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天纵》水上祢

4、责之切（中）

　　眼前的场景仿佛放慢了无数倍，就像无声电影一般，一幕幕了无生气地从脑海里过着；陈辰禁不住想到了一篇小说里的句子，用来形容这对师徒之间的互动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室内的气氛十分凝重，似乎空气都不再流动了，就像是一碗逐渐凝固的奶冻，令人喘不过气来。”

　　怎么说，能看到平日里意气风发、却总是端着淡然的架子的顾梓聿，流露出这番怅然若失的样子，实在值啊。

　　陈辰的脸隐谧在墙角的阴影里，被在场的一对师徒理所当然地忽略掉。在低头的一刹那，他却略弯了弯嘴角，露出了一个“顾梓聿你也有今天”的嘲笑，带了一丝明显的恶意。

　　好戏还在后头呢。

　　“还有这个，你自己看看。”

　　低沉的嗓音再一次响起，很明显是程琤在强自按耐怒气，才能再一次说服自己不要对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发脾气，忍得狠了，又一拍桌子，怒吼道：“顾梓聿，你就这个出息！口口声声说没问题，你看看，就这一张卷子，你有脸说你是我程琤的学生？我都没脸跟校领导交代！你这一年书读到哪里去了？粪坑里了是吧？就你这样还想进国家队？妄想！”

　　只有最后这一句话，陈辰才真正听进了脑子里。他懵了一下，气血翻涌。

　　顾梓聿敛目接过卷子，只扫了一眼，看到那几题自己预料之中的错题，只惨然一笑就抬起头，坦然地说道：“程老师，我能答到这种程度，已经问心无愧了。”

　　“问心无愧？你还好意思跟我说问心无愧？”程琤气极反笑，紧紧攥住顾梓聿的手臂，顺势就将其按倒在自己的办公桌上，顺手抄起一旁桌上放着的黑色橡胶短棍，咬咬牙就往身下人臀腿相接处抽去。

　　刚听到身后呼啸而来的风声，顾梓聿就知道这顿打是免不了的了。忽略掉腹下被粗鲁撞击的的疼痛，他绷紧了身子，闭上双眼。安静地等着第一棍的落下。

　　其实自己考完后和张瑾妤一对答案就知道了，真正考不好的是市质检，竞赛的事只是程琤的迁怒而已。他吞了口口水，有些悲哀地想到：一直以来都只听说过程琤体罚学生的“威名”，自己却从来没有尝试过。今天算不算是吃螃蟹的日子？只是这日子也太好了，好巧不巧恰恰撞到体育考试，两个字总结——完了。

　　第一棍挟着呼呼风声和程琤的熊熊火气毫不留情地落在了顾梓聿身上，一声短促而凄惨的低呼抑制不住地从他喉咙里逸出。他反应过来——显然，他低估了这橡胶棒的威力，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橡胶棒弹性奇佳，这一记下去，疼痛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臀腿之间传来一阵撕裂感。

　　不是没有被打过，比这更狠的也有，只是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一次这样令他整个胸腔都酸痛起来。

　　他的心跳的很快，很剧烈。他不断地说服自己——你的确错了，在市质检这样的大考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是该被教训了。可是再怎么他也无法控制酸胀的泪腺不分泌出委屈的液体。

　　他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匆匆收拾完学校的作业，疲倦地起身给自己泡一杯热气腾腾的柚子茶，有时也会从冰箱里拿出一杯酸奶，倚在落地的玻璃窗前看几分钟灯红酒绿的世界，又回到书桌前。

　　总是有一堆的书要看，物理的竞赛试卷，厚厚的足有四百多页的编程教材，更不用提数学了。他却总是能笑着说服自己静下心来读化学。下课抓紧分分秒秒，上英语课时抢着写数学，傍晚有时姜明祎他们约着自己去打篮球，也不得不遗憾地推掉。

　　这真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本来顾仲景只希望他专攻数学和编程就好，班主任也曾试探性地劝他取消一些学习任务，来保证休息时间，他却笑笑地拒绝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第一眼看到程琤，听到他在讲台上意气风发地讲竞赛、讲化学的前景，就一心想要做竞赛了。

　　不是不想休息，不是没有后悔，只是贪恋他给自己讲题，给他们开小课的温馨，总觉得程琤像一个哥哥，教他为人处世。

　　于是他推掉了最擅长的物理。没有了竞赛课的时间，他只能自己把那些糟心的物理题在每个夜晚自己消化掉。其中的纠结，坚持下来要多大的勇气？他不知道。

　　程琤看着将头深深低下的顾梓聿，心情实在糟透了。他知道自己下的手有多重，可这小子就是太骄傲，太倔！这次考成那样，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把他的性子拗过来。于是手里橡胶棍一转，暗自又加了六成力道，第二棍再次挟着风声狠狠往下抽，这一记恰好是落在了顾梓聿的臀峰上。就在这一瞬间，程琤清楚地看到顾梓聿的头猛地挣起，颈部拉成了一个痛苦的弧度，随即头又死死地埋下去，外套的黑色校服隐隐透出水渍。

　　他像垂死的鱼，挣扎着大口大口地喘息，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的骄傲只有他自己知道。尤其还是在有陈辰的场景下，若是被责打时，还会忍不住叫出声来，这便不是他了。

　　陈辰听着不远处正沉默地发生的一切，安静地笑了。他撩起衣袖，看了看自己白皙的小臂上一道道惊心怵目的可怖疤痕，漂亮的浅咖啡色的双瞳里，忽明忽暗，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

　　“你还有什么说的？”程琤将橡胶棒抵在顾梓聿的臀上，开口问道。

　　感觉到身后两道檩子火辣辣地飞速肿胀起来，顾梓聿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静下来，才开口说话。他颤抖的声线在在场的两人听来，个中滋味不得而知。

　　“…老师…市质检考成这样…是我辜负了老师的期望…实在是…无话可说…”一句话，断断续续飘散在空中，承载了太多不甘与屈辱，“…如若您气的只是这一点，要打要罚，我都心甘情愿，不敢顶撞您。”

　　“…可竞赛一事，我确实已经全力以赴了…而且我相信，初中生中没有人能比我考得更好！”

　　若说前面半句话还含着些认错的诚心，后面这句话就是十成十的自傲了。陈辰盯着自己的脚尖，心下诧异：什么叫“初中生中没有人能比他考得更好”？

　　室内静了半瞬，程琤想起自己得知顾梓聿得奖的欣喜和过后的惊悸，想起自己老师“黄荆条下出高徒”的理念——他不能让这个好苗子在骄傲和荣誉中迷失自我！隐含怒气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原来，你还在怪我替你申报了高中联赛的资格。不错，叫你一个初中生去和一群高中生竞赛，确实是有点难为你。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顾梓聿的头抬了抬，不由委屈地道“…是。”

　　“可是我还记得，当初不知是谁和我说，自己有能力，也有信心应对更高水平的测试？”

　　顾梓聿的脸白了白，想要争辩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我知道，你是想说‘这种成绩在高中生中也算是佼佼者了。错了的那几题只是没有接触到的新知识、新架构，不应该这样小题大做’，是不是？你还想说整张卷子里有大学的化学知识，作为一个初中生，你还没必要掌握这么多，对不对？你就仅仅满足于一个国家二等奖？”

　　国家二等奖？！一边的陈辰攥紧了双拳。

　　“…老师…呃…”又一阵疼痛席卷过来。顾梓聿强压下心头那阵得知获奖的惊诧，“…有奖…已经很好了吧…毕竟一等奖只有十个…若老师不满意...还有明年、后年…不不…明年…明年一定拿到一等奖!”

　　“我不满意？呵呵，顾梓聿，你是在给你自己读书，不是在给我读书。初中的竞赛加分取消了，可高中的还没有！一等奖是加二十分，二十分，你知不知道？你就敢拍着胸脯对自己说，高考一定能发挥出色？不见得吧。要是到时候你就差个一分，上不了好大学，找谁去？难道要回来找我哭吗？你更不是在为我程琤拿奖！我教过的学生拿过的奖多了去了，不差你这一个！多了二十分，你就轻松多了，不是吗？”

　　缓了片刻，程琤见顾梓聿乖乖地垂首听训，心下稍稍平衡了一点，又火上浇油道：

　　“不错，一等奖是只有十个。可是你知道拿一等奖第七名的是谁吗？是一个刚从索伦共和国转学过来，寄读在外国语中学的外国女生，人家还比你小一岁，你丢不丢人啊 ？！”

　　顾梓聿这时惊得直起了身子，不顾身后被抽动的伤痛，直直地望进了程琤的双眼。他只是不能置信：竟真有人比自己还优秀？

　　“你是井底之蛙了吧，啊？只想着自己的优秀，不懂得把眼光放长远！是，今年高中部成绩不理想，你是本校成绩最好的，可你别忘了那是因为蔡佳斌没有参加！你在初中生中有优势，可在高中生眼中不过是一个略懂些小玩意的小孩子！没学的知识你不懂预习吗？不懂就拿来问我啊！我特意从高中部下来不是为了教这些小儿科你明不明白？！”

　　一串连珠炮似地话语轰击得顾梓聿体无完肤。他攥紧了拳头，此时竟是分外羞愧——的确，程琤平时总嘱咐自己要有意识地多看看深层次的化学理论书籍，都怪自己眼高手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