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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七章 风归云去(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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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叠聚,海天连色,一整片泼墨般的夜。
一阵邪风早已卷灭了烛火,而晏楦一人独坐窗下,一动也不动。直至此刻,他才惊觉窗外喧嚣竟有如此寂静,就连眼泪跌入袖口纹理都可听见苍凉回音,不堪一击似的,就碎了。
他的血早已交给这江湖,而他的心留在司徒宁琅的身边,所以此刻,他只能流泪。
只有流泪。
眼前好似忽然浮现二十年前四人义结金兰时的悲愤与豪情,从此一条心,一个人。即使他也知道他们注定有天会曲终人散,但他以为那个结束,理应是一场死亡。
不是此刻,他不能阻止他的离去,甚至不能将他揽在怀里,送他最后一程。他能够最后为他所做的,也只有留在这里,放下那些挚爱所依的,选择他所不能忽视的现实。
身后一人黑衣秉烛,淡淡身影滤过窗棂,透过帘幕在地上投出层层阴影。低沉却有力的声音穿透此刻悲戾,潮水一般涌起,以一种深沉冰冷的姿态。
“一柱香的时间,只一柱香,时间到了你便带容儿走,挑一个好日子娶她过门,从此善待他们母子。”
“你现在……是以哪个身份与我说话,对我托付?”晏楦皱眉,缓缓阖上双眼。
“子楚,兄弟一场,算作大哥求你。”门外的人如此低吟,却听不出悲喜。
“如果是以兄弟身份相托,我便不能应你,你听见三哥临终之时说了些什么吗?他说,此志终生,至死不悔……”晏楦苦笑,“不悔?为什么不悔?我们当初为了什么踏入这江湖,如今怎么都忘了……二十年前咱们携手并肩的时候曾经彼此承诺,不管到了何时何地,都是为了兄弟手足而战、为了昔日至亲而战,不是此刻为了声名利欲,不但非得直面三哥的惨死,还要装作一派欣然。如今,你已背弃了当初盟誓,咱们兄弟的情分,尽了……”
“既如此,你为何不出手救他?”
“若我救他,咱们便都要死,三哥若在九泉之下有灵,恐怕不会瞑目。”
“哼,晏子楚,纵使何时何地,总能比别人想得更远些,”窗外那人冷哼一声,轻笑道,“不管你此刻作何感想,此行如何收场,已是注定,我在这船上早已埋好了火药,时辰一到,谁也脱不了身,所以此刻,即便不提兄弟之情,我也定要以昙曜剑十七代传人的身份命令你,带容儿走,娶她为妻,养大她腹中的孩子,然后继承燕子楼头、你的衣钵。”
“你的本意,莫非只是将众人引到这船上,然后将此处夷为平地?”晏楦握拳,言辞之间已有绝望之色,“是你指引我武艺,导我进入这江湖,就是为了这一天,将我也在这船上一并歼灭?”
“谁叫我培养了你,却养出了如此惊世的人才?天下第一,只一人足矣。”窗外来人悠悠一叹,似是也有几分伤怀,“若不是老三冲动坏我大事,我与容儿一家三口才是此刻正该脱身的。云逸多年来不曾消除对我戒备,老三是我下了帖子请的,如今露出马脚,想要全身而退恐怕已是不能,就算平安回到中原,也没有燕子楼头这样的大树遮荫,索性不如我留下,你们走。”
“子楚此生已有宁琅为伴,是生是死,绝不负她。”
“你大可不必再为此事纠结,司徒宁琅,”黑衣人抬头,朗声一笑,“她已经死了。”
“你如何知道?”晏楦大惊,不禁起身回头,隔着窗纱与那人对面而立。
而回应他的,不是任何解释,那人只推开了窗,将一样物件丢入房中,晏楦定睛去看,却是早已因精疲力竭而奄奄一息的白隼,它光亮毛发如今早已凌乱不堪,而那纯白之上,大片为之凝结的血迹却清楚昭示了某种事件的发生。
“……我不信。”晏楦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你我都知道,若她活着,不会放任白隼这样回来与你复命。”不等晏楦再说一句话,黑衣已然轻抖长袍,翩然而去。
而晏楦望他背影,宛若千万把利刃扎在胸口,几乎喘息不能。然而此刻却有另一抹灵光乍现脑中,令他恍然顿悟。
天下第一,云逸,狄枫,大哥,自己,今夜过后,必定仅存其一。
而云想容这个女人,她与云逸乃是血缘至亲,她得到了大哥的真心与他的子嗣,并因此有了足够要挟自己的筹码,无论这场战争谁成谁败,她都可以保住自己万人之上的地位,这诺大的乱局之中唯一的胜者,其实不过是她。
所以无论如何,她只是不能让狄枫活到最后。
而她所需要做的,只是将地牢钥匙交给沈漪,她势必第一时间救走狄枫,而狄枫一旦获救,也一定第一个去见沈湮,云想容只需再叫大哥去杀沈湮,如此两人相见,已足够他们同归于尽了……
于是推门而出,云想容却早已就在眼前。
“叔叔是去寻我吗?”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容儿愚笨,想不出叔叔为何要杀我,”云想容一笑,倾国倾城,“就算容儿亲手杀了他,可我腹中也还有他的孩子啊……”
晏楦闻言,眉目已然深深锁紧,不由自主地转身,眼角余光却见船头狄枫正微微发楞,身后沈湮惊声尖叫已是划过厚重夜幕传入耳膜:
“枫哥小心,他是岭南昙曜剑的后人!”
而狄枫已是无暇应她,前所未有的强敌早令他丝毫分不得神,风雨飘摇之中只见黑白两色缠在一处,那招式快得几乎叫人根本无从分辨。
剑气掠过,黑色风帽突然被凌空劈开,霎时间三尺长发迎风翻飞,露出了那张尖锐几如利刃的双眼。
叶琮,岭南昙曜剑第十七代传人。
就是这至死都无法遗忘的昙曜剑后人之名,为此寄人篱下、为此机关算尽、为此骨肉分离孤独一生的叶琮。
甲板上不知何时已聚了许多人。
“昙曜剑……”云想容眼中忽地绽放奇异神色,而所有人几乎同时望她,“昙曜剑法总共二十三招,堪当自有剑术以来最天衣无缝的招式,而那剑锋之中藏有短刀,一遇强震便立刻散为七股,趁对方不备分别进攻人的七处要害,真正是邪魔一路的巅峰之剑。我总在书里听过,却没想到有生之年真可以一睹本尊。”
那些话令沈家姐妹不由得一时眩晕,连咬紧嘴唇的样貌都是一般无二,只目不转睛望着那袭白衣。
忽地好似看见叶琮手中长剑竟隐隐有股碧色浮动,来不及多想,沈淳已大叫起来:“狄少小心,他剑上有毒!”
话音未落,叶琮剑中短刀已然出手,狄枫使出临风剑法一格,霎时七股短钉已如七彩雨滴一般劈头盖脸狂扫而去,狄枫飘逸身形如同飞鸟,不退反进直逼叶琮死角,剑锋没入黑衣,却仍势犹未尽,叶琮跪倒,长剑已深深插入他的左肋。
一口鲜血喷出来,将狄枫白衣都染红。
沈湮早已再顾不得其他,飞奔过去看狄枫有无受伤。而他微笑望她,一手执剑,另一只手揽过她仍旧冰凉颤抖的身体。
“千算万算,竟错付了一世的真情意,也罢,也罢,”越过人群,叶琮只望着云想容,良久才终于低下头去,“赢得了天下又怎样,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为我掉一滴泪……”
说罢右手握住剑锋用力一拔,扔还给狄枫,继而忽地仰天长啸,无比悲切。
“……记得我年幼时的桃源溪,三山环和,浮空若碧,遍地溪水雾气熏蒸,漫山桃花灼灼盛放,若能回去,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那声音越来越轻,身形已摇晃得厉害,狄枫伸手想去抓他,却终于晚了一步,碧波瀚海,终成那一世枭雄最后的归宿。
身后云逸却不知何时已在那里,云想容轻轻覆上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消瘦肩膀,轻声叹息:“沈湮,我曾以为家兄这一生如此背负,是该有你这样的女子陪伴左右,却没想,你最终还是如此抉择,当真叫我失望……”
沈湮猛一咬牙,飞身而起,说句“废话少说”,袖中三股利线已势如破竹,纵横飞向云想容双目及眉心。云逸仍旧坐定,却徒手挽出剑华,转瞬已将沈湮利刃杀招化解于无形。
“狄枫,他当真比我有这份福气……”云逸微垂双眸,终于缓缓自轮椅踏出,那身形单薄,恍若风一吹便摇摇欲坠,“沈湮,你终究是不理我的警告,幻灭了我最后一点痴念,如今也只好逼得我亲手了结……”
他闭上眼睛,挽出一连串的耀眼剑芒,霎那火光四射,宛若铸剑池崩,天地为之动荡,千里光华一蹴倾泄,豁然万众臣服……
她苦笑,机关算尽,原来都是螳臂挡车。
白影一闪,竟是狄枫。那轮廓深明至此,几乎不可逼视。
她看他淡然一笑,声音镇静而低沉:
“湮儿,你放心,生死算什么,就是这天下都不复存在了,我也还是爱你………”
细风吹雨,霎那满地梨花素。狄枫手中剑气微微一敛,恍若篆香烧尽,幽幽而至。霎时间那二人周身数丈之内,风悲画角,叶舞纷纷,如起肃杀悲歌,数声惊雁,好一派盛世流光,转瞬浮沉……
眼看狄枫的剑就要刺穿云逸胸膛,沈湮却忽见云逸望她的神情……
既像是他俩多年之前初遇的温柔,又好似沈湉临终望她的悲切。
电光石火之间,她听见剑锋入肉的声音滞涩喑哑,眼前两人目光对峙,似是忽然忘记语言,以及一切动作……
她不知何时已站在两人中间。
剑峰只是一偏,生死已然错位。
“云逸,一命之恩已还,我再也不欠你什么……”
整个鸿蒙以及颜色正飞速的离她远去,身体自半空中缓缓跌落,渐渐神志迷蒙。
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她却已看不到他是谁……
次年三月,盈袖山庄。
举庄上下热闹非常,吹吹打打,只有一人安静。
这一天,狄枫二十七岁。
他在后山的天泪湖练剑。
其实他早已无需练剑,剑气、剑意,这世上已无人能及。
只是他想,如果一切重来,会不会仍旧是这样的结果……
四周很静,屏山翠浪,碧草芳辉,灌木丛中鸟影相逐。
忽地身后有人唤他,狄枫……
他转身,微笑,今日你又来的晚了……
眼前人咯咯笑起来,刚好来得及陪你看垂峰落兆……
他循着对方眼光望去,只见半空烟霞渲染,一如初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