的一个秘密她才会对自己百般爱护,可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是如此地痛恨着与她相同的血脉,正是这样的血脉才使他永远也无法逾越,即使是在他们最亲近的时候,他眼中的渴望依然无法传达到她的眼眸,只会有无尽的、无尽的失望与落寞,一直一直地包裹着自己。这样的心情,她怎会知道——她这一世也不会知道。
那阵剧烈的咳声终于略略平息,而她那虚弱而又痛苦的喘息却比刚才更加撕痛他的心,他终于有勇气抬起眼眸望向她的方向,却只看见那露出锦被之外的,如同她一般无力的一缕发丝,然后,隐隐约约地,他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那样微弱,好象风一吹就会断掉的游丝——
——延……宫……到……到我……这里……来……
是在呼唤他吗?在这样的时候她是在惦记着他吗?延宫不能相信地呆立着,那落入他胸口的几个字是那么沉重,似乎每一个都烧痛了他的心,然后聚集成一股说不清辨不明却又压迫着令他无法呼吸的浪潮,不断地在他胸腔中冲击着,使他的喉咙都因努力克制而疼痛不堪了。他一步步地向她走去,殿中所有的人都向他的方向转过身来,包括那个尊贵的男人,他们都在用惊疑的眼光注视他吧,他们的心中一定会有很多猜测吧,可他什么都不想再去管了,他的眼中只有她的存在,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走向她的脚步了,为这一刻他等待了多久的时间呢,究竟是什么使他一直没有这样的勇气呢,如果他早一点走向她的话会不会带给她完全不同的命运呢?这些问题不断地出现在他脑海中,每一步、每一步,伴随着心中涌起的难以说清的异样感受,似乎是解脱束缚后的轻松,却又似乎是更多更多痛入心髓的沉重,但是,不管怎样,他终于来到她身边了,这一刻距离她是如此地近,近到能从她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身影,是的,她的眼中有他的影子——那么可怕,苍白如鬼,只有眼眸在燃烧着——这一刻他甚至被自己骇住了,他的样子有那么憔悴吗,或许真的是这样,因为他在她的眼中又看到了那种早已熟悉的神情,不,她比从前流露出了更多的怜爱——在她那已被病痛折磨得枯槁黯淡的眼瞳中,流露出那么多温暖的光辉,这一刻她还想着要照顾他、保护他吗?她总是这样,从她见到他的第一天起,她就天真地想用自己羸弱的肩膀为他支撑一方天空,可她一直都不知道,他恨她!他恨她!他恨她的这种眼神,他恨她为他所做的一切……她从不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只是理所当然地对他付出关爱,像一个姐姐会做的那样……是的,姐姐,她作为姐姐而做着这一切,因为他是弟弟,而不是因为他是他,她不知道他不需要这些,从来都不需要,不需要!他想要的只是……只是……
她又向他伸出手来了,他注视着她伸过来的手,在她即将接触到他时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她的手随即像一片失去依托的枯叶一般软软地垂了下去,他没有抬头看她,他的视线一直胶着于那只手,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为什么要避开,或许他想要避开的并非是那只手,而是他长久以来郁积于心的某种东西,他本能地感觉到此刻如果被那只手接触到,他心里的那道堤防一定会崩溃,那只手并没有再抬起来,它只是动了动,带着一点犹豫和惊讶,他知道她此时心中的疑惑,她似乎不明白一些事,虽然她天资颖慧冰雪聪明,但在某些方面,她却懵懂仿若孩童,何况——更何况,他是这样辛苦压抑着自己,一天天、一年年地,在她身边,然而却什么也无法传递给她,可是,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样的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那个男人的眼光中的疑惑,即使不去看,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得到,他当然会疑惑,疑惑于他的义无返顾,究竟是什么使他对一个本应敬若天神的人表现出如此不顾一切的执着来。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么多年来自己在受着什么样的苦,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因为——
殿中所有的人都在凝神屏息注视着他,尽管心中都有着迷惑不解,但没有一个人会在此时出声询问,但是更令他们惊讶的一幕出现了,那个总是像影子一般跟随在殿下身边、神情冷漠、鲜少表现出喜怒的少年,身形突然矮了下去,他就那样——直直地跪在了澹明台殿下床前,仍是一语不发,但是,有人眼尖地看到——眼泪正从少年脸颊上不断滑落,先是一滴一滴,再是成串成串,真的令人无法相信,一个人的眼中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又怎么会在一时间全部流尽?
德成天皇十一年,藤壶皇后薨,享年二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