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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云阳的冬天有雪。
      也是银装素裹一片美丽,可比起大漠高山之上雄伟雪景,那是差多了。
      阿史那耶摩第一次来滟水之南,第一次来到四处皆河道的水乡,即便也与往常一般大口喝酒大刀切肉,兴致一起与随从跳胡旋舞纵声高歌,可怎么也不自在,这里不是他的牙庭大帐,这里不是他的大漠草原,这是异国他乡,这里的人说的是宛转的吴音,吃的大多是鱼做的菜肴,他见到的人大多斯文有礼,就象是宁庭来的那些使节,莫贺背后总称为装模作样的人。可最让他郁闷的是那些据说流有珍珠叶护血脉的谢家人,那些流着突厥血却半点也无突厥人的气性。
      连阿史那真都成了异乡人,曾经突厥日可汗麾下骄傲的大公主,现在与汉族一般的老妪也没什么不同,除了她那双和自己一样的眼睛。
      此刻在他身边的少年也有那样的一双眼睛,晴天蓝的琉璃眼。
      类突厥王种。
      耶摩一向以身为蓝突厥贵族而自豪,只有阿史那氏和阿史德氏才会出这样的眼睛,但眼前的少年姓谢名默,小字也是文绉绉的汉名“阿寄”,他说他是汉人。
      这也很令耶摩气愤。
      本想将少年带回突厥去,大哥中面大可汗阿史那弥近来有意学习宁国典制,也默许他潜入云阳寻人,谢家这门素无交往的亲戚据说是礼法大家,精通典章制度。但说了来意,阿史那真并无异议,其父谢清也无异议,他们说只要谢默愿意即可,但是他不愿意。
      今年十五岁的谢默有一张孩子一般青涩的面容,还称不上男人的俊秀面庞总是带着微笑的神情,那双琉璃一样的蓝眼在人说话的时候总是认真倾听,这少年总是斯斯文文,端庄有礼。
      可谢默偶尔露出的神色,那双圆且大的眼睛在大笑的时候会眯起来,阿史那耶摩总觉得他象一种动物,然而是什么呢,他想不出。
      先前耶摩总是看不起斯文的汉人,突厥人尊敬的是勇士,眼前他看起来还是孩子一样的谢默,单薄的似乎风吹就倒。
      然而就是他不放在眼底的孩子,却出乎意料的让他束手无策,只能对苍天无语,如今耶摩觉得他的马都比谢默听话多了。
      谢默已拒绝他十五次,也不说话,只是摇头,轻轻的摇头,淡淡的微笑的神色,似笑非笑。每当看到如此神色,耶摩总是牙痒痒的有抡起拳头揍人的冲动,可是面对那张脸,打不下手——
      太……太……太弱了!
      他的勇猛不用揍这样的孩子去证明。
      一怒之下也曾是恶从胆边生,夜半无人时摸准谢默房间的位置打晕绑了他就跑,本想一路绑到突厥,可随从说人的四肢会绑坏了。那人醒来还是夜半时分,耶摩解了绑住谢默的衣带,他居然还对自己说“谢谢”,怪人一个。
      耶摩傻了半天,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明自己的行为,他想跑了这么十数里路他总该体会自己的决心了吧,谢默却说,他可以走回去。
      “我不想去,我也可以让你看看我的决心。”
      还是淡淡的微笑着的面容,少年的眼睛异常认真的看着自己,耶摩懊恼的很,其实也不太相信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真能不求助的自己走回去。
      也许只是为了拼一口气,他放了那人,骑马跟在谢默身后,看他只着单衣,披着鹤氅,一步一步走回云阳。
      来时千里汗血马,归时徒步。
      一路上谢默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走到云阳,走得双脚起泡,眉头紧皱,忍痛都咬住牙根了,还是一句求援的话都没有。
      连心冷如耶摩都觉得有些看不下去,可又碍着面子不能相助,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走回去,汗湿重衫,鞋后跟见血,谢默见到家门那人又微笑起来。
      还是如常的和家中人打招呼。
      “我回来了!”
      见过谢清,和家人一同进了早点,他进屋温习功课,下午弹他的西域琵琶,看看书吟吟咏咏一如平常。
      对自己也很客气,象是那件事没发生过。
      可下人说三郎的脚上的皮全破了,血染红了鞋,只是他很会忍,没说而已。
      耶摩忍不住了,这么欺负人他也觉得不好意思,虽然年轻可自己也是独挡一面的北方可汗。
      谢默倒是不在意的,挥挥手,言道:“此事就这么了吧!”
      耶摩说:“当初真不该赌气,要是叫住你让你骑马回去,伤势也不会这么重。”
      的确是很重的伤势,谢默修养了好几天才能下床,一走就皱眉,看他的神情耶摩也想得出,一定很痛!
      谢默无辜的看了他一眼,笑了。
      “我本来以为,你会说的。”
      “我说了你会接受?”要是说了被你拒绝那我多没面子,他在心里嘀咕。
      “为何不接受,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意思了,有援助之意我为何不接受?”
      谢默还是很无辜的神色,耶摩却很郁闷。
      他知道说是这么说,但再来多少次那人也是一样的反应。
      于是阿史那耶摩也知道此人志不可夺,虽然他看起来弱不禁风,突厥人敬勇士,可也尊敬有志气的人。
      谢默不愿去突厥,却向往海洋,问家里要了一艘大船,说他要出海周游诸国,以他的眼看世界,以他的笔写列国游记。谢清同意了,还送了他一件礼物,据说是谢家云阳长房的人成年才有的礼物。
      此时谢默正在他身边看着码头上的船,他的从人华整和武敬之已登船,只有贴身仆役郭起在他身后守着。
      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死心,耶摩方才又问了一次,谢默还是笑而不答。
      再问,他回过头。
      “这是祖父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
      那双蓝色的琉璃眼看着眼前无边无际的海,看不到天与水色的尽头。潮湿的海风吹拂着两人的发与衣袂。
      时辰已近凌晨,远处海平面上浮现白晕,太阳快升起来了。
      本来,此时他已行在海上。
      谢默本打算昨日走,耶摩硬是拖延到今天,采取的是赖皮的手法,理由只一项。
      “我从没看过海上日出,你陪我一起看。”
      谢默很诧异,这人先前听到他要出海去气得不理他,昨天他临行又强跟着他出来,到了码头居然还提了这样的要求。
      想是这么想,心里默念几声,来者是客,况且这客是祖母的亲戚,他还是点了点头。
      华整对此不满:“郎君,行程已定,只为日出便朝令夕改,不好。”
      谢默微笑:“又不是什么大事,来者是客,既然来我云阳,是谢家的客人,那我也该尽到主人的责任。”
      耶摩闻言不悦,瞪了华整一眼,拔出腰间悬挂弯刀,怒道:“突厥人敬天礼日,牙帐东开,我们是海神胤裔,祖先从西海迁徙而来,虽然居住在大漠没机会看海,但那也是我们神往的地方。你这话辱人,若是在突厥,我就要和你一决高下,今日看在他的份上,我放过你……”
      华整不畏,拱手朝谢默道声告辞便自己上船,谢默看看他又看看阿史那耶摩,不由叹气着温言解释。
      “华整性直,他无恶意,还请多包涵。”
      耶摩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左肩一颤,他这才发现自己力气用大了,尴尬的收回手,谢默苦笑,他辩解道。
      “这不能怪我,谁让你太弱……”
      “……”
      是是,他是很弱,眼前这人真不会说话,谢默摇头,也不觉得生气,依然谈笑风生,反倒阿史那耶摩成了闷葫芦。
      许是自觉理亏,夜晚在无人的海滩上,燃起篝火,耶摩从人弹起突厥乐器,他自歌自饮自舞,提着酒瓮一舞胡旋,洪亮的突厥歌声响彻此地,畅快淋漓。
      明亮的火焰照他与谢默的眸子,象是被热情感染,谢默为他的歌舞打拍子,华整和武敬之都对胡人歌舞没兴趣,郭起也勉强,谢默便让他回船上,一个人坐在篝火旁看着打着拍子。
      他的面前无酒,只有清茶。
      谢默不善饮。
      耶摩喝得兴起,也不管他能不能饮,迫他喝,一大坛子酒“啪”一声重重放在谢默面前食案上,震得茶盏中的水溅了出来。
      “喝!这是我突厥的好酒,你一定喜欢。”勉为其难的,他补充一句。“就象你的茶一样好。”
      谢默圆又大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眼就象此时弦月——弯弯。
      “不懂酒的人吟酒,好酒可是会哭的,我的茶也是一样。”
      他笑吟吟的婉拒。
      面前人的眼睛立刻瞪得和铜铃一样大,嗯,好吧,谢默很识相的拿了勺子舀满一茶盏,小口啜饮,结果被烈酒呛得咳嗽。
      他看看耶摩,眼神无辜的可以,象是在说。
      再让我饮,也是这种结果,你还坚持吗?
      狡猾的汉人,耶摩郁闷的扛起酒坛一饮而尽。
      酒喝多了会醉,倒在铺地上的熊皮毯子上,冷冷的海风吹过,可心和面颊还是滚烫,就象入喉烈酒那样的感觉。
      阿史那耶摩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阿爹送了你什么?”
      “是香。”
      “什么香,女人爱用的那种东西吗?”说完,象是想到什么,他咳嗽几声:“这话不是指你……”
      说到末了,说话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无言抱歉的笑笑。
      算了吧,越描越黑,谢默想。
      “在谢家云阳长房这一支,假使家长认为孩子成年了,便授予属于他的香,一种香代表一个人,人在香在,人亡香亡。人若是没了,便把代表他的香封存起来,只在祭祀时再取出来用。”
      并未着恼,一手触摸悬挂于腰带上的银香球,谢默平静的说。
      耶摩对中原的香没研究,他只记得突厥的女人喜欢涂抹的香,那香就象突厥女人给人的感觉,热情奔放又火辣辣,亦象燕支山出产的燕支花,那样的艳丽,研磨后便成了女人双颊上妩媚的红。
      中原的香他不了解,听了谢默的话他莫名的生出些许忧伤的情绪。
      “你的是什么香?”
      谢默轻轻的笑出了声,在漆黑的夜里,篝火的亮光勾出斜靠凭几之人的轮廓,青衣广袖,被挥发的热气蒸得红润的脸,唯独见不到他的神情。
      只听轻快的笑声散逸风中。
      空气里蓦然传来似有若无一声呢喃。
      “墨荷。”
      “什么香,由什么制成?”他没听过这种东西。
      “墨荷花开时从中提炼的香剂,这是云阳特产的一种荷花,据说在外地养不活,花开时很美,如同火焰一般的红,是愈近凋零开得越美的花。可惜你来的时间不对,若是六月到十月就好,现在花谢了,只能看到枯枝残叶。”
      谢默悠然神往的说着,语带惋惜。
      “荷花是什么?象漠莲一样吗!大可敦还活着的时候告诉我说漠莲是世上最美的旱地莲花。”耶摩兴奋言道。
      谢默一愣,说道:“我没见过漠莲,只看过墨荷,家大人说,这才是世上最美的荷花。”
      话里有着一点坚持,重音落在“最美”上。
      耶摩摸了摸鼻子,仰望夜空满天的星斗,想起漠莲,他发现自己很想家。
      “你看过漠莲就知道了,它最美……”
      “墨荷最美,它的香也是独一无二。”
      谢默小声嘀咕,他猛然起身走近,手中举着一个球状物体,凑近阿史那耶摩鼻下。
      不知名的清幽芬芳弥漫开来,如江南水乡的风情,亦如眼前少年给人的感觉,谢默琉璃色的眼睛对着自己同样蓝的眼睛,耶摩忽然觉得:“这香很合你。”
      少年愣了愣,忙忙地退后几步,有点结巴的说。
      “谢谢。”
      第一次见到他手忙脚乱的样子,耶摩爽朗的笑出声,可想到等到天明时分便要和这人分别,心里便觉得可惜。
      要是他肯跟着自己回突厥去就好了。
      他有预感他们会成为好朋友。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离别总会到来,长夜这样短,一夜无眠的两人看着朱红的太阳跃出海平面,朝霞满天,旭日初升。
      海风吹卷海浪,浪花一波高过一波,直打到两人面前,阿史那耶摩面不改色,直视远方。
      “再陪我坐一会吧!天下广大,不知下次还能不能见面!”
      谢默微笑,不点头不摇头。
      “再见,不就是期许再次见面吗?也许以后我会到突厥去看看,看看你眼里最美的漠莲。人生数十年,总会有机会的。”
      耶摩精神一振,抓起谢默的手大笑。
      “也是,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若到突厥,一定要到鹰娑川我的牙帐来。本汗一定好好招待你,让你乐不思归……”最好长留突厥,我定会介绍给你突厥最美的姑娘作妻子,让你看我大突厥最壮丽的景色,还有那开在沙漠里的漠荷,他心想。
      看这神情也猜出他想什么,大抵是想怎么留住他吧,我哪是你留得住的呢,谢默莞尔,抽回手,瞧见不远处三位从人正紧盯着这幕满脸不赞同,他也拍了拍耶摩的肩。
      “我要走了,再见。”
      “再见!”耶摩不住朝他挥手,手又捧成喇叭形举在嘴边,大声叫道。“再见就是再次见面,你可不要忘了!”
      真是有意思的一个人,谢默笑笑正欲举步朝船所在的方向走去。
      郭起走下船,手里还拎了一只黑猫。
      黑猫正是谢默所养,名叫“阿乌”,阿乌见了主人轻盈的扭扭身子落地,扑到谢默脚边不住摩蹭,爪子搭着他的小腿。
      谢默抱起阿乌,阿乌猫脸正对阳光照来的方向,这时日光猛烈,黑而亮的猫眼瞳孔缩成直线,它眯起眼,在主人怀里蹭。
      谢默笑了,笑弯了眉眼。
      那人圆而大的眼眯成弦月的形状。
      耶摩忽然想到他象什么动物了,原来,是象猫……
      这时却听得阵阵紧促的马蹄声,远方烟尘扬起。
      只听得一阵紧似一阵的尖锐男声:诸位留步,皇帝有旨,诸位留步。
      又听见清朗的声音:“郎君留步……”
      谢默诧异的回身望向前方,郭起一声惊呼。
      “大人?”
      十七岁的突厥北方可汗阿史那耶摩朝左右使了个神色,刹那诸人不约而同拔出腰间弯刀。
      人人都在想,这是冲着谁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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