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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阳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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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人们将提花鲜艳的红毯沿台阶自上而下长长的铺开,形成华丽的甬道。刚刚竣工的高台,以泉水洗濯,一尘不染;天边朝阳的红光映在门楼上,斗大的三个隶字:上阳台。
太平公主的仪仗分列高台两旁。公主骑马而来,衣男装,戴幞头,淡扫娥眉,丰腴饱满的脸颊丝毫也看不出已是近半百的年龄。那时刻扈从在侧的白衣男子一跃下马,太平扶着他的手臂落镫。
一个绯衣玉面的中年官员在台边等待许久了。此刻他趋步奔近前来,媚笑道:“公主来的好早!上阳台刚刚备齐,公主鸾驾已至,竟是让小的们想偷个懒都不得。”
那白衣男子悄悄退到一边。太平微笑道:“崔侍郎越发没大没小起来,太上皇也要来的宴会,岂容你等偷懒放肆!”口中是责备,一只尾指上养着长长指甲的纤纤柔荑却搭在了崔侍郎擎起的手腕上。
崔侍郎很开心,笑问道:“太上皇他老人家可有日子不出宫门了。今日当真要来么?”太平眉毛一扬,笑道:“我脱簪珥修建的上阳台,第一次游赏,他自然要来。每日闷在宫中,三郎也不听他话,你当很好玩么?”说着,回过头,笑着对那白衣男子说道:“少商,跟我过来,不要管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今天大家都高兴,你也消闲一日。”
一行人走上大红地毡铺就的高高台阶,两旁有僧人合十垂首。公主笑问:“崔侍郎下一趟江南,总该有什么新鲜玩意带回来给我们看吧?为什么却不见你说起?”崔侍郎哈哈一笑,答道:“新鲜玩意自然是有的,只是若说出来,多少会扫些兴致。待太上皇到来,公主与上皇兄妹把酒言欢,酒酣耳热之余,小的再将新鲜玩意奉上,包管各位主子精神爽然,耳目一清。”
太平笑道:“新鲜玩意儿是活的,还是死的?若是死的,你也不用奉上,直接献给太上皇便是;若是活的,你是知道我的,不合我意,我可要罚。”崔侍郎笑道:“小的知道公主,公主也深知小的;这一次,小的定是要领赏无疑了。”
太平从鼻子里哼一声,望着他,一双桃花目,似笑非笑。她微一侧脸,说道:“少商,你听见了?是不是要立下军令状?”
那白衣男子微笑道:“崔侍郎既敢夸下海口,想来他所献宝物必有过人之处。”
太平公主微微叹息,说道:“崔侍郎的吹牛,戚将军的老成,都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改掉的毛病。”
她在高台的阶边陪伴她唯一剩下的哥哥。
“临高台以轩,下有江水清且寒。”太上皇遥遥望着长安城外如带的渭水。“果然好台!春风拂面,心怀欢畅!”
太平笑道:“旦哥哥是在宫里憋闷坏了吧?三郎自打坐了皇帝大位,我见你总是不快乐。”太上皇皱眉道:“今日我们只谈风月,不谈政事,不好么?”
太平不语,眉间甚是郁郁。太上皇叹一口气,轻声道:“你还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有我一日,便有你一日;母亲的孩子已只剩下你与我,无论怎样,我也会护你周全。”
太平苦笑道:“你总有千秋百年的一天,难道真能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们眼见了多少个被人山呼万岁的,转眼成了灰飞烟灭?”太上皇道:“你既知转眼灰飞烟灭,又何必苦苦执著?三郎为政有他自己的一套,你我半世浮沉,都已是半百的人了,好生受用过后半生不好么?”
太平沉默。太上皇自嘲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竟是想不要谈及政事,都做不到了。原来不由自主,这阴影已深深埋入血液中。”公主将手中满杯清酒一饮而尽,笑道:“旦哥哥说得不错,好生受用过后半生,没什么比这句话更真实。崔侍郎吹牛说,自江南带回了新鲜玩意儿给我们看,这会想必都在等我们呢。”
两人缓缓走回宴会上去。欢宴半醉的官员们见他兄妹回来,乱纷纷的笑着。太平扶着她白衣的侍卫队长的手腕,跪坐回榻上,笑道:“我们都在等着崔侍郎的新鲜玩意儿。”抬眼见高台正中,已立起八尺高、一长一短的两组编钟,扁嘴笑道:“这便是新鲜玩意儿?”
崔侍郎笑道:“正是。”公主似笑非笑的斜睨着他,曼声道:“以铜为胎,错金银纹饰,倒是华贵。”崔侍郎笑道:“可是话说回来,世上再华贵的东西,又岂能入太上皇和公主两位圣上法眼?”太平笑道:“平常宫里的编钟,顶多八尺高,一丈宽,你这里却是二宽丈余,一不满丈,三组钟共六十四枚,这样大,这样多,倒也算是少见。”
崔侍郎笑道:“这话又说回来,再少见,太上皇和公主两位菩萨,却是什么没见过?”这一次,太上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看来崔侍郎的新鲜玩意儿,是活的了?江南女子,就是十个八个,只怕也击不动这般宏大的一组编钟罢?”
崔侍郎鼓掌笑道:“太上皇说是活的,果然没错,这新鲜玩意儿可不是活生生的?不过,却并非十个八个,更加不是江南女子。”说着,得意洋洋的高高举起手掌。
偏殿中,一顶白纱曳地的肩辇由四名白衣侍者抬出,置于宴前。清风徐徐吹来,吹得白纱翻飞,辇中依稀跪坐一位身材削瘦的白衣少年。太上皇微一皱眉,苦笑道:“崔侍郎还是这么爱开玩笑。这样的江南少年,莫不就是你说的新鲜玩意儿?”
太平却饶有兴致,笑道:“我府中这般的少年无数,若是俗品,崔侍郎绝不敢送到咱们面前。莫非这样宏大的一组编钟,这个单弱的少年一个便能演奏起来么?”
崔侍郎笑道:“公主请看便是。”说着,摆一摆手。有侍从将肩辇中白纱撩起,露出辇中人。
他缓缓直起身子,缓缓走下肩辇,有风吹过,衣袂当风,青丝如染,遍身上下透出一段极清极淡极安然闲适的态度,令人见之忘俗。
他缓缓躬身长揖,面对的虽是当今太上皇和大唐最尊贵的公主,面容却不见一丝波澜。俄而长袖当风轻甩,洒然一跃,白影飘忽,其人已至编钟前。双手一合一分之间,已多了两枚长一尺五寸的银质错金十字锤。只见他高高举起,“铮”的一声,敲在第二层第一枚短乳甬钟上。
初时韵律和缓悠长,高台上方圆百尺,每一个角落上的人却都能将钟声听得清清楚楚。那少年长袖垂落,裸露出一双白玉雕就一般的手臂。每一击都极缓慢,但每一个音都余音不断,音质幽咽如鸣泉,如玉碎,此时是大雅正声,听者不由肃然,仿佛置身于空山幽谷中,时时鸟鸣啾啾,又有林间松风。
忽然那双白玉般的手臂击中最小的甬钟,一个极清越高音,仿佛林间忽然飘然而下一位仙人。韵律渐高亢急促,击钟少年的白衣和风翻卷,青丝缕缕纠缠,一双玉足着白色鸦头袜踏在登仙屐上,进、退、转、侧,每一步都节拍暗合,每一步都飘逸婉转。旋律之美,已是美不可言,身姿之美,则似乎与旋律之美正堪伯仲。乐声又是一变,恍惚间似乎回到林间泉下的悠远,忽而又以高音张得满满的,似是隐士遇上了仙子,一问一答,一唱一和,他的身姿步伐也随着旋律张紧、放松,三丈方圆之内,只见他纷飞的白色袂影,和白玉般的手臂尽头那双错金银锤反射着点点日光,晃人眼欲花。而此时不过描述隐士与仙子问答,竟已使人目眩神摇。待到旋律再一变,杀声骤起,隐士与仙子,是双剑相和,抑或雪刃相向?
此时击钟少年的动作,迅急无比,顶层十一枚琥钟高已过八尺,少年虽修长,正常姿势击打自颇吃力,何况此时的敲击一连数百下。因此他每一击,身子便是一旋,每一旋,便是飘忽一跃,每一跃,便是袅然一击。如陀螺般连旋数百转,广袖、衣带翻卷纷飞,青丝缭绕如烟,钟声清脆嘹亮,直击入听者耳中,使人心如擂鼓,魂不守舍。
韵律再变,终于不再连击如擂,此时高音夹入丝丝婉转低吟,击钟少年修长的身体竟似软如无骨,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妖娆妩媚,座中听众皆是风月场中人,顿时舌燥口干,想入非非。
忽而一个极沉重的激响,晃似好梦正酣,忽有雷霆撼然。然好梦的旖旎声依然悠长不绝,定睛看击钟少年,动作极为急促,却是令短钟发出连绵不断的清音,突然一击之后,于袅袅不断的绕梁之声中疾跃至编钟旁的槌架,双手举起一只长约四尺的木柄银槌,重重击在最下一排最大的钟上。
“轰”的一声,缭绕的好梦声终于被击碎,晴空万里为雷霆击破。
“轰”“轰”“轰”,天边响起不祥的战鼓。
满台皆是这极沉重极端严的声音。听众肃然,不敢复做洋洋然状。却见那少年双足分开,以端庄整肃的姿态一手举长槌击沉声巨钟,另一手却又举起了另一枚极细长的银槌,以其去匀速击打最小的琥钟。
极张极驰,极高极深。
终于,低音越来越低沉,高音越来越悠远。
一曲完毕。
满场掌声如雷。
那立在公主身后,挺拔俊秀的侍卫队长,却直到掌声雷动之后,仿佛才终于回过神,缓缓地鼓起掌来。
少年舞毕,退入偏殿中。满场欢声喝彩声依旧不绝,人人都在高声谈论这个来自江南的绝艳少年。崔侍郎得意洋洋,斜睨着太平公主。公主忍不住道:“那少年在哪里?不要再弄玄虚了,太上皇要打赏呢!”
崔侍郎笑道:“倒不是弄玄虚,这少年有些小性子。估摸着换衣裳去了。”公主笑道:“想来这一舞毕,定是要汗湿重衣的。少商啊,这孩子既有些小性,别人去,怕他当轻贱了他。你去吧,带上一件波斯国出的金丝茜罗纱,就说是我送他拭汗。”
崔侍郎笑道:“公主心旌动矣?”太平笑道:“崔侍郎好油嘴,莫不是也惦记着我的赏赐?来人…………
那白衣的侍卫队长已是退了下去。
身后随着的紫衣内侍捧着红底黑纹的漆盒,走进偏殿。
阳光照不进偏殿。
黑暗的殿内,光线成丝成缕,令人心驰神迷的奇异香气,悠悠的水声和墙上倒映着丝缕日光的波影。巨大的风吕外壁上长长的、纠缠的青丝微微晃动,那整个身体却想必已完全没入水中。
侍卫队长忽然觉得喉咙中似乎有什么,极干极痒的东西。他清清嗓子,朗声道:“在下戚少商,奉太平公主令,赠公子波斯国金丝茜罗纱,为拭汗之用。”
没有动静,没有回答。戚少商又道:“在下戚少商,奉太平公主令,赠公子波斯国金丝茜罗纱,为拭汗之用。”
他呆呆的望着那些轻轻晃动的青丝,那墙上轻轻晃动的波影,那丝丝缕缕轻轻晃动的日光,忽然眼前晕眩。他暗自惊心,沉在水里,毫无反应,他不会……
不及再多想,事实上,动作远远快过了思想。
还没有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人已经冲到风吕旁边。
果然那人一张苍白的脸,沉在水面以下。
香气越发浓郁。他已不及多想,双手直插入水,握住那少年的肩膀,少年骤然睁眼。
好一双黑白分明的灼然明眸。
心里的赞叹和手上的动作如此不搭调,那少年反抗不及,竟已被他活生生湿淋淋的捞出了风吕。
两人同时怔住。
好黑的眸子,点漆一般;好苍白的脸,欺霜胜雪;还有……好艳的唇……
入浴前竟是未及脱去身上的白衣,湿透的布料紧贴着身体。
戚少商只觉得手里一松,那少年眼眸中出现了极愤怒的神色,却已不由自主地向水中沉去。戚少商回过神来,吃一惊,手忙脚乱的一扑,水花四溅,溅湿他半件白衣,却终于在那人重新沉入水中之前抱住了他。
少年眼中的愤怒已经抑制不住,水声骤响,却是他的拳头,淋淋漓漓,准确无误的正中戚少商的下巴。
谢天谢地,是下巴。后来戚少商和顾惜朝两个人都想,要是鼻子或眼睛,简直就是一次极恶劣极残忍的毁容。
少年换过一身青衫。
坐在地上哀叹着下巴的戚少商很惊异的看着他从后殿走出来,穿着一袭青衫。
哪里还是那个绝色的优伶,分明是个铮铮傲骨的书生。
他看也不向地上的戚少商看一眼,昂然走出去。
戚少商举半湿的衣袖遮着下巴,灰溜溜的回到公主身边时,公主已赐那少年坐在自己的席边。
太上皇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打量着他。
“他像一个人。”太上皇说,“很奇怪,完全不是同样的容貌。”
公主虽赐少年坐,却不看他一眼。
“旦哥哥是有了酒意了吧。”公主苦笑。看到戚少商,她很惊奇,但是这时候她一定很高兴可以有别的话题。
她问:“少商,你的下巴怎么了?”
太平公主府一处极幽静,过去很多年来一直锁着的小园子,被人用锈迹斑斑的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锁头。一个下午的时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这少年像的人,究竟是谁?”
戚少商轻声道:“不,少商不想知道。”
“可我却很想让你知道呢。”公主微笑着说。
戚少商说道:“公主想说,少商洗耳恭听;听过之后,自也会一干二净的忘掉。”
太平凝望着他。过了很久,她轻声叹息。
“我明白,你心中眼中都无我,怎会关心我心中所想。”她幽幽地望着天边,此时的她已换回了简单的孺裙长袍,云鬓轻拢,簪着娇艳的牡丹花,正是牡丹盛放的时节。
戚少商回下处时,不由自主地多绕了一段路,绕到那搬进了新主人的小园。他发现园中楼上,灯火映照出一个临窗独坐的剪影。
少年只有上阳台那一次艳惊四座的舞蹈,从此后,他似乎每日都只是出门,在长安市上买醉。
公主出游时,偶尔想起来,也会叫少年随侍。但似乎,再也没有心情要他表演那段惊天动地的编钟健舞。
初夏五月,曲江池,公主与一班官员、少年、命妇乘龙舟畅游,欢饮作乐。丝竹管弦笑闹之声回荡在水面。戚少商远远看着,他已经安排了极稳健的人乘舟跟随,他自己不喜欢这种场合,总是能躲则躲。
在池畔绿杨依依的长廊,他看见那少年。
他歪在长廊上,青衫惨碧如洗,他长长的头发绾的很随意,发髻下散落了无数绺。他一手执壶,闲闲地合在腰边,另一手执杯,倚在回廊栏杆上,支着下巴。
戚少商在他前面坐下。他没有丝毫反应,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迎着曲江池上吹来的和风,望着廊下池中的大红锦鲤,间或饮酒,满唇皆是。
戚少商说:“在下戚少商,公主府中郎将,其实只是个护院头儿。”他微笑望着他,“我知道你姓顾,但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并不理睬,似乎把他说的话,只当作了耳旁风声。
戚少商道:“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有没有兴趣上船?我请你喝酒。”说着要起身,却见他依旧只是悠然坐着,大概是杯中空了罢,唯一的举动只是懒懒地举起壶,注满了酒杯。
似乎心不在焉,青衫宽宽的袖口也溅上了酒水。
戚少商注视着他。只觉他的一举一动,无处不完美,眼看着他软洋洋地举杯,酒液自唇边成行滑落;却又不饮尽,剩下半杯酒,高高的举起,全倾入廊外碧绿的曲江池,引无数锦鲤纷纷争抢。
戚少商学着他向廊外看去,锦鲤为酒香所迷,却不提防为酒意所醉。他随手将剑抱在怀中,看得入了迷。
青衫少年却终于被他吸引过去了注意力,他怔怔望着他,戚少商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头微笑。他向他伸出手。
一只摊平的手,仿佛想要什么东西。
戚少商问:“你要什么?”他看看自己全身上下,想不出有什么是他想要的。他身子一探,整个上身倾来,那一刻的接近巍巍然如玉山之将崩。戚少商感觉到了极浓烈的酒气。他已经醉了的。
他的头就在自己身前,他的带着清酒气味的呼吸喷在自己喉结。他的手却牢牢握住自己怀中的剑。
“你喜欢?”戚少商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给你。”
将剑连鞘给他。他翻覆看着,爱不释手的样子。忽然按住蹦簧,呛啷一声,古剑出鞘。他清凌凌的打一个哆嗦,几乎经受不住古剑的寒气。
戚少商说道:“此剑名逆水寒,是前隋大内秘宝,据说以上古寒铁所铸。”
他不理睬,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
身姿晃荡,脚步踉跄,剑势歪斜,神色迷茫。
他借醉舞剑。他青衫爽然,醉意熏熏,他的姿态刚健而婉约,矫然若游龙,翩然若惊鸿。宽厚的剑在他手中,也舞出瑞气千条。
戚少商看着,已入迷。
一舞毕,古剑骤然垂落,倒提着向前两步,忽然双目紧闭,身躯一晃再晃。戚少商吃一惊,极担心他受不住逆水寒的寒气,赶忙上前扶住。
却听他重重地喷出带有浓浓酒意的鼻息。他的身躯由沉重的剑带着,一软。戚少商哑然,他竟是醉倒了。
清酒,也能醉倒。
真是,戚少商腹诽,什么酒量!
醒来时头很痛。
朴素的青色云纹纱账,帐顶悬挂着白地万字纹香荷包。瑞龙脑的珍贵香气。
是自己的房间……他忽然坐起身。
“你醒了?”那个笑起来很傻而不自知,照样日日傻笑的男人的声音。他就在帐外,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漆盒。他忽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
被他推门的声音吵醒。
接着他看到那男人腰间宽阔的古剑。
“我把帐子揭开,可以吗?”戚少商问道,不等回答,便动手揭开帐子,挂上金帐钩。
“头很痛,是不是?”看着他正用手按着太阳穴,戚少商问,得到的回答只是不理不睬,没关系,习惯了的。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戚少商高高兴兴的说,“知道你醒来一定不舒服。你啊,长安已经逛遍了吧?可是你可未必吃过这东西。”
他揭开漆盒的盖子,淡淡的香气随之飘散开。
“姜家的馄饨,”戚少商笑呵呵的说,“给你买了素馅。不过馄饨还次之,了不得的是他家的汤,你看看,肥而不腻,哇,撇干净浮油沫简直能用来煮茶。”
他一屁股坐到床边,他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作外人。
“尝尝吧。”
他把汤勺举到了自己嘴边。
两个选择,一,把汤碗汤勺一齐掀到他身上去。二,乖乖的张嘴吃下肚。
他选择了第二条。
“为我烹茶罢。”
公主已是微醺。不是趁着酒意,她不会忽然想起那独居于深院高楼上的少年。
一套金银质茶炊。点燃风炉,上置镏金银笼,炙烤茶饼。茶是上用极品,炙烤时满室飘香。以银锤敲碎,入茶碾。
排开盐台,茶盒,茶匙,火著,执壶,茶罗,茶杯。以泉水入执壶,置风炉上。
双手按着碾轴,咯查咯查的滚过去,滚回来,茶饼变成了茶块,茶块又一点点变成了茶末。
“你知道么,你很像一个人。”
太平喃喃地说。
“那是多少年前了?三十四年,三十五年?那时我有四个最好的哥哥,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天下最恩爱的夫妻。
“姑父家的表哥薛绍朝见父皇的时候,我躲在帘后看他。他多么英俊阿!他的眉梢眼角,是最美的一首歌谣。
“他温文尔雅,他一生云淡风清,优雅得如同隔世的兰花。
“那是我最美的爱情。我以为自己会在他的微笑里死去,啊啊,我真愿为他的微笑去死。”
用金秤银砝码称出精确重量,筛入茶罗。余下茶末入茶盒。风炉上水已滚。
“可是我眼睁睁的……我没有救他,就那么眼睁睁的……”
天下谁不知道,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坐谋反,被投狱中,活活饿死?
缓缓将沸水注入茶罗,再将茶罗置于风炉上,缓缓搅拌,成糊状,加入细盐,再注入沸水。煮沸,调匀,斟入茶杯。
他直起身,双手捧杯,举过头顶。
公主接过茶杯,欠身,深沉的夜摇曳的烛火下,她完美的妆容奇异地摇晃。她用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可你不是他,”她喃喃地,愁苦的说,“你好冷,靠近你我就会冷。”
她长长的叹息,茶杯放在身侧的几上,她躺下去,一滴泪划过眼角。
细心关上公主卧室的门。那白衣的男子就在门外廊下负手看漆黑的天。他回头,温柔微笑。
他走回自己的小园去。他跟在身后。
初秋时节,园中桃花已谢过很久了,但公主府怎么会有任何遗憾?现在那满树将凋零的绿叶中间,有凌罗扎制的桃花。
青石桌凳,一壶清酒。青瓷盅儿成对。天上新月如玦。
“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你叫什么名字?”
他浅浅的笑。他用手指蘸酒,在青石桌上写下两个字。
惜朝。
顾惜朝。
公主拔剑,将兰花台砍翻在地。
她愤怒得娥眉倒竖,满面红胀。戚少商望着她,眉间有淡淡的担忧。
公主说:“迟早有一天我要杀了那些个蠢夫!不,不止杀他们,我要诛他们九族!”她看着戚少商冷笑:“你总是劝我知足善退,可你看看,现在是我想退,别人步步紧逼!好!既然人人都说太平要谋反,我就真的谋反给他们看!派人传窦怀贞、岑羲、崔缇他们几个,我要废了李三郎!”
那天夜里,送走了参与谋划的大臣们,戚少商回到公主的偏殿。已是寒冬,室内燃着数个熊熊的火盆,热气扑的人发昏。公主负手立在窗前。
“少商,他们年纪虽大,毕竟都是善事谄媚之辈,看事情都不如你沉着。你说,成大事的机率有多大?”
戚少商轻声道:“公主,您认为废当今圣上,其理何在?”
“三郎为幼,废长立幼,古礼不和。且又失德,有什么道理不废?”
“公主忘了,当初立太子,为的是他诛韦氏有功。既以功立,便当以罪废。况且为太子时不谋之,如今他已身登大宝,公主怎么可能成功?”
太平怫然道:“不成功,便成仁!今时今日,有他无我,有我无他!少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宫廷间的争斗,你不要参与好了!窦怀贞武勇未必差于你,这样将来一旦事败,你也没有杀头的罪过。”
戚少商微一怔。公主的话已说得相当决绝,他了解她,知道她的坚毅果决,向来不输于男子。就是只有三分可能性的政变,她也参与的多了,何况此时天下宰相七人五出于她门下,要她不去做这件事,就像要月亮不要东升西落一样困难。
而且她这样说了,就代表整个政变的计划她再不会向自己透露一个字。自己已经不再受她信任了。
他的脚仿佛有自己的意识。
仿佛不由自主的,就要往那小园走去。仿佛哪怕仅仅只能看到一个窗下独坐的剪影,也能令自己舒畅安宁。
他听到了叮叮咚咚,鸣泉般清澈静谧的乐声。
顾惜朝在桃树下支起一排编钟,只有三组二十一个,样式比起那一日的黄钟大吕,也要玲珑别致得多。他举十字锤轻轻敲击着,不复有天魔般神奇的舞蹈,他的动作轻盈而安闲。
戚少商在青石桌边坐下来。桌上有一壶清酒,一只酒杯。
酒杯的杯壁有极销魂的香气,瑞龙脑香,极珍贵的西域贡香。
“其实我很奇怪那天你没有下手。”戚少商淡淡笑着,幽幽地说道。
钟声一滞,但也只是那轻轻的一滞。随后的乐声却更为悠然了。
“或许,你知道我在外面?”他眉间有轻许的愁。
“你若动手,现在只怕你已是个死人,”戚少商轻声说,“我以剑成名,但那是没有人见过我的暗器。你身法虽矫健,用来杀人,却还不够。”
他握住酒壶高高擎起,一道凛冽清澈的酒箭射入杯中,直到高出杯沿数分,一滴也未溅出。
“你的身份作假作得极佳,崔侍郎那样精明小心的一个人,也看不出任何问题。但你有一个很致命的破绽。”他闭上眼睛,空气中满是瑞龙脑的香气。
“你太喜欢瑞龙脑香,到处都用。不,那已经不是喜欢,而是习惯。”他闭目喃喃地说,“瑞龙脑香虽难得,虽是禁中贡物,我大唐到处都有波斯商人,你即便真是优伶之属也未必用不起,纵是用得大量一些,本来也没什么;可你是这样云淡风轻的一个人,怎么会喜欢和你气质完全不同的瑞龙脑香?
“这种香气用得久了,会上瘾的。我只能猜想你是从小便用,用得习惯了,便上瘾了。”
“但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是当今皇上的姑表兄弟。”他愁蹙着双眉,钟声更悦耳,更安详,仿佛母亲温柔的催眠曲。戚少商轻声叹息。
“当今圣上幼年被天后陛下贬为临淄王,软禁于别院。据说院中一同囚禁的只有故相王妃顾氏的侄儿。那便是你罢?圣上于兄弟手足情份上最是看重,一入禁即设五王帐,与他的四个兄弟大被同眠。京城一直议论,皇帝不是王,是天子,为什么却叫做五王帐?我想那剩下的一王,当是你罢?”
“可是奇怪的是,太上皇和公主殿下,都不识得你。那是为什么?
“是了,朝堂上从来都没有顾王妃侄儿的消息。想来早在当今圣上解禁的时候,你就已消失了。你的消失,自然是当时的少年临淄王为自己的宏图帝业铺就的一路暗棋。只是天后陛下崩后,临淄王殿下一路走的顺畅无比,他诛韦氏,立大功,做太子,再到太上皇避世传位,他堂堂正正的走,就已经风光无比,哪里还需要一个暗中的影子?”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公主为大唐立下的功劳,无人可比。即便是当今的皇上,也曾托庇在公主的羽翼之下。可天无两日,他越来越不能忍受自己的姑母,作为大唐帝国朝堂上永恒的阴影而存在。然而那却又是大唐的镇国公主,他父亲唯一的妹妹。怎么办?他想到了你。
“公主喜欢美少年,况且你是这么像薛绍。每一个人第一眼看到你就会想起他,你们容貌完全不同,气质却几乎等同。他以为公主会喜欢你,宠爱你,到时你可以有无数机会刺杀她。虽然公主身边时刻有我护卫,可我总不可能管到她床第间去。”
他垂下眼注视着面前的酒杯。
“他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是天?是地?你就心甘情愿,连这种事,也要为他做?”
乐声终于停了。
戚少商柔声道:“我的父亲去世前,曾要我发下重誓,一生一世守护公主。可我现在,必须要眼看着公主去往一条不归路上走。这杯酒好香,我希望,喝下这杯酒,很多事情,就不用再知道,不用再记得,不用再思考。”
语毕,便举手欲饮尽杯中酒!
银光一闪,风声飒然,顾惜朝手中的银锤,已转瞬飞至,将戚少商手中的酒杯击飞于桃花树上。数片叶子溅上了杯中酒水,竟是倏忽凋零!
顾惜朝已经冲过来,他白皙的脸上写满愤怒,他一手抓起酒壶,另一手扯过戚少商的脸,便将壶中的酒没头没脑地浇下去。
——他既自称以剑名动,暗器无双,一双手的稳定有力当然非同一般,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被他击飞手中杯?
何况准头虽佳,银锤那么大,为什么竟没有同时击伤他的手?简直好像,他将杯子举起,就是为了给他的锤子飞过来击中一样。
戚少商顾不上被他浇得满头满脸的酒,他只是伸开手臂牢牢的抱住他的腰,并且当他挣扎的时候使劲抱紧。“惜朝,”他轻轻地说,“别倒了,我知道你的毒只下在了酒杯上。”
他轻声说:“如果你没有飞来那一锤,我会喝下去的。真的,我希望你能出手来阻拦我,可是倘若你真的不出手,真的狠心看我去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轻声说:“你一定会笑话我,轻贱我,你地位尊崇高贵,我不过是一介武夫,却痴心妄想要匹配天上的凤凰……可是就算转眼给你杀了,我还是想要你知道。”
他紧紧贴在他的胸腹间,听着他的心跳声。
他的身躯僵直。他一定很意外会听到这些。
……可是他轻轻地抬起手,搂住了他的头。
那一刻戚少商只觉得,隆冬的深夜里,开满了一树桃花。
他带顾惜朝去他的家。
安静的,整齐的,小小的房子,一个小小的天井,三间小小的屋子,一间是书房,一间是卧室,一间住着一个看他自幼长大的老仆。
顾惜朝埋首在他怀抱里,一动不动。他轻轻吻他的额角。
“为什么你从来不开口说话?”戚少商柔声问,“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他只是嘴唇动了动,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他紧紧抿着唇角,垂下头。
“没关系,”戚少商轻声说,“只要你喜欢,一辈子不叫我也没关系。一辈子……陪我过完这一辈子好不好?我们离开长安好不好?”
顾惜朝沉默不语。戚少商捧起他的脸颊,低声的,近乎哀求的说着:
“惜朝,你点点头,好不好?我不要你说什么,只要你点点头……”
“你还惦记着你的那个皇帝表兄?还是你惦念着五王帐里最后的那个空位?惜朝,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不想再留在长安,多少年了,数不清的皇帝走马灯似的换,数不清的名相佞臣死了活了,你知道吗,我可以为公主死,可我现在,只想要和你一起活下去。”
“惜朝,你点点头,或是……摇摇头,好不好?”
顾惜朝很慢很慢的抬头看他。
“我……我跟你走……”他低沉的嗓音,在戚少商听来,宛如天籁。
这是唐玄宗开元元年十二月四日的凌晨。戚少商已经整理好了马匹和行囊。顾惜朝跟在他身后,斗篷风帽,裹得严严实实的。戚少商看着他风帽中露出的小小的脸,心里已爱他到极处。带着心爱的人私奔,原来是这样快乐,这样幸福。
他们骑马走过清晨时分空旷宁静的长安街道。城门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甚至能看见城门守军帽上的红缨。戚少商回头,想要再看一眼他生长了二十多年的长安城。
他遥遥望见那巍峨的大明宫亮起不寻常的火光。
与此同时听到马蹄声,不仅马蹄声,还有人的喊声。
“戚将军,将军留步!”
这一天早朝时,皇帝的亲信将太平公主的党羽常元楷、李慈诱入武德殿,将李猷、贾膺福擒于内客省,将萧至中、岑羲执至朝堂,皆斩;窦怀贞缢死,薛稷赐死。这一切,细细推究,就发生在戚少商和顾惜朝从家里出来,到城门前,走过这短短一路的时候。
来的是公主府内侍,涕泗求肯戚少商救公主一命。
戚少商走到顾惜朝的马前,他抬眼望向他。他严严实实的围着风帽,那一圈细小的皮毛装饰着他白皙的脸。
自己的声音苦涩嘶嘎。
“我必须去看一看,惜朝,我父亲爱了她一生,自幼是她抚养我长大。”他猛地握住他提着缰绳的手,“我很快回来,惜朝,等我。”惶然四顾,不远处一座高台骤然映入眼帘。
“惜朝,你去上阳台等我,好不好?我一定很快就来。我们上阳台死约会,不见不散!”
他说着,不顾内侍还在身边,用力将顾惜朝的上身拉得伏低,用力亲吻那已冷得像冰似的嘴唇。之后回身,快步上马加鞭绝尘而去。
在公主府外,他就已遇见了太平。那惯于行走于惊涛骇浪中的妇人,依旧一张饱满美丽的脸。她微笑道:“少商,你来了,很好,我知道你不会离我而去的。”
太上皇那里却已去不得。他已经历过太多次政变,这一次,他被他的儿子软禁在了承天楼。
“出城吧,”公主叹息,“去历山清持寺,那里山路崎岖,易守难攻。”
一直到那个时候,戚少商还是没有想到,这一去,竟是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他无法进食,无法入睡,他的心每时每刻都像在火上熬煎。
——惜朝,你还在等我吗?
第四天,皇帝的使者走进山寺。公主美丽的脸如死灰。三天三夜,她像老了十年。她屈服了。
“公主有大功于大唐,主上幼时也曾托庇于公主膝下,怎会对公主有不敬?窦怀贞等人意图谋反,实与公主无干,山中寒冷,请公主回家吧。”
这个时候,顾惜朝也已经在上阳台等了三天三夜。
——上阳台,死约会,不见不散。
他可以走,可以离开,他本也没有过任何承诺。
可是三天三夜,饥饿,寒冷和疲乏的三天三夜过去,他已近虚脱,然而守在上阳台,始终没有离开过。
直到那个早晨一个绯衣青年在十余名便衣护卫的簇拥下登上上阳台。
“你在等谁?”他恨恨地说,“我叫你去行刺,你却去谈情说爱!啊,我忘了,你根本不会谈,也不会说!”
“你,究竟,在等谁?姑母的那个侍卫队长?哈哈,姑母身边的男人,哪一个干净?他也不过是她一个面首罢了,你竟然……你!惜朝,你竟然肯承欢一个男人的身下!呸!你侮辱了我母亲的血统!”
顾惜朝冷冷的望着天边。
“你就这么恨我?”青年狠狠地神色突然变得说不出的孤苦,“从小,只有你和我。为什么今天你变得这么恨我,恨到连话也不肯说一句?你如果真的恨我,为什么还要为我做事?就为了看我内疚,看我难过吗?”
“我已经下旨,一待姑母回鸾,即刻赐死。”他突然笑了,笑得说不出的悲伤,“父皇在承天楼哭泣,哀悼他唯一的妹妹,则天大圣皇帝的儿女,很快只剩他一人了。”
“谁叫他也做了皇帝?这个皇座,坐上去,便是注定的孤家寡人。”
“惜朝,惜朝,你还是不肯说话么?你说句话,惜朝,五王帐还有你的位置。只要你肯说句话,哪怕是骂我!”
“惜朝,你背叛了我。”
他极冷,极静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顾惜朝听到了那一声轻微的巨响。
利刃刺进□□的声音。
他缓缓垂头,看紧握在那绯衣青年手中的刀柄。刀刃已完全没入自己的身体。鲜血汩汩流出体外,体温也随着流失掉。可是,居然并不觉得多么疼痛。
“扑嗤”一声,利刃被拔出身体。同时涌出了更多的血。他慢慢的软倒,趴伏在上阳台冰冷的石头地面上。鲜血自口鼻中奔涌而出,他扯动面皮,最后一个微笑。
手指在地上无意识的划动,蘸着鲜血。
少商。
戚少商冲到上阳台的时候,仆从们正将顾惜朝的尸体搬下高台。
那具没有生命的身体是他的爱人。
那只软软滑过粗糙的巨石台阶的胳膊曾经属于他的爱人。
那些扫过粗糙的巨石台阶的缠绵青丝曾经属于他的爱人。
他的爱人为什么变成了那些素不相识的仆人手中随意搬动的尸体?
高台顶端有属于戚少商的“赐死”的旨意在等着他。
他望着那滩血泊。望着那两个字。
少商。
许多许多年后的某一个冬日,太行山连云寨,大当家的中午喝多了酒,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
黄昏时遥远的长安,一个青衫书生怀抱古琴,心不在焉的登上高台。
不经意间,便走入了他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