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顾清媚

4、恨今生，湿尽檐花难眠

　　在这世上，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能够更改，也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那就是方外。方外其实也是俗世人家，只是人们以为，那红墙隐隐，暮鼓晨钟，迈进去了，世间的事就真的尽了。
　　她进咸宜观的那年，正是如花的年纪。
　　那年，他们师生同游崇贞观，依旧是风流蒹葭无限的年华。见身边的男儿皆是豪情万丈，胸怀抱负，她亦题诗一首：
　　云峰满月放春睛，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何曾想，一首诗牵着一段孽缘。公子李亿读到此诗，相见恨晚的，不仅是诗，更是佳人。因缘相错没能亲眼见到佳人，然而命运在冥冥之中早已经牵了红线。
　　李亿这位来自江陵的名门之后，鱼玄机的师父温庭筠在襄阳刺史幕中，曾与他有一段文字交往，后李亿来到了温庭筠家中。在温家的书桌上，一幅字迹娟秀的诗笺令李亿眼睛一亮，这是一首抒情六言诗：
　　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明月。邻楼新妆侍夜，闺中含情脉脉。
　　芙蓉花下鱼戏，带来天边雀声。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初见此诗，只觉得惊艳，一问之下，才知道，此女子便是当日的题诗之人。
　　如今读到这首诗，才觉得什么叫一语成谶。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不就是她一生的写照？纵使在男人间周旋了一生，却始终得不到自己爱的那个。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愿望只能在红墙绿瓦中被消磨掉。
　　温庭筠见李亿亦是风度翩翩，年少疏狂，比起自己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和她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管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撮合的这对金童玉女，是辛酸或者幸福，在长安繁花如锦的阳春三月，一乘花轿就把盛妆艳饰的鱼幼薇，迎进了李亿为她在林亭置下的一栋精细别墅中。
　　我总是想，如果，如果他知道因为他的这个善意的放弃和成全，给了她一个如此坎坷曲折的人生，他会不会义无反顾地和她结为夫妇，不顾世俗的流言蜚语，只羡鸳鸯不羡仙？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当机会就在他的手上时，他从来都不懂得珍惜，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没有了。人生如此，感情更是如此。
　　在长安城的繁华里，李亿和她不过是开早了并且开错了的并蒂莲。无论李亿对她多么好，他都是有妻室的人，金屋藏娇，总有瞒不住的一天。裴夫人得知后，自然是不依的，得天独厚的出身和背景让她不能容忍这样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子挑战她的骄傲。李亿在仕途和她之间做了最后的选择。
　　便有了她走进咸宜观的故事。
　　观中的日子自然是冷清的，最初还能和李亿书信相通，到后来只能守着窗儿顾影自怜。女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般会有两种选择，伤人或者自伤。
　　她选择了先伤人后自伤，由一个秀外慧中，痴情万缕的贤淑才女变成了看破了人间真情，只为享乐纵情极欲，变成了一个放荡冶艳的女人。还记得那些凄冷的日子了，写下的千古名句：
　　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
　　裹着道袍的骨子里全是男女情爱，贪嗔痴恚。后来，竟然打死了婢女被判了死罪。二十六岁，便香消玉殒。
　　此时，我方想起她和他初遇的时候，她才豆蔻年华。那时候她少负有才名，虽是出身卑微，因为诗文和他结为师生。一曲“江边柳”打动了他。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那时候她还那么小，他于她或许如父如兄，然而，朝夕相处见那不明的情愫也在滋长蔓延。那年她寄给他的那些相思之音，无不是心头难数的红豆。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
　　枕簟凉风著，谣琴寄恨生。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
　　寄飞卿，飞卿，是他的字，她何曾只当他是她的师？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闻终随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树，暮雀啾啾空绕林。
　　这两首诗字字都是含泪的诉说，与后来那些应付男人的诗完全不同，彼时还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子，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懂得相思。
　　他对她也定然是有情的，如果他接受了，或许她就是温夫人了。老夫少妻，还是师生恋，今时今日我们都不能坦然地接受，在那个年代，更是不为俗世所容忍的。我相信，他是为了让她更幸福才选择放弃，而并非没有爱的勇气。
　　可惜，爱人爱错了方式。
　　她要的不是金童玉女不是郎才女貌，她只是希望穿上喜庆的嫁衣，做他的妻子。看着他慢慢老去也不要紧，难得有情郎，就算相守十年也是福分。
　　人世间的情感就是这样，作为故事里的双方，都有着自己认为最正确的爱人方式，殊不知，那也许并不是对方所需要的。这样爱人，爱之深，伤害则愈明显刻骨。
　　夕阳就要落尽了，故事也结束了，这样的悲剧却千年未断绝，频频上演，因为我们不懂得爱人，甚至不懂得如何做一个被爱的人。
　　此生至此呵，还能如何吩咐？恨人生，湿尽檐花，仍旧难眠，如同咸宜观里过不完的春秋冬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