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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五章 望江亭怨(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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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莜夜便嘱咐善舞拿沈琛先时所留药方给宁琅抓药煮药,每日两副,无论雨雪总不间断。自己则一门心思教导襄儿各家武功心法招式,日夜不息。旁人见了,皆不解何意,而善舞见宁琅身体已是大好,心中开怀,因此其余诸事都不认真上心,只是她此时怀胎已有四个月过半,渐渐辛苦,近来又兼偶尔腹中阵痛,整日里总是强打着精神,才能稍显振奋。
“主子,你是不知道,那怪人将你带走之后,莜夜与我生了多大一场气,恨不得就要将我生吞活剥了,可把我吓死了。”善舞仍旧爱笑,虽是要做娘的人了,却不改往日脾气,“莜夜说这药还要吃上几个月,好把顽疾都根除了去。”
“是,都听你俩的。”宁琅一笑,却都只是略有敷衍的笑。
自从晏楦不辞而别那一日起,她开始总爱一人出神,想起自己与他共有的那一夜,不知因了何故,胸中渐渐积郁,时常无论睁眼闭眼,只能见他一人。她知道这一次,自己是再也脱不了身。
半月之后,寻常一夜,善舞忽觉腹痛难忍,宁琅诊了脉慌乱写出方子,莜夜守在她身边,单命襄儿一人于夜半敲打各家药铺门闩,几乎一夜无眠,却终究还是没能来得及。
他们终于没能保住那个几乎已现人形的小小婴孩。
善舞脸上花般笑颜从此消逝,终日以泪洗面,再不能振作。
三日之后,忽而阁中闯入一名刺客,才刚满了十三的襄儿小露身手击退来人,只是却也止不住对方全身而退,莜夜听闻此事立时震怒,与善舞二人独坐于房内,不知如何谆谆叮咛,竟决意一同习练司徒家不传秘法“沉字诀”。这般古法失传已久,乃是将一人全身心力悉数凝住于半日之内,则修习者在一日之内有六个时辰功力自然数倍于往常,而另外六个时辰则陷入深度睡眠之中,如同昏迷,旁人想要置其于死地,不会难于捏死一只蝼蚁。
“你守住白天六个时辰,晚上那一半就放心交给我,唯有此法,才能得以叫主子不受旁人所害。”莜夜说这话时,神色凝重,并不直面善舞。
而善舞闻言,唇角只是轻颤,幽幽而叹:“这一世,善舞心里只有两个是可以抛弃性命去守护的人,一个是主子,一个便是你,我也知道你心中所想与我并无二致,只可惜,我从来将你摆在首位,你却与我背道而驰。”
“善舞,我深知我俩孩儿之事叫你痛不欲生,但我俩不比主子羸弱,今后时日还多,你明白么?”莜夜伸手去握善舞冰凉小手,却见她笑容甚是勉强,似乎藏了许多心事,半晌才终于开口:
“有一句话,我总想问你,也许你知道,也许你自己也不清楚,但我却觉得,在你心里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我……”
“善舞,你怎会如此揣测,我对你……”
“你听我说完,”善舞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也随之哽咽,“你知道我素来记性差,好多过去的事都忘了,却偏是这一件,我还记得清楚。你初来铁藜山庄的那一天,我陪主子偷跑出去瞧你,那时你只瞥了我一眼,之后便全顾盯着主子,脸都红到了耳根子,这么多年,我不敢问你……”
“不,”莜夜低下头去,抿了嘴角,那神情、那眼色,带着她所深深熟悉的、毫不犹疑的笃定,“那时的我,不敢看你……”
善舞忽然笑了,是了,就是这一句,知道自己是从开始一直被爱到最后的,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这一句话,她终于听到了。于是她抬起头来,带着一如往昔的乖巧,轻轻点了点头。
“你说的,我都会相信,只是……不知要过多久,你我才能再见一面?”
后来,每当莜夜再度回想那一夜他俩谈话,才隐约忆起,这似乎竟是善舞对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此,襄儿服侍宁琅日常起居,而善舞与莜夜分别担待六个时辰保护宁琅安危,每日她要睡下,他才刚醒。
一对心心相系的恩爱夫妻,从此竟似天人永隔,再也不见。
某天夜里,宁琅独坐于房内剪起烛花,反反复复只是不睡。莜夜心中诧异,便来瞧她。而宁琅见来人是他,似是在恍惚之中招手叫他进了门去,开口便问道:“你说,我不杀人,却有人因我而死,是否应与杀人者同罪?”
莜夜闻言,不禁皱眉,“主子又在胡思乱想了,这江湖上本就尔虞我诈,如何事事皆能料准,各人所想亦是千差万别,又怎能悉数强加于己身?”
“不,这次不同,”宁琅听了这话,却摇了摇头,“我本以为这人的所做所想,我是从来不会猜错了的……”
“主子是说晏公子?”
“不,”宁琅幽幽回过头来,凄然一笑,“我是说你。”
那一刻,莜夜忽觉全身血液悉数凝固,再也无法说出一字一句。长久立于案前,终于缓缓跪倒在地,整张脸埋在烛火阴影之中,再不真切。
“……你怎么竟能舍得?”只说了这七个字,宁琅便哭了,“什么刺客,根本不是来要我的命,那日常所服的汤药,也不是先前那副,你如此做,叫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善舞……”
莜夜听这话时,双拳紧握几乎颤抖,眼神之中却全无一丝动摇。
药,仍旧是沈琛的方子,只是他又在其中添了二钱红花,旁人以为只是单作活血化瘀之效,对寻常人没有丝毫不妥,唯有怀了身孕之人喝了闻了,才有极易滑胎之效;刺客,也是莜夜一人扮的,并无半分伤及宁琅之心,目的也不过是强求了善舞,与他一道保护宁琅周全。
“母性乃是女子天职,若这孩子顺利降生,不单要让善舞我俩分心,更要成为日后拖累,若有人以他为要挟,不知我俩竟会做出什么后悔终身之事,我传授襄儿武艺也是一般道理,如今这座碎蛟阁不是铁藜山庄,除却我们四个,全是敌友难料,因此,非但不能节外生枝,就连襄儿也不能成为其中软肋。”莜夜如是说道,而宁琅一巴掌打在他脸颊,顿时如火灼烧般,生生的痛。
“为什么?善舞,她是你最重要的人不是吗?”宁琅声音嘶哑,却又近乎尖锐,而莜夜猛地抬头,凝望眼前女子,长久沉默之后,终于缓缓开口:
“我爱她,但,我是你的臣……”
“可是莜夜,我不要这样,不要你这样,不要你们这样……”宁琅抓住莜夜衣襟,跌下轮椅来,牢牢盯住他双眼,“求你,带她离开我吧,离开我这个不祥之人……”
“……太迟了,”莜夜却只苦笑,反握住宁琅双肩,“沉字诀一旦开始修习,便如箭在弦上,根本无一丝退路可寻,若非要半途而废,便如一天损耗十年阳寿,主子,留在这里,是我们唯一生路……”
就在那一刻,宁琅望着莜夜,脸上渐渐空茫到失去一切表情。第一次,他在她眼中看到了绝望,即使十四岁面对家破人亡,即使数年前被挑断手脚筋脉,即使一直颠沛流离,即使与所爱之人咫尺天涯,都不曾在她眼中看过的神情,四目相对,犹如万箭穿心,令莜夜霍然起身,夺门而逃。
窗外一场冷雨兜头浇下,却不能熄灭莜夜此刻胸中火焰,善舞抑或宁琅,此刻已摆在天平的两端,而哪一个才是心中最重,他渐渐不能分辨。自古忠义不能两全,如同家国不可比肩而立。身为司徒家臣,他又自何时起竟有了选择的权利?
因了有雨之故,这世上便再无人知道,饶是坚毅冷静如他,此刻也终于泪流满面。
六月将末时,碎蛟阁来了第一位访客,不是别人,却是鬼面山庄的女主人,凤冰珑。
她依旧没能忆起那些前尘往事,却又再次沦陷于同一个男子深邃眼眸之中不能自拔。
抽出右手示意宁琅为她诊脉,果真令宁琅不期一惊,听那脉象,竟是喜脉没错。
“我与他,仅有一夜情难自持,却不想竟铸成了今日大错,若活着,愧对我的一双儿女,若死了,又无颜去见待我情深义重的相公,如此辗转反侧,唯有不告而别。”
“凤姑娘打算去往何处?”宁琅无言相劝,只得有此一问。
“天下之大,还怕没有一块屋檐挡风遮雨么?”凤冰珑却是惆怅一笑,显见这次一意孤行,全然并无目的。
“那沈先生又要如何自处?”
“我与他……只盼来世再见。”
“若无来世呢?”
“那便相望相忆,永不再见。”
宁琅闻言只点了点头,余下种种,尽已无须再问。
凤冰珑逗留碎蛟阁不过半日,与宁琅赏了一时花,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旋即告辞。
宁琅目送她远行,心中忽然明了,相爱,果真不是就一定还要相守。
而这世上诸多成全,到头来竟多为自己一厢情愿。
事后她听闻沈琛一人回了庐山脚下,那座昔时朝夕相对的草舍里,在那个她随时回头就能寻见他的地方,等她。
他们都选择了一条让自己能够坦然面对日后独自生活的道路。
若为了善舞与莜夜,她深知自己此刻也该离开这里,只是一再失而复得的那个人,又要如何才能抽开手去永远放弃?
即便可解这世上万事万难,到头来,唯有情关,她勘不破。
不知为何,此刻她却反而安下心来。
窗外庭花似是要散了,抬眼望这诺大的碎蛟阁,竟叫她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有风来袭,夹杂须臾丝竹管弦,隐约入耳,好似一首时下颇多伶人传唱的教坊新曲。
想他与她,也是一场缘起缘灭,而当初拼尽所有换来欢愉片刻,如何到头来,终须一别。
若早知如此,又如何?宁琅忽而淡笑,这些年,怎地好似一场经年不散的幻梦?
只可惜,横在他们中间的那些人,那些江湖,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