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天纵》水上祢

15、璞玉浑金

　　舞台上，一束橘黄色灯光斜斜地打下来，正好照在顾梓聿身上。

　　他穿着一件灰色羊绒衫，内搭一件丹宁色衬衣，简简单单加上一条西装裤，利落的剪裁配上经典的牛津鞋，很轻易就展现了少年本身的青春活力。他左手执琴颈，右手持弓，先向在场评委们鞠了一躬。

　　像这样的场合，参与者本身就需要遵守一定的礼仪以示尊重，穿着正装是最基本的要求。且不说刚才几位女选手都穿着隆重的长款礼服，还精心地做了妆容，盘了头发，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姜明珺都穿上了一身奶白色的抹胸小礼服，化了淡妆。男选手也都穿上黑色礼服或燕尾服，系上领结。

　　猛然一看到顾梓聿这样“随意”的穿着，加之其又是最后一名选手，已经正襟危坐了一整天了的九位评委们都来了精神。

　　顾梓聿轻舒一口气，对他来说，舞台上炙热的灯光和台下目光灼灼的人们都是他最为熟悉的场景——他随着乐队上过的台也不知道有多少了。然而，这个舞台对他来说意义是不一样的。这是他第一次以独奏的身份站在这里，以自己的琴和弓开疆拓土！

　　架琴。

　　举弓。

　　弓头轻扬，他闭上眼，唇角微翘，仿佛沉浸自己的幻梦中。右手优雅地带动琴弓，悠扬的乐章缓缓展开…在舞台上，他看起来是那样的光辉夺目，却又自有一种淡然而内敛的气度，简直不像是一个十五岁的男生所应该具有的。那种融天真与沧桑为一体的气质，简直叫人为之心折。

　　但，与他本人和在场观众沉醉在音乐中截然相反的是，评委席上罕见的弥漫开一股奇特的气氛，不少评委甚至无礼地、在选手还在演奏作品的时候就开始与同桌评委窃窃私语。

　　“无伴奏…”“天呐…”“神奇的东方小子！”他们交头接耳地、惊奇地跟同行交换见解。

　　巴赫的g小调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属于巴赫创作的六首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是音乐史上的杰作。而这首曲子，历来公认演奏最好的版本，除了犹太血统小提琴家亚沙海菲兹在三十年代巅峰时期所灌录的企鹅唱片中的版本，就是耶胡迪梅纽因爵士本人在第十五届大赛开幕时演出的现场版本了。

　　巴赫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与组曲，是小提琴曲的“圣经”。

　　在这些曲子中，巴赫运用了无与伦比的、小提琴所能演奏出来的一切和弦，大手笔地塞满了几乎不可能演奏出来的对位技巧，这使小提琴这一需要原本需要古钢琴、管风琴等伴奏的旋律性乐器能够在独立使用的情况下演奏出不可思议的多声部复调音乐。

　　巴赫的创作使小提琴的艺术性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挖掘，也全面完善和提升了小提琴的演奏技术。这是小提琴无伴奏奏鸣曲的巅峰，再没有作曲家能够逾越。

　　g小调无伴奏奏鸣曲堪称是此系列集大成之作，之前选手演奏的作品难度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令评委惊讶的，是这样年轻的一个少年，在比赛现场有勇气去选择这个作品，而且在演奏这首作品时展现出了的超越同龄人的技术。

　　这个曲子的难度很高，巴赫在作品中将复调和声和主调旋律线融合在一起，创造了一种和声与对位织体的幻觉，强调声部的互动，演奏者在演奏时需要同时按下几根弦，而顾梓聿的右手轻柔又有力，拉出的和弦干净又和谐，展现了他对弓子的绝佳的控制力。

　　但最令在场评委震撼的是，这个少年居然在勇气和技术之外，还能表现出那超越他年龄理解能力的那静水深流的厚重情感。

　　对，之所以这组曲子令人瞩目，不单单因为它的难度，更重要的是，巴赫创作这项复调巨作的时候，正值他的妻子玛利亚不幸辞世，巴赫是带着深沉的悲痛投入到创作中的。纯熟的技术加上浓重的情绪，这并不是一加一就能得到二的简单算术。有多少技术高超、成名已久的小提琴家都尚且不敢公开演绎，或演绎这组作品时不能达到如此高的完成度，可这个少年居然做到了！

　　要做到演奏时情感浓烈不难：普通的曲子有走向清晰的叙事节奏，有明显的动机、有起承转合，可供演奏者理解发挥。可这曲子内在结构严谨、逻辑理性，如何在严密深邃的旋律中表达充沛的情感，如何在乐句的缝隙间呼吸，表达出浓烈的爱意、悲剧色彩、戏剧性的转折、诗意的舞蹈，这都需要极强的表现力和感染力，绝对不是易事。

　　当评委还瞠目结舌于顾梓聿是如何在小小年纪演绎出这样的情绪时，普通听众们早已沉醉在悲壮而肃穆、如深海般的情绪中，很明显地被那股凝重和忧伤打动，进而产生共鸣。

　　在第一乐章看似平静的柔板中，和弦一出，黯淡忧伤的旋律仿佛一声无奈的叹息。随即奏出的歌唱般的乐段在各个声部间自由流转，迎来一个节奏鲜明的短小动机，引出第二乐章绚烂的赋格。

　　评委们的眼睛都仿佛黏在了顾梓聿灵活自如的左手上：第三乐章的西西里安舞曲和第四乐章的急板对这个少年来说好像根本就没有难度！修长而莹白的手指在漆黑的指板上跳跃，仿佛活泼的小鹿在山间自由地穿行。大量的和弦和对位根本难不倒这个面带自信的少年。他的弓法干净利落，节奏恰到好处，音色饱满明亮，情感丰沛动人。

　　在一旁的宋熙和也惊讶于小师弟的长足进步：距离他第一次与小师弟见面，不过只过了半年多的时光，小师弟竟有了这样大的进步！对于小师弟在和弦上的功力，他是见识过的，就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首改编为纯粹和弦的《沉思》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但这段赋格，作为塞巴斯蒂安巴赫最富盛名的大量应用了和弦和对位技巧的高难度片段，则再次证明了顾梓聿这半年没有虚度。而更令他欣慰的是，顾梓聿不仅仅能完成谱面要求，解决技术问题，还能表达出作品本身蕴含的情感内核！

　　当时老师那一巴掌没有白打——这孩子，悟性实在太高。知错能改，更重要的是，还改的这般完美！

　　当然，把这一切都归结到天分上也太不讲道理。至少宋熙和知道，要想掌握这么纯熟的和弦技术，背后练习的时间和汗水绝不可能少！

　　看来自己放弃做这个评委没有错。他微笑着，很开心。

　　顾梓聿并不知道，这次在华纳家门口举办的大赛主办方曾力邀宋熙和出任评委，而宋熙和婉拒了。只因为大赛章程要求评委不得与参赛选手有师承、亲属等关系。

　　作为顾梓聿的同门师兄，即使知道这个“史上最年轻评委”的名头给自己带来的并不仅是数百万出场费和高密集曝光率这样简单，他仍是推掉了。而如今，能看到顾梓聿这块美玉在他的呵护下震惊世人，这种骄傲不是名利所能相提并论的。

　　这是我的师弟啊。他这样想。

　　同样在观众席上，姜明珺同样骄傲地眼圈泛红：这是我的首席！是我的顾家哥哥啊！

　　一曲结束。评委罕见的没有点评。于是司仪呈上最后一个即兴演奏试题：八小节的乐句。

　　几乎没有多加思考，在将近十分钟的激情洋溢的演奏过后，琴弓再次轻扬，美妙的音符就这样从琴弦下流淌开来。不同于忧郁感伤的奏鸣曲，活泼欢快的旋律再次调动起在场所有人的情绪。顾梓聿闭上眼，感觉到指尖在指板上游走的、得心应手的快感。当弓子随心所欲地在琴弦上跳动时，他放任自己的□□就这样随性地演奏下去，而心神则飞到了别的地方。

　　对，就是这样的。有生以来，他最快乐的事，就是和他的琴在一起，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愿意和他的琴一起，去看贝多芬梦里的田园，去看德彪西心中的月光，去看莫扎特的世外桃源...只要手持着琴，在他的世界，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帝王！

　　“啊，小奥斯特拉赫！”评委奥利维查理，法兰小提琴家、音乐史家小声惊呼。的确，这个少年不论是自然而富有感染力的台风还是娴熟自如的技巧都像极了这个日尔曼血统法籍天才小提琴神童。

　　“哔——”当三分钟即兴演奏计时结束，顾梓聿也刚好完成了最后一个音符。奥利维激动地起立鼓掌，拿起话筒：“Ciel！Mon cher garon！Vous être un génie！太神奇了，对于一个少年来说，我一生中都没有听过这样的演奏！”

　　“99分！”观众席上一片哗然，部分人甚至觉得是因为之前郭震的分打的过高了，现在才会出现这种情况。音乐厅里到处都是不满的议论声。

　　顾梓聿倒是没什么感觉。他再次行了礼，慢慢下台来：他倒不是累了，只是被那位评委热情赞扬给吓到了而已。对于他来说，在小提琴方面他很少得到这么高的评价。吴老师最好就是点点头，除此之外全是各种训斥挖苦批评教育。

　　小时候还会有人嫉妒自己小小年纪就当上首席，可他愿意吗？整天就是被吴老师骂！狂风骤雨地骂、劈头盖脸的骂！唉，被虐待惯了居然听了表扬会觉得赤裸裸的羞愧？自己真是...找骂。

　　与那个小女孩并列第一进入决赛，顾梓聿已经觉得很开心了。最起码，他证明了专业和业余也可以不相上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