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错位》最后一株紫丁香

3、可以错多久

　　陈玄欣赏孟紫岚承认她有些卓文君、徐惠之流的小才气，不过男人不欣赏，半点没用。他喜欢听她讲一些小笑话，让疲惫的神经放松。而且与现任妻子姚相比，陈玄觉得孟紫岚赏心悦目，在某些范围内，十份宠爱和纵容她。

　　不过，近来他时常不安。孟紫岚一改往日的冷淡，和何雨峰有说有笑，经常借请教作业之便，在何雨峰的办公室一呆就是很久。后者是个自由人，有权利选择更适合他的女人，法律上没有规定他不可以同时有两个女朋友，却规定男人不许搞婚外恋。修改了婚姻法后，对婚外恋地处罚更加严重。陈玄有一百个有利的理由，只这一个就可以彻底搞得他人仰马翻。于是，他很不高兴，不自觉对她严厉起来，禁止再和何雨峰谈笑。并且时常有意无意地暗示何雨峰，孟紫岚是他的独有物，别人不许碰。

　　对此，何雨峰认为很荒唐，不予理睬，陈玄则变得越来越暴躁，对孟紫岚的管束越来越不近情理。两个人矛盾开始升温。

　　一天加完班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陈玄有意留宿孟紫岚，便请她到楼下的餐厅吃饭。那时餐厅里的客人很少，光线比较黝暗。萨克斯曲伴着餐厅中央喷泉流水声，使人很放松。

　　陈玄的样子很兴奋。在工作上出其不意的收获，使他心花怒放。他兴勃勃地高谈阔论，孟紫岚却心不在焉。音乐由茉莉花，换成了保罗•西蒙和富凯的《像鹰般飞去》，节奏悠长、缓慢，透着浓厚的苏格兰味道。无论何时何地，每次听到时，她总是感到激情在胸膛里回荡。

　　陈玄对音乐的感知仅限于流行歌曲。他盯着孟紫岚，妄图发现她伤感的原因，可是突然起白天她和何雨峰的“过度”接触，一股恶气不由地从心里涌上来。孟紫岚自言自语地说：“保罗•西蒙的歌曲，太美了。”

　　“是吗？”

　　孟紫岚看了看陈玄，发现他一脸不高兴，问：“怎么了？”

　　“你心不在焉。”

　　“是吗？”孟紫岚漫不经心地说。

　　“心情不好？”

　　“有一点。”她随口说。

　　“怎么了？”陈玄问得很温和，可是他的眼睛像鹰一样紧盯着她的脸。

　　孟紫岚嘴边浮起一缕嘲弄的笑容，好像下定决心和他较量一番似的。

　　“你刚才在想什么？”陈玄问。

　　“这支曲子，西蒙的。”

　　“你知道我对这些不熟悉。”说完，他靠在椅背上，想结束斗气的谈话。

　　孟紫岚似乎决心要让双方都难堪似的，立刻接过话头说：“这是何雨峰最爱的曲子。”

　　“你怎么知道？”陈玄生气地问。

　　“前几天，我们一块听过。”

　　“是吗？”陈玄知道她今天存心要找气斗，他抑制住怒火，冷冷地说：“有什么话明说，不必躲藏。”

　　“没什么。”

　　“很好。那我来说两句好不好？”

　　“当然。”她说。

　　“今天我们都很累，其实不适合谈这个话题，不过你好像非要我引到这个话题上。既然这样，谈谈也好。我想你不会爱上了何雨峰吧？”孟紫岚发现陈玄平淡的语调里有一股不可冒犯的威严，不由得抬头看了看他。严肃时，他的相貌出其地严历，不小心，任何一句话都会把他彻底激怒。以前两个人发生争执，她总是很好的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不把事态弄得很激化。就算一不小心惹他生气，她也懂得用女性的手段去化解。而现在，她既没有激怒他，也没有想化解，只是转开头。陈玄继续说：“我并不是阻止你，只是想提醒你一些事情。古芊芊是北京本地人，她父亲在本地很有势力，她母亲是司法部的，她哥哥好像在证券交易所工作，对吧。只要和古芊芊结婚，何雨峰就等于北京站稳了脚。和你结婚呢？你能带给他什么，是工资比古芊芊高，还是家里什么人可以在工作上帮助他？不是我说话不好听，就你那几百块钱的工次，在这个高销费城市，连连付房租都不够，拿什么维持一个家庭？娶了古芊芊他什么都有了，娶了你，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要是他年轻上几岁还可以，可惜，他比我还大一点儿，只怕做不到了吧。你们要走一条很长很长的路，能保证他以后不后悔？”

　　“我知道。”孟紫岚淡淡地说。

　　“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这样究竟想干什么？”

　　“什么也没有，何必捕风捉影。”

　　“何雨峰可没把你当作学生，这点儿我看得出来，十岁并不虚长。”

　　项目到了后期，步骤加紧。由于这个项目主要的受益者和实际的工作者是G城，陈玄和何雨不得不一次次两地来回跑，一个月要往反好几回。为了更好地推过项目，经报□□及科技部批准，部里把何雨峰到G城当副市长，主要负责项目的操作。

　　离开前夕，大家给何雨峰兴行了一个欢送会。

　　何雨峰的离开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件伤感的事情。单位里从上到下，无不对他依依不舍。几个姐姐妹妹无不为之伤心。欢送会之后的第二天，江苏苏等又单为他举行了一个小的送别会。孟紫岚也在其中。何雨峰的走对她来说是件伤感的事情，也是件庆幸的事情，距离和时间会冲淡一切。以后大家见面的机会少了，或许她就不再想他了。在别的方面她从来不怕争，不怕输，就算明知道会输，她也会怀着必败的准备抗争；在爱情上，她没这个胆量，因为失败后，结果影响得不是一个人，而是双方，她不敢给心爱的人造成任何伤害，所以只能放弃。

　　因为要好，大家开玩笑也不见外。上桌前江苏苏建议让何雨峰作主宾，其他人的座位以年龄大小依次排列。年龄最小的孟紫岚正好坐在何雨峰的左边，其他人一看都笑起来。

　　江苏苏说：“看来，在坐的除了王大姐之外，数小孟有福气，她紧挨着何雨峰。”

　　何雨峰接口说：“哪里啊，要说有福气的应该是我，右有王大姐，左有小孟。王大姐是我的良师，自我来单位后，承蒙大姐多方面的照顾，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敢这么说。小孟是我的益友，她的青春活力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的乐趣，要分开了，真让人不舍啊。”

　　江苏苏说：“自从听说你要走，她一直闷闷不乐，你真是太不关心人家了。”

　　他转过头温柔地凝视着孟紫岚，她红着脸转开头，说：“你离开，大家都很难过。不过‘男儿志在四方’，整天和我们这些女子混在一起，怎么会有出息。”

　　“你瞧小孟说的，竟像是妻子在送别似的。”王琳说。

　　“什么‘男儿志在四方’，我都这么大年龄了，还谈得上志在四方。你们都在首都这个大城市，我却要去一个小城市，不是贬谪呀。”

　　“那好，你呆在这里，我去当市长。”江苏苏戏谑着。

　　“大家一起去才好。”何雨峰笑着说。

　　“好啊，你到了那儿，想办法把我们一块调去就是。”韩云说。

　　江苏苏接口说：“最好不过。在大城市呆得太久，连神经都快麻痹了，能到G城享受海水浴再好不过。”

　　“行了，还没上桌就这么多话。”韩云打了圆场。

　　大家依次坐下。点了菜和酒水。酒过三巡，连平时不活跃的，也都活跃了起来，个个兴致勃勃地，一直谈到午夜。孟紫岚也喝了不少。站起来时，有些晃，她伸手去扶桌子，还是差点跌坐在椅子上。何雨峰扶住她，问：“怎么样？”

　　“大概是多了，还行。”孟紫岚吃吃地笑着。

　　“何雨峰真是不够义气，把大家灌得个个东倒西歪，他倒清醒得很。”江苏苏抬手指着何雨峰哈哈大笑。

　　“是啊，个个都醉了，独有你醒着。”王琳说着，斜着眼乜着何雨峰。王琳年龄四十岁上下。长年养尊处优，使她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几岁，有着很好的身材和相貌。她很少谈家里的事情。大家隐隐感觉到，她的家庭也不算幸福。她原来负责着一个处，何雨峰来后，她被抽出来，专门协助他搞项目。平时和他说话时，形迹很亲热。凡是何雨峰要办的事情，她总是忙不迭地鞍前马后，忙得不亦乐乎。时间长了，大家都觉得她有些怪，何雨峰自己也很些尴尬。好在就在离开了。

　　何雨峰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说：“王姐总是爱开玩笑。”

　　江苏苏却泼辣地回敬王琳说：“她哪是开玩笑，是恋着你，舍不得你走。”

　　“越来越不像话了。”韩云说：“江，你总是口没遮掩。什么玩笑都拿来开。”

　　其他的人也跟着唇枪舌战的练起来。孟紫岚一直沉默不语，她偷眼瞅着何雨峰，他嘴上含着笑，身处事外地看着大家任意取闹。

　　他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多少女人为他流过泪，他好像并不在意。他笑得多从容啊，岁月只是像征性地在这张脸上留了些痕迹，他显得这么的年轻，英俊，富有特征。那张嘴，像女人的樱唇一样，有着纤巧而细腻的弧线，有时，也许它是敏感的，能感觉到甜蜜，有时，它是理智的，轻轻地闭着，却可以拒人于千里之外。它像是有一种魔力，引吸着女人，又抗拒着女人。这张嘴上，曾印下过古芊芊多少个温存而甜蜜的吻，也曾对她说过多少甜蜜的话儿。可惜除了他们自己，没人能听得到。他的鼻子没有北方男人的那种陡峭，却长得小巧而灵俐，和嘴唇搭配得恰到好处。眼睛明亮而有光彩。眉毛像鹰的翅膀一样飞舞着，却没有霸气。他带着眼镜，使这张脸带了些书卷气。额头不能说明亮，但也不是晦暗的，有着理智和情感的混合作用。孟紫岚很想拨开他额前的头发，轻轻地吻一下。

　　何雨峰回头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她吃了一惊，慌忙低下头，假装醉了，伏在桌子上。

　　夜深了，外边下起了小雨，淅沥沥地敲打着窗子。大家戏语阑珊，有的扶着桌子，渐渐游漓到梦的边缘，有的撑着醉眼，晃忽地左顾右盼。这时，大堂的服务经理轻轻地走过来，提醒酒店该打烊了。大伙这才摇晃着站起来，收拾着各自的东西。有些人的男友或丈夫已经在门外等了。有清醒的，自告奋勇愿意就近把已经醉了的送回家。孟紫岚住得最远，送她的任务自然是何雨峰的——必竟他是在坐的唯一的男士。

　　当把其他人一个个送上车后，孟紫岚发现最后只剩下何雨峰和她。她迷茫地看着他，亦幻亦醒。

　　街上人影萧萧，车倒不少，但是很快就消失在灯影深处。已经习惯了白日的吵杂，深夜竟显得这样的空旷，让人很觉寂寞。何雨峰伸过来手，想扶她。孟紫岚轻轻地摆着手，“不用了，风一吹，清醒了许多。”

　　“你喝得太多了。”他的声音里混合着关心和轻声责备。

　　“人生能得几回醉！”孟紫岚苦笑着说。

　　何雨峰沉默不语，只拿眼看着她。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不是很好吗？”她笑着，瞅着何雨峰。“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在听你说。”他的声音有些郁闷。

　　“嗨，都要分开了，何必这么放不开。你辜负了王姐的一片情，真是残忍啊。”

　　他依旧沉默不语。

　　孟紫岚闭着眼，仰起头，让雨水打在脸上，张着手臂，像要竭力把雨拥进怀里似的。泪水悄悄地涌出眼眶，和雨水混合到一起。

　　“小时候听奶奶说，相爱的俩个人要分开，天就会下雨。”

　　“在南京，这个季节，十天有九天都在下雨。”何雨峰说。

　　“南京的冬天会不会下雪？”

　　“会。去年冬天我回去，那边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你回去看小平吗？”

　　“是的。小家伙总是让人割舍不下。”

　　“她是不是也希望你多回去看看？”

　　“谁？”

　　“你的前妻啊。我想她一定还在等你。”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喜欢走回头路。既然分开了，就不再指望什么。”

　　“你们男人总是下得了狠心。全然不顾别人承受的了承受不了。”

　　“我是个易感的人，用英文说是sensitive。我总是对一些事情动感情。”

　　“比如呢？”

　　“很多。一时无从说起。”

　　“啊，雨，可爱而残忍的东西。‘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这是描写南京台城的。我原来曾经住在台城。南京，真是个让人留恋的地方。无法想像，我走了之后，发生了那么多的变化。我走过很多地方，但是只有南京，最让我割舍不下。”

　　“你还会回去吗？”

　　“也许。等我累了，不再留恋外边的世界，我会回去。”

　　“你不会的。古芊芊的家在这里。”

　　“她在那边读的大学。”

　　“噢。”孟紫岚轻应了一声，就此不再说话。他们默默地走了很长时间。

　　孟紫岚转过身看着何雨峰。她的目光很黝黑，像两潭秋水，深不可测。她的表情很平静，里边有一种绝决的力量。

　　何雨峰也凝视着她。雨如丝般飘动在两个人中间。黎明前的沉寂，使两个人都能感觉到对方脉搏的跳动。

　　“天要亮了。”

　　“我们走了一夜。”

　　“不，是半夜。我们离开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二点了。”

　　“你醒着。”

　　“是的。我醒着。这点酒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以前，我在跑业务的，有的是酒量。”她的话很平静，脸色也很平静，丝毫没有玩耍的意思。

　　何雨峰沉默着，凝视着她。

　　“天边开始泛白了。”

　　“是的。”

　　“现在几点了？”

　　“快五点了。”

　　“又是一夜过去了。我们走了一路。”

　　“是的。”

　　“你应该提醒我叫车的。”孟紫岚含着一缕轻柔地小笑，声调已经不再晦涩。

　　“你一直清醒着，你说过的。”

　　“可是我糊涂了。你今天要收拾行李的。飞机是下午几点的？”

　　“不着急，有的是时间。”

　　“天亮了，我就不再怕了。黎明总给人以活力。不是吗？”

　　“富有朝气，总是让人迷恋。”

　　“朝气？是的，我还年轻，我有的是活力。”她婉尔含笑。

　　“这真是让人羡慕。”

　　“羡慕，就好好抓住你拥有的，不要再失去了。人经得起几次失去？我没见过古芊芊，但是，从你的身上我能感到，她一定很完美，好像是老天单单为你而创造的一样。”

　　“你没见过吗？是的，每次大家一块出去玩，你总是找理由逃开。那个把你从集体的欢乐中叫走了男人真幸福。”

　　“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如果时间允许我再重来一回，我一定还会那么做。或者，做得更多。可惜，我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了。自从我躺在他的床上那时候起。他对我也不错，千般宠爱，万般娇纵。我从来不知道，有谁被他如此爱过。对于我这样一个女人，已经足够了。”

　　她说话的时候，何雨峰一直盯着她，听到这句话，他转开了头。远处一辆出租汽车开了过来，他招了招手，对她说：“回去好好洗个澡，等你醒来，把什么都忘掉。一切都要往前看，生活还是美好的。何况你这么年轻，就是重新开始十次都来得及。上天对女人总比对男人宽容一些。”

　　“‘上天对女人总比对男人宽容些’？但愿如此。女人，男人，不就这么回事。和谁在一起都一样。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除了□□的结触，再也没有别的。就算相爱又怎么样？爱情经得起多少年的考验。最相爱的人，既使能够一块过到老，剩下的也不过是习惯和需要，这就是生活。再见了，何老师。”在此之前，她一直称呼他何大哥，陡然之间改变称呼，俩个人都为此一惊，抬着头，面面相觑。

　　出租汽车司机不耐烦地摁一下车鸣，孟紫岚转身上了车。车启动的一瞬间，她悄然回眸，眼角淌下一行泪水。

　　车已经远去。何雨峰怔怔地站在雨中，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