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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一章 小楼莲花(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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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宁琅自醒来便闷闷不乐,早饭也没吃,便一个人出门散步。
穿过石桥,就是大婚时宴客的花厅,里里外外正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戏台子已经搭好,到时上台的皆是家养的女孩,仍旧一个外人也不放行。花厅一隅是个盖好的角楼,名唤莲未,楼下一带锦榭,流水潺潺,莲花兀自盛放,薄雾岚烟弥漫四周,好似幻境。
宁琅抬头,那楼上正有人托腮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大婚在即的阮云岫。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只憨态可掬的布狮子正蹲在厅中一角,宁琅甚觉奇异,四下望去,才见花厅四角皆是一样的摆设,走至一角去细看,那布狮子皆是一样形貌,半张着嘴,叼着红绣球,黑底绣红、金两色纹样,半人来高,甚是可爱。伸手去摸,质地轻软,又极光滑,不知是什么纹路,却好似柔韧中带着不可斩断的力道,哪怕是个外行人来看,也知道该是织布之中的极品。
宁琅四下环顾无人,于是抽出袖中流岚,在狮子表层轻轻一划,丝毫不见破损。
轻羽阁沈玦亲手锻造的利刃尚且无法斩断,真叫宁琅倒抽一口冷气。
“哎呀,你怎么在这儿呢,叫我好找。”身后忽地传来善舞的声音,宁琅回头,却见她披着一头长发站在面前。
“大清早就跟个蓬头鬼似的,叫唤什么呢?”宁琅不笑,转身往回走。
善舞不知何故,只好在后面紧紧跟着,待得行至客房门口,宁琅才停了脚步,长长叹了一口气。
“即便一早看透,我又能做什么呢……”
善舞愣住,看着宁琅走进房间,再无一丝动静。站了好一会儿,才听身后有人叫她,转头去看,原来是莜夜站在廊上,额头上颇有几分汗意,想是出去过了,这七月里着实暑气颇盛,大清早便已像个蒸笼般,叫人乏力。
“才出去了?”善舞于是浅笑,开口问道。
“嗯,”莜夜自小便是这般温柔的样子,多少年也不曾变过,善舞从来只要站在他身边,便觉踏实,此刻看着他又变着戏法似的摆出个纸包来,“冰酪,给主子和你解暑吃的。”
“主子像是为了什么事懊恼呢,闷闷不乐的。”善舞摇头,莜夜便觉诧异,走了几步,上前叩门。
“进来,”里面淡淡的应了一句,略为停顿,又补道,“善舞也进来罢,外面热得慌。”
“是。”善舞又笑,便跳上廊来,挽住莜夜胳膊一道跨进门去,方才知道宁琅并没闲着,包袱都已打了一半,竟颇有些不告而别的态度。
“主子,明日才是初七,您这是赶着上哪儿去?”莜夜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不走的话,早晚死在这里。”宁琅略一停顿,继而又忙活开来。
“谁敢动主子一根汗毛,岂非不想活了?”善舞叉腰,挑起眉来。
“正是,这里有人不想活了。”宁琅终于停下手,回头望向两人,“不但自己不想活了,还要带着别人为自己陪葬。”
莜夜和善舞面面相觑,终于意识到有些什么已然落入宁琅慧眼。莜夜关门,善舞阖窗,三人便聚在一处,听宁琅说话。
“这府里处处机关,竟已是个死局。起初是我想的太浅,以为仅仅是魔刀与江湖的恩怨要在这里解决,却不想正是遭人利用,要把我们都置于死地,方才善罢甘休。五年之前魔刀故居惨死一百零七人那件事,我们还都年幼,并没经历,可是这些年我苦读那些旧事轶闻,对这事却再了解也没有,为何我说此行大凶,便是因为当年力擒魔刀阮天仇的人,正是如今扬州府尹冷尤,与天下第一名捕,秦中游。”
“什么?”莜夜与善舞听闻此言,皆是大惊。
“府中花厅有一角楼,名唤莲未。此楼依傍湖心而造,池中遍布莲花,品种繁多,香气四溢,与周围旧时楼宇皆不是一色砖瓦,显是专为阮小姐新造而成。而这府中除却她,便只剩我们三个外人,当是一起奉作上宾来服侍的,因此饮食汤水,也只有和她一道。先时的莲心茶,与昨夜冷如烟专门要厨房为我熬制的莲子羹,想必皆是出自莲未阁的厨房。然而就是这两样东西,均与阮云岫有关,除了她,想必没人更加方便投毒。”
“铁藜山庄素来与她无冤无仇,如今却要置主子于死地,这魔刀之女恁地心肠如此狠毒?”善舞握拳,声声愤慨。
“原来如此,”莜夜却并不急着声讨,思索片刻,才接过话道,“单凭她一个弱质女子,想要报仇谈何容易?怕是拼此一生也只得眼下一个机缘而已。所以她借大婚之由广发喜帖,宴请大批江湖豪杰前来观礼,而以主子与铁藜山庄之尊,若是横死在这府中,饶是冷家有上天入地的本事,届时也是百口莫辩,更无异于公然与全武林为敌,不出三日,冷府上下必定鸡犬不留,想必这阮云岫早已抱定必死之心,才能想出这样玉石俱焚的法子。”
“不错,”宁琅点头,“起初我们都想,若是这次行踪并不隐瞒,江湖中人人皆知我们身在冷府,便绝不会有人敢动一丝一毫的害人之心,却不想有人逆其道而行之,就是要人人皆知司徒宁琅死在扬州冷家,如此一来,灭他满门几乎只在朝夕之间。”
“所以这阮云岫才要嫁给冷如烟,要秦中游前来护花,并请主子前来观礼么?”善舞长吸一口气,“如此安排,未免太过缜密,这女人当真可怕。”
“若仅如此,也就罢了,”宁琅摇摇头,又说下去,“这门亲事原本应当如何低调慎重,理当无人知道阮云岫身在何处,才是上上之策,然而冷家不知为何,如今却广发英雄帖,引得大批武林人士齐聚扬州,其中便不乏昔日魔刀宿仇之家,与一心念着那本刀谱的武学痴人,就算阮云岫打定主意要如此做法,冷尤显然并不中意这门亲事,却又为何答应的如此慷慨?你们再想,这冷府中别院空着几十间房,而同福缘就要住满,冷尤却毫无将些须贵客请入府中的意思,也绝不允许外人踏入府内一步,虽表面上是为了给我们图个清净,却是显见的,他也并不想横生枝节以至连累自家妻儿,如此张扬却又谨慎的目的,只怕唯有一个解释,那便是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婚礼之上决不能让阮云岫活着与冷如烟踏入洞房,就连事后有人追究也根本无从查起。”
“主子是说,月殇其实是冷尤请来刺杀阮云岫的人?”善舞惊道。
“不尽然,”宁琅又摇摇头,“这其中,恐怕还有一个人,断不能忽略掉了。”
“主子说的人,可是秦歌?”莜夜抬头问道。
“不,我说的人,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冷家少爷,冷如烟。”宁琅叹口气,言至此处,已是倍感苍凉,“他昨夜来问我,那银钗可是出自名匠之手,我答曰不然,他便失望已极。可见,他定是从何处见过这支钗,而那钗的主人,必定曾对它视若珍宝。能令大婚在即的冷如烟如此消极的人,还能有谁?月殇曾说,秦歌声称那银钗乃是未婚妻子的遗物,表面的意思是那女子早已死了,但若前缘已了,终此一生不能再续,定情信物都被退回,又如何不能算是一种遗物呢?”
“主子是说,阮云岫其实与秦中游,曾是一对恋人?”善舞又是一惊,几乎乍起。
“眼见着心爱的男子亲手擒住自己的生身父亲并处以极刑,怎样的恋人还能走过这一关?”莜夜摇头,自顾叹息。
“所以阮云岫将那银钗还给秦歌,与他恩断义绝,秦歌一时心如死灰,随手将银钗托付他人以求解脱,并不是不可能的事,而冷如烟,能够在千万人海之中寻回阮云岫,又如何不会知道她的所有前尘旧事?如此一来,当他看到心爱女子望见消失多年的银钗再度出现时,仍旧是那般受惊吃痛的表情,他又如何不恨呢?”
“主子是说,阮云岫当时故意摆出这般姿态,为的就是刺激冷如烟,从而替她杀掉秦歌?”
“她是演戏亦或出自真心,我并不知道,只是明日大婚,秦中游的身家性命,也是难说得很。”
“如此说来,月殇或者竟是冷如烟请来杀掉秦歌的?”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月殇自己才会知道,待时辰到了,自然揭晓。”
“那我们就不妨等着这个结局,”善舞一时玩心又起,“有我和莜夜呢,若是明刀明枪的,谁能伤得了主子?”
“你们见到那花厅里四方角上的布狮子么?”宁琅苦笑,“我用流岚都割不破,即使并未用力,却也是指天天崩、斩地地裂的兵器,普通兵刃更是毫无斩断的可能,该是用千年玄铁与金丝、冰绡相熔,专门用来做金丝宝甲一类护身防具之用。狮子口中含着红花,当是一拉便可抽出整幅帐幔。你们可还记得,月殇说起在魔刀旧居那一日,每个人都不分彼此只是乱砍乱刺,我初听时便觉蹊跷,如果单是为了自保,为何不能跑?若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倒还说得通,然而听她所说时间,却是天亮以后,月殇,她向我们隐瞒了极为重要的一件事,那便是,当时的整个故居,早已被这种铁绡彻头彻尾的裹成了一个无人可逃的茧。”
莜夜握拳,长叹一声:“果然是满盘皆输的死局。”
“不对,”善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这般手法既是捉拿阮天仇时所用,那么不单只是月殇,秦歌与阮云岫也当知晓才是,又为何看破却不点破呢?”
“这答案,或许就在这钗里。”宁琅终于叹气,将银钗置于二人眼前。
两声叠呼交错出口,而后满室寂静,忽地令人想起那百里无人时渺茫而又无声的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