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以相思寄我音》竹绿君

1、维以相思寄我音

　　问这全长安女儿们最想嫁的是谁。
　　除了那翩翩公子王家郎还有何人。
　　王维，王摩诘。
　　九岁才名在外，十九得举解头，廿一进士及第。才高八斗名满天下。
　　据说他的功名与玉真公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但只要瞧见他微微一笑，便知道这样的男子，有他锦衣鲜马观花处，才有了春风吹得万紫千红。
　　时节尚早，牡丹未开，却开了一众少女心花怒放。
　　正是他打马经过。
　　神色冷峻行迹匆匆，青衣外雪白的狐裘在风里略抖，不沾一丝尘土。

　　去年已及冠了，家室是个大事。
　　小时相士说他诸般皆好，可惜命短，至多活过而立。
　　今年家里帮他对过了八字，说是找到一个十五岁的世家女子，命格正好与他相合，能给他增六十年的寿。
　　范阳卢氏的那一支，声名和仕途都是好的，这个年纪这个家世的嫡长女，也正是适合。
　　已然下了定，只是他心里，总还有些念想。
　　不知新娘子是个什么样的。
　　他不贪心，但隐隐的，总更希望能是举案齐眉、心意相通。

　　“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怎么会安于为妾。可是别忘记了，就是我死了，妾也是不得扶正的。”
　　“你，你没有良心！我不过央你让我这个姐姐陪嫁过去，你却时时拿个嫡出的身份压人，若不是你的缘故，我怎么会十六了还云英未嫁！你倒对得起我！”
　　“是对不起，又如何？我们这一支，虽说现在算是体面，但是朝臣党争，让位就是寻死，不敢半步差池，要是你有那本事，就由得你去做那下一颗棋子，攀下一个高枝。可惜啊，你偏没这个本事让人家娶你。虽说你是庶出，卢家的女儿当妾总是拂了祖宗的面子。昨日里我秉过了爹娘，叫他们帮你寻上一个配得起的人家，嫁过去安生当你的妻吧。若要生是非，先想想你出的是哪个娘胎。”
　　“你真恶毒！”
　　“是啊，我自是此般怨毒。”
　　那叫阿音的女子回头正与他对上眼。
　　他一声冷笑说：“我娶的竟是你这样的女子，我还真愿意减寿几年。”
　　她只是笑笑：“你还不够狠，你要够狠，该是愿我早死了命都加到你身上。”
　　二月桃花，稀落了长安。
　　白雪仍茫茫。

　　红烛高照。
　　他对身边酣眠的女子并无一丝感情，却要与她共在这个家里 ，一日守得百日恩，岁岁年年。
　　一如世间无数夫妻。
　　微叹，他阖上眼。
　　她闭着的眼旋即睁开了，似笑非笑。
　　侧过脸，用目描画他英挺的鼻，俊朗的眉。
　　他不喜欢她，她是知道的。
　　然而从今后，她是他的妻，他是她的夫。
　　无奈也无可回转。
　　寒幌上的海棠，这红色竟这般冷，入骨得无处可躲。

　　他诧异：“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若是没有你，刚才那个童子怕是要没了性命。”
　　她不语。
　　他停了停：“我更没想到的，你原是这样的人。”
　　她仍是不语。
　　他清了清嗓子，脸色微红吞吞吐吐：“后来我想了许多，初见你那一日，你说的那些混帐话，实则是有几分道理的。尤其，尤其是为了不带个妾来给我……”
　　她终于看向他，但笑不语，眼睛晶亮晶亮。

　　这帝国美丽的公主她是见过的，面如日月，发如云霞，和田白玉嵌丹砂。
　　那首传说赢来进士第一的《郁轮袍》她也是听过的。
　　又是几日离家，他回来，新的袍，宫中制造，锦绣得一如这李唐的万里河山。
　　她低眉：“玲珑色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问：“好词，从未听过，阿音，是你做的？”
　　她只是摇摇头：“一个后生晚辈做的。”
　　手抖着慢慢覆上他的领，盘花扣子却怎么也解不开来，一滴泪落了下来，打湿翡紫的前襟，瞬间不见。
　　他托起她的下巴。
　　她笑笑：“你看看我，笨手笨脚解不开，心焦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他仔细凝着她的眼：“我不是易动情的人，所以年少风月，无关真心，然而心一旦动了，此生不渝，一丝一毫对不起那人的事，我都再不会做。”
　　她定定看着他，他渐渐收拢双臂，紧紧环住她：“今日我已经和玉真公主说了。”
　　她的心漏了一拍。
　　他将头埋在她肩上，宛如疲惫不堪的孩子：“阿音，陪我去济州吧，只有你我，再无旁人。”
　　她满耳，只有他这句话。
　　一如在这世间，她只有他。

　　她从后面抱住他：“你过几日快三十一了吧？”
　　他略一想：“是啊，你不相信那算命的话吧，我现在可是大好，要与你一并活着长命百岁，长长久久。 ”
　　“我自是信你可以长命百岁。”她笑声带着暖意。
　　“但是，万一，万一我先去了，你可不许忘了我。你要等着成了老婆婆了，我再来接你。我一定认得你的阿音，一定认得。”他闭上眼说这些的样子，像极了在吃糖的孩童。
　　换在平时，她早笑了。
　　“若是我先去了呢？”她的脸埋在他的背部，看不出表情，听不出喜怒。
　　“胡说什么！”
　　“若是我先去了，我倒是愿你忘了我，”她的声音有些飘忽。
　　他有些恼了，正待要开口，却听到她在那里喃喃：我本不知道，会是这样难，这样难。
　　声音，那样难过。
　　她天性畏寒，最易不服水土。这些年，离长安，赴北地，出塞外，再回长安，她却从未怨过。
　　唯有红玉镯子下丰腴的藕臂渐现骨节。

　　心酸入里，他转过身，抱住她：“你怎么，好像又瘦了。”
　　她不回答，转看向院子里，日影渐长：“桃花又开了，抱我出去看看。”
　　风里夹着一丝冷香，然而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直叫她舒服得眯上眼。
　　嫣红嫣红的桃花树下，他怀里的她闭眼笑着，一脸满足，他低头附着她的耳朵：“阿音，你真是好看，天地间再是没有比你更好看的女子了。”

　　她盯着油灯如豆：“其实我早知道这一天，我与你结亲，便是为了把自己六十年的阳寿让给你，是为得这个，我才来了这里，遇上了你。”
　　他紧紧攥着她已可见骨的手腕，眼睛血红。
　　“你不知道，我一见到你写的东西，便是满心安静里透出欢喜。我那时候想，是哪个女子，能那般幸运，原来竟是我。”说到这里，眼泪顺着病颜流淌，笑声哑哑。
　　五指间已出了瘀痕。
　　她皱眉，还是笑笑：“我该是去了，我本就不是此间的人。你问我缘何懂得那么多，便是因为如此。说来，我第一次见你时候，你穿的白狐裘真是笑倒我，在我来的地方，书上若是有个男人穿着白狐裘又相貌好看的，他必然是个断袖，还是个被压的断袖……”
　　他带着浓浓鼻音，没好气的声音很是滑稽：“这个时候你倒是精神足讲个没完。”
　　她低声笑笑：“是啊，怎么讲个没完，总要给你个清静的，那就再也不讲了吧。”
　　声音渐低下去，终于没有了。
　　他一愣，哭着摇她渐凉的尸身：“我不是真的这个意思，我胡诌的，真的胡诌的，阿音，阿音，你醒醒，你再笑我骂我啊，睁开眼打我也好啊！阿音！”
　　再无人应答。
　　风只是吹进来，灭了灯，徒留一缕青烟一地月光。

　　“你又是何必，这样折你自己的寿。”画中的女子飘渺不实，说是仙子，分明是一抹游魂。
　　“我愿意。”他还是一身白色狐裘，初见时候模样。
　　女子叹息：“我却不愿。我不是此间的人，来的目的便是延续你的寿。你又何必要再分一半给我。”
　　男子：“我愿意。”
　　她叹息着看向天空：“即使我在此转世重生，我们能再遇到，世间色相千万，你又怎么会认得出我来。”
　　“我只知道，世间只有一个阿音。”铿锵有力。
　　她只是叹息，轮廓在月华下越来越淡。
　　“阿音，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一眼看到你，定然会认出你，找到你，再不让你先走。”那神丰俊逸的男子，在月光下，仙风道骨得不似凡人。
　　然而背影，竟是那么萧索。
　　雾散尽，她也不在了，他看着鬓边风吹起的，是这几日里不知什么时候生出的几缕白发，光洁如丝。
　　哦，什么时候天上下雪了，落在这白发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忽地想起，刚成婚的时候，某日他曾看到她对着瓦上大片的积雪自语，神情很是黯然。
　　回想她当时说的好像是，人生从来寂寞如雪。

　　十五年后。
　　他诚心地点上香，菩萨的面容是佑世的慈悲。
　　那种氤氲里的清静，让他想到阿音在的时候。
　　他喜欢。
　　于是，这十五年，吃斋念佛，日日如常。
　　这十五年，他未有再亲近女子，以后，也不会有了。
　　世间，只有一个阿音。
　　“阿音你知不知道，近日里桃花又开了……”终究是再说不下去。
　　系上白狐裘，这些年，已经磨的发灰了，却还是习惯性地拂拂落尘。她若见到他，还会认得吗？
　　他叹息着走出大堂。
　　一片桃花树下，一个小沙弥正扫着落英，然而看他的架势，竟是把花瓣堆成画。
　　他不知怎么了，停住步不再往前。
　　倒是那小和尚觉得背后有人，转过头来，容貌殊美，一片祥和，仿若佛前一朵莲花，脱离尘世一切色相。
　　他只是喃喃地，将要哭出来一般：“阿音！阿音！”
　　那小和尚本有些吃惊，抬起头对上他的眼，与阿音无一处像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施主怎生知道小僧法号莲音？”，眼睛晶亮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