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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二章 绿蓑红泪(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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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四,济南府上细雨空蒙,三扇湖面莲斗若翠。
鬼面山庄寒绡素壁、峰峦如洗,此刻适逢秋初时节,放眼而望,只觉水空禅境,一天碧翠。此地乃是江湖之中声名远播的独一家试剑阁,而这一处人间化境却并非古则有之。皆因四年前百里盈风在与唐潇一役之中忽遭奸人暗算、身中不解之毒,不久便撒手人寰这一无头公案,不但令世代享誉江湖的云南弱水宫不得已休养生息,如今门人都已难觅一二,更令尚未过门的长安临王府郡主洛桑宜在不足二十岁的年纪便守了活寡,从此独守空闺却不忘以百里夫人自居,情深至此,使得江湖中人每每提及皆深以为憾,又深觉比武一事乃是武林之中头一件庄重肃穆的大事,断不应那般草率,于是便有济南首富柯绍棠出面修了这座鬼面山庄,专为武林人士比武对决之用。此处不单甚是空幽静谧,更重要守卫森严,若不是比武双方下了帖子请来的人,那便是一只爬虫飞鸟也绝然进不得门去,如同鬼神庇佑,因此得名。
再说山庄主人柯绍棠,竟是一位不可不提的狭义之士。都说在商必奸,这话其实不假,若不然也没有他今日富可敌国之资,然此人取财有道,散财则更磊落。周济穷人布施行善已不足一提,就连边疆军士、国库空虚也多得他相助,论功夫虽不是一等一的好手,然一柄五尺巨玉横在那里,也算颇有威势,加之那份爽朗豪迈之态,四海之内颇多至交,深得江湖中人敬仰。
宁琅甫一下轿,便顿时听得一阵朗声大笑自堂内传来,不多时,那穿了一身纯黑烫金边蟒靠的中年男子已在眼前。
年纪约莫三十过半,眉目浓烈,熠熠神采飞扬几乎不可逼视,脸上虬髯颇显出那一身威严,五官生动鲜明,更难得那一种明镜池开、云游天长的敞亮襟阔,竟着实映亮了司徒宁琅的双眼,不由心下好生赞叹。
“铁藜先生来得正好,还有半个时辰便要开场了,请随我来。”男子一拱手,引宁琅往湖上去,宁琅便点头,欣然跟随,善舞紧随其后,左顾右盼之后似是嘟囔了一句,“怎地这些人打架,都格外偏爱水上呢?”
话音未落,便引得宁琅回眸一个白眼,便吐了舌头不再言语了。
湖心是座孤岛,方圆不过五十步,往返需得小舟引渡,旁人断无暗中相助或是偷袭的可能,看台设在湖畔,地势略高,因此比武双方的招式行动都可清晰收进眼底,倘若有一方使出什么龌龊伎俩,则更是瞒不了座上众宾,此番安排,无论对比武之人或是围观看客都是极坦荡的。
看到这里,对人对事,宁琅皆生出几分好感来。
湖畔肩头攒动,人人皆翘首以盼。宁琅也知道那石帆山四兄弟当真没什么好看,只是在唐潇已死或是重伤的传言近日忽然无端甚嚣尘上的时候,人人都想看这位少年英雄是如何回到江湖,再续那多年来口口相传的不灭神话。
宁琅被柯绍棠引至最高处落座,身侧一人青衫翠巾,正自低头饮茶。宁琅侧目,而那人方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竟是碰个正着,不是别人,正是燕子楼头,晏楦。
彼时对方目光粼粼一亮,并没讶异,旋即一笑,目光颇是和煦,如同冬日暖阳浅浅的照着,叫人心生舒畅。此刻抬头颔首,道声许久不见。
“也并未很久,仅是月余吧。”宁琅还以一笑,躬身落座。
“时光不待,一日也可作三秋。”晏楦淡淡摇头,神情里似有顽劣,倒叫人心生讶异。
“你的八名琴童今日都歇了?”宁琅望向湖上,言语中似有暗讽。
“杀人的利器,若都带来倒是对主人的不敬了,”晏楦回望宁琅,又看了善舞,才笑道,“想必先生也懂这个道理,因此今日只带了左膀,并没见右臂啊。”
“公子所言极是,”宁琅倒并非听不出他话里暗示莜夜善舞也不过是杀人工具,却仍不着痕迹般应着,“只是今日四下清平,宁琅倒是瞪大了眼睛里外张望,却并没见一只豺狼,还带刀做什么?”
“呵呵,还是先生伶俐,在下口拙,无意唐突了佳人,还望先生莫怪。”晏楦拱手赔罪,笑意颇和,一时倒令宁琅接不出下句来,方知是他以退为进的伎俩,此刻却显得自己小气,于是暗叹鲁莽,不过是三两句口舌交战,竟莫名占了下风。
于是又望湖上,青紫玄绛四兄弟似是早已成竹在胸,脸上颇有自负之色,手中兵刃皆懒懒挂在手上,眼见着毫无斗志豪气,令人看了也觉气馁。
细雨未停,因而时辰并不仔细,等了似有许久,只是不见唐潇。
人群中渐渐有人不耐,叫道:“时辰怕是早过了,依我看那唐潇是来不得了,柯大侠趁早判定吧……”
于是就有人附和,不战而败当比战败更令人不齿,江湖上名望也是要陡跌下去的,这一点想必不会有人比曹氏兄弟更加清楚。
“各位稍安勿躁,再等等不迟。”柯绍棠举手安抚,面上已略有忧色。
“急什么,”晏楦捧了茶杯饮茶,片刻抬头,双目已是凛凛地一定,手指忽地抬起,向着远处淡淡一指,“那又是谁?”
众人顺势望去,忽见一人由远及近,并不真切,身上一挂绿蓑并同色斗笠,脚上踏着草鞋,一阵风驰踏浪而来,眼见着湖上霎时荷芸波生,菰蒲风动。
彼时曹氏兄弟不知为何,忽而阵脚大乱,欲待摆阵相迎,却已全然不及。来人空手出招,指节纤长,灵活已极,几番进退,片刻已叫对方四人溃不成势。紫衣老二使出一杆长枪,出手虎虎风声,始终不离绿蓑人脖颈左右,却也被灵巧避开,沿枪杆一路飞身纵入,手指扣上紫衣咽喉,凝神贯力,立时将他喉骨捏碎,只听咯咯几声,那身形便晃了几晃,纵扑倒地。曹氏兄弟见了,脸色顿时雪白,绿蓑人看准空袭,脚下灵活几步,转至老三身后,那老三来不及转身,便拿剑向身后乱刺,刚好绿蓑左手揽过老四当肉盾,顷刻便被刺穿。而后飞身踏退,不知何时指尖已多了两颗晶莹泪滴,顺风疾走而出,余下两人尚未反应过来,兄弟四人已被屠尽,石帆山之名从此作古。
围观众人皆已目瞪口呆,待得回过神来,那人却早向着湖心另一端隐隐遁去,再无一丝痕迹可寻。
人群之中爆发冲天掌声,宁琅却不语,转身回望晏楦时,方知他眼中笑意,不知何时已褪得干净。
“诸位辛苦,”此刻柯绍棠又站了出来,拱手向众人道,“今日天色已晚,如蒙各位朋友不弃,客舍已备下酒馔被褥,就请给柯某一个薄面,稍作歇息,明日再启程赶路不迟。”
于是众人皆叹庄主周到,人群只一时便散尽了。
“三十七招,”善舞举箸,神色颇为认真,“我双眼半刻也没离过唐潇,从他出手到四人全歼,共用了三十七招。”
宁琅点头,环顾四周。此处乃是一个独院,专为她主仆而留,两间敞屋,三进三出,颇有大家风范,就连此刻案上的所谓家常菜品竟也依了官例,四个前菜分别是蝴蝶虾卷、姜汁鱼片、糖醋荷藕、一品官燕,主菜则是一道山珍刺五加,以及一碟翠玉豆糕并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薏仁米粥,放眼望去,其中珍馐美馔大都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色品,无论形色香味,无一不是极致。
“三十七招,旁人看来或者极快,可若是能当天下第二盛名之人,未免也太慢……”宁琅皱眉,夹了一只虾卷,却放在碟子里左右拨动,只是不送入口中,“那身着绿蓑之人,当真是唐潇么?”
“那一身轻功与暗器的路数,可不是唐门的不传绝学么?这又怎能作假?”善舞不解,偏着头去看宁琅,“再说了,百里盈风早逝,唐潇如今已是天下第一了,主子又糊涂了。”
“不错,是第一呢,我不知为何,总以为那人还在世似的,”宁琅笑笑,回过神来,“我方才正想着四年前我曾亲见的那场比武,唐潇是赤手空拳,相思泪一次随身只得两枚,也不用其它暗器,今日阵势虽乱,却也是有据可循的,曹氏兄弟所用兵刃,两长两短,攻守兼备,刀剑在前,而另两人断后,若我是他,两枚暗器当可一齐出手分攻枪戟二人,而后揽枪回刺,如此,凭借唐潇之快,只需三招。就算他恃才狂妄,认为那几人并不配自己使出相思泪,十招也已足够,断不能再多了。”
“可唐门当世四杰,除却唐潇以外,早都已不在人世了,他有一子,如今也才六岁,若不是他,还能有谁?”善舞无奈,摇头再问。
“唐门世代重男轻女,男子行走江湖,女子却只得终日闲赋在家与世无争,不入家谱,也不会录入江湖纪事,所以江湖之中从来只听得唐家哪个男子光宗耀祖,却从没听过哪个女中豪杰也是唐门出身,然而,从未流传于世的,却并不代表从不曾有。只可惜事关唐家的全部记载都在平凉梅林石窟中,八年前若不是白无殊那宵小之辈骗了我玉璃姐姐,如今那五万卷藏书也不会悉数落入百秀门的囊中了,”宁琅叹了口气,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曹氏兄弟为什么会死呢?虽说刀剑无情,那也是棋逢对手方才有失了分寸的时候,唐潇对付这几人未免也太绰绰,倒有恃强凌弱之态,很难不让人以为是被看见了本来面目而杀人灭口呢。再者,鬼面山庄四季如画,共有镜湖、竹林、千山与枫谷四处绝景,今日雨天,竹林才是最佳位置,可他们却偏偏选了镜湖。我左思右想,原来只因那里看台地势较高,若有人冒名顶替,戴上斗笠则没人能看清沿下真容,若再有一挂蓑衣,则连来者是男是女也都无从分辨了……”
“主子是说,今日前来比武之人,或者竟是唐门的女子?”善舞大惊,略一思索,才点头道,“这话竟不无道理,从来唐门只有男子行走江湖,久而久之倒叫人以为他家只生男孩呢,竟忘了或者还有几个小姐,也未可知。”
“到底是谁,你可问他。”宁琅侧目,拿手指着窗棂上黑影,笑道,“总算有人回来给我们解惑了。”
“莜夜!”善舞大喜过望,忙开了门将外面那人拽了进来,来人一袭黑衣,面有倦色,眼神却颇澄澈清和,可不正是莜夜。
“一别三日,主子和善舞可别来无恙?”莜夜放下身上行囊,躬身行了一礼。
“哪里那么多废话,”善舞接过包袱,秀眉一挑,便按住莜夜肩膀让他坐在案前,又递了一双筷子过去,“算准了你要到,碗筷都不用再添了,我们两个好得很,你就边吃边说吧。”
“善舞真急性子,还不让人喘口气了?”宁琅又笑,拿了一只青花瓷碗给莜夜添粥,“吃完再说也没什么要紧。”
“不妨事,莜夜也是心急,此刻尚未觉得饥肠辘辘,还是先禀明主子再说其他,”莜夜接过碗来置于案上,只喝了杯茶,便开了口,“蜀中唐门在唐潇这一代,只得兄弟四个,并无其他姊妹。”
“咦?”听到这话,宁琅和善舞竟是同时一声讶异。
“你们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虽是如此,唐家堡直至两年之前,却还是有三名女子的,”莜夜清清嗓子,想是料到她俩会有如此反应,不禁莞尔一笑,“唐门四杰已死了三个,老爷子唐俟如今年逾六旬,更是在二十年前便双腿残废,早就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唐门之所以到如今仍旧称霸一方,全靠唐潇这位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唐潇二十二岁成亲,娶的是西域毒手药王雪月缺的长女雪吟霜,两人婚前并不相识,只因两家皆为四海之内使毒用毒的翘楚,所以联姻不过是利益使然的结合。难得的是,那位夫人却是贤良淑惠,虽然唐潇婚后仍不改好武成痴的本性,多年来夫妻只得如水之交,却也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名唤唐非,次女闺名唐以,夫人每日深居简出,一切都以夫君和子女为优先考量,一家人当算和睦。然而造化弄人,西域女子不同于中原闺秀,无论爱恨都是极为痴缠决烈,唐夫人雪吟霜在家时有一胞妹,名唤吟岚,较她年幼五岁,听闻家姐在夫家并没得到格外宠爱时,便只身来到中原意欲讨还一个公道,却不想在与唐潇初见时便立时钟情于他,从此如影随形,至死不渝,可唐潇全部心思皆在习武,并不以儿女情长为意,因此多年来也只得以礼相待,并未逾矩,甚至连对方一腔心思,或者也未察觉。还有一人,乃是唐俟二十年前收养的孤女,听说当年这位老爷子遭人追杀,双腿受了重伤,幸得一户农家所救,得保一命,却不想又被仇家发觉,因此农户夫妇双双殒命,唐俟便带着那家女孩回了唐门,将其收作义女,视如己出,并为这女孩更名为唐泠。那唐泠姑娘自小聪明伶俐,深得养父与几位义兄喜爱,而这其中又以和大哥唐潇的关系最为密切,在她十几岁时,街头坊间都传言这女孩长大后是定会被唐家娶作媳妇的,然而自唐潇成亲后,便再没这般说法了。”
“依我看,这唐泠多半也对唐潇有几分情意,”善舞吐了吐舌头,“我是没见过本尊,可是这么一说,这人倒有三头六臂不成,不然天下间又怎会有这些女子为了他而死心塌地?”
“你听我说完,这些还不是最奇的,”莜夜示意善舞安静,继续说道,“四年前唐潇输给百里盈风之后便归家闭门练功,谁也不见,而两年前的某一天夜里,似是有人听见一声哀嚎自唐家堡传出,那声音撕心裂肺,竟听不出是人是兽,从此以后,不但唐潇再没在这世上现身,就连那三个女子,也在一夜之间不知行踪,至今也是生死未卜。”
“没了?怎么竟跟闹鬼似的,好几个大活人呢,一夜之间说没就没了?”善舞眼睛瞪得极大,拍着胸口叫道,“你知道我胆子小,还净拿这些个怪力乱神的事儿吓我,不过都是传言而已,若落了实,潜龙使怎会不报呢?”
说罢又念了几句佛,才坐下不说话了,莜夜看她好笑,于是牵了她冰凉小手握在掌心里,转身望向宁琅:“主子一言不发,可是有什么线索?”
“线索倒并不少,只是都被剪碎了,牵不出整个始末来,”宁琅摇头,似是在记忆里使劲搜索着什么,“两年前我已继任,那时曾发生过什么大事呢?”
“两年前倒没什么,一年前唐家堡却有位小少爷降生,排上了家谱,自主子上任以来,谁家生了孩子,谁家死了长辈,这些小事都是由我记录的,因此主子大概不知道。”善舞一脸怯怯,从旁提醒。
“小少爷?”宁琅听了却是一愣,“一年前生下的孩子?那时唐门还有壮丁?你可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这得容我认真想想,善舞可没有主子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善舞此刻揉着脑袋,绞尽脑汁,终于灵光一闪,拍案而起,“名叫唐沛!”
“沛……与潇、泠同辈,竟是唐俟的儿子?!”宁琅大骇,不禁皱眉,“原来唐俟的妻子尚在人世……”
“不,是唐俟在两年前续了新弦,”莜夜接话道,“没设宴也没行礼,糊里糊涂的就娶进了门,我问了他家下人,一个个都吞吞吐吐不肯直说,而言语间却又颇露出些讥诮神色,只说新夫人是个攀权附势的庸俗女子,我怕再问惹人疑心,便没再追了。”
“一把年纪,双腿又不能行动,还想要什么样的姑娘?这般为老不尊,怪不得不敢昭告天下呢,连我听了都觉羞愧。”善舞闻言,不禁忿忿。
“我已略有明白,”宁琅忽而倒抽一口冷气,“此刻,唐潇怕是已有八成不在这世上了,不仅如此,就连他的妻儿家小,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主子这话从何说起?”莜夜闻言也是一惊。
“你们想,唐俟年逾六十,多年来只得四个儿子,年岁又都相去不远,可见夫妻感情理应不坏,我那时推断老夫人已经过世也正是因为之后他们便没再有过儿女。江湖之中,唐俟当然也算一位武学泰斗,世上要攀龙附凤之人,大有人在,然而许多年过去,这位老爷子却既没续弦,也没纳妾,并且从未有其人偏好女色的流言,到了这个年岁,节操与声望该已是他最后执着,若没有非如此不可的缘由,恐怕是决不会出此昏招的,而我思前想后,这其中最让他无法抗拒的理由,恐怕只有一个,那便是断子绝孙之患。即便他早已看破世情,无牵无挂,也决然无法抵挡令蜀中唐门这百年基业毁于己手的恐惧。”
莜夜善舞听罢,皆掩口惊呼。
而这些话,宁琅虽说得轻巧,却深知这其中因果,早已是盘根错节,远非局外人可想,可知,可得的。
三人正沉默间,门外却不知何时站了一人,抬手轻叩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