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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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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九年八月一二日的下午,我遇见了你。——题记
很久没有听到雷声了。很怀念江南夏季轰烈而沉闷的打雷声。我想我该是江南人。会在闷热的夕阳下时刻捧一个小凳子在庭院阴凉处歇着。看着眼前的蜻蜓因风雨欲来而偏偏作舞。等待着雷声轰隆而下。巨大的声音充塞耳际。像是求佛悟释者乍闻谒盼已久的梵音。欣喜不已。
我知道我不属于这个地方,兰州,大街上有老鼠乱窜的城市。回民遍布。空气浊污。窃贼辗转。我像是失忆了。不记得来自何方。去往何方。我只是一个站在来路也站在去路上的人。辗转了一个又一个城市,熟识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然后离开,不留痕迹。阿路曾经对我说,你我都是漂泊者。我的心在漂泊,而你,身和心都在流浪。你永远在寻找,可是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阿路是我的网友,是第一个可以和我聊天到天明的大男孩。我们一起打CS到天亮。一起等待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然后他说,小七,你看,新的一天又到了。新的一天,你的足迹又会延伸到哪里。我说,不知道。其实,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的明天会在哪里。他发个笑脸过来,他说,88。88
我记得我是在成都的一个名叫天明的小网吧认识阿路的。我的网名是寻找苏络。阿路叫我会离开,他的第一句话是,苏络是谁。我说,苏络是我小说中女主角的名字。我又加了一句,我叫小七。
于是我认识了阿路。他是青岛某企业的工程师。父亲是该企业的董事长。阿路说,我什么都拥有,可是最重要的,却失去了。我父亲重不管我。我会在午夜的时候一个人站在天台上,喝点啤酒。看脚下的城市,光怪陆离,不可捉摸。然后会一个人在大街上,看见周围放浪形骸的寂寞灵魂在夜风里飘荡,一直到天明。我想我终会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到美丽广阔的大草原上去,会有牧羊人赶着一群一群的羊经过,嘴里吻着一根草茎躺在草地上看夜空星星闪烁。
我说,青岛是个美丽的地方,不是吗?那个地方我去过,我见过崂山,青岛最有名的景区。我徒步走过了巨峰、三标山、石门山、午山四个支脉。那里奇峰异石深谷幽洞,古树名花,数不胜数。我见到了大海。那天的风好大。我站在巨峰上看海。浊浪排空,惊涛烈岸,迸珠溅玉,我喝到了崂山矿泉水,清甜甘冽。我见到了名菜西施舌,海上名珍,可惜太贵了,吃不起。那个地方曾经让我一度流离。可是我知道我不会属于那里。那里太忙碌而美丽。离开的时候,我喝光了一匝青岛啤酒,醉了一场。
阿路,呵呵。
后来我才知道。阿路没有母亲。父亲只会仍一大笔的钱让他自食其力。阿路将大部分的钱都花在买摇滚CD上,那些震耳欲聋的声音让他从小到大一路沉迷。
到兰州已经三个多月了。记得刚到的时候,我的诺基亚6500C便马上不见了。于是我憎恨这个城市。爬过五泉山,见识了与崂山的莫大差距,便马上坐缆车下来了。然后晚上在西站360°酒吧里面调酒。白天有时也会在北津路那边摆摊给人素描,凌晨四点的时候下班,不回临时租的房子,会上网找阿路。
阿路,小七,我最近找到一张最新正版的珍妮杰克逊的摇滚CD。
然后是一张大大的小脸。
我可以想像阿路说完这话时兴奋得像一个孩子的表情。
阿路,你在哪?
兰州。
你不是说兰州不好吗?
为什么老呆在那儿?
因为一个人。
莫西每天晚上都会来找我。她是西北师范大学大三学生,经管系。这是个很恬静的女孩子。有着干净澄澈的笑容。微笑的时候上排的牙齿露出来,皓齿如玉。初见她时我正给我在兰州的第一个顾客素描。我爱画正如阿路爱摇滚CD一样。莫西后来在空间日志里那样形容第一次见我:
灰色的光带着黄昏黯淡氤氲的色彩切下来,目光穿越喧嚣忙碌的人群,游离,定格。四十五度的角度。黄昏里突然出现的身影在眸中固定,带着夕阳微微发黄的光晕和热度。那时怎样的一双眸子啊!如此清澈,里面闪动着蓝色的忧郁,深远,幽动,似乎远离尘世清秀的脸带着一抹风霜,却严肃认真,专注于手下的笔,少女的轮廓在笔下慢慢成型,线条细而分明。我停下脚步。然后世界在以她为中心向周围慢慢开起的霓红扩散了开来。
我是如此地沦陷在他的眸子里。
我是你的第二个顾客。
二零零九年八月一二日的下午,我遇见了你。
第二次见到莫西是在酒吧里。她微笑地望着我调CHIVAS。小小的酒窝在酒烧的红润里愈发甜美。
她一行共五人,两个女生。一个晚上喝的都是我的酒。她没喝多少,却醉了,三个男生也醉了,他们结完帐,另一个女生小跑过来,笑起来莫测高深,帅哥,我们学校可离这很远呀,他们都醉了。她也醉了。她可是第一次喝醉呢。怎么样,送我们回学校吧?
我向老板告了一个小时的假。乘了趟103,小女生跑去照顾她的男友,把她留给了我。她的头微侧靠在我的肩上。我偏头看见她的侧脸。她的睫毛很长,扬起一个很好的弧度。精致的小脸微微红润。喃喃了一会儿,她睡着了。就这样睡在我的肩头。我突然觉得这这情景好熟悉。有一刻,悲伤像潮水涌上来,从脚底一直向上蔓延生长,漫过头顶,将整个人吞没。那些潜藏在内心深处小心包住的东西在瞬间复苏,一刹翻江倒海。我看了看身旁的莫西,她睡得很安详,像是一个孩子。
阿路:其实我和你是同样的一类人。太容易入戏。入了就出不来了。我和北奇青梅竹马,从小一块儿长大。小时候,我会骑着自行车载着她穿过青岛大桥,穿过船营区,载着她去看海。她在后面紧紧地揽住我,兴奋得如同雀跃。那么地天真无邪。长大了之后,当我拥有了自己的小车,而她,却坐上了我好朋友的自行车,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大街小巷地逛。
你没事吧?
没有,你听我说完我的故事。我有一个小妹,是大学同学,认的。她跟了我四年。我叫她木木。我从未说过爱她。刚大学毕业那时,我还没买车,和木木一起坐公交。公交还未到站的时候,我会用身体去拦。像个孩子似的任性。小七你知道吗?我好后悔。那天的黄昏有乌云翻滚。黄昏总是个多事的时候是不是?我听到有紧急刹车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可是,突然有一股巨力撞在我的肩上。我听到晚风呼呼地轰鸣在我的耳畔。我听到心中有细细碎碎的破裂的声音。我看到我眼角的一颗泪在空中碎开,灰飞烟灭。我看到一只张着翅膀的蝴蝶在刹那之间的陨没。她飞啊飞,直到翅膀被揉碎,无力还击,惊吓,破裂,挣扎,恐惧,放弃,坠落,毁灭。
我沉默。
小七,你知道吗?知道那种绝望的感觉吗?天突然黑沉沉地压下来,地团团地在转,然后裂开,把我推入万丈深渊。心脏像被网勒住一般,血水直往外冒,然后它一瓣一瓣被勒开,碎片一样,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我依旧沉默,可是在心里默默地说,我知道。
木木眼见是不活了。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的胸口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医生告诉我,已经没救了。木木惨白的脸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她说,阿路,别再那样拦公交了好吗?她说,阿路,我想听你说一句你爱你,好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你说了吗?我说了,我说,我爱你,木木。小七,那一刻我才发现,木木,在我心目中有多么重要!我以为我一直爱着北奇。直到我亲口说处爱这个字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已经爱上了木木。
在我仍然沉默的时候,阿路的头像黯淡了下去。我会想象他此刻哭地像个孩子。我突然感觉到那个声音像是突然出现在耳畔一样清晰。
阿路说:
我爱你。木木。
莫西和我走在大街上。我把阿路的故事说给她听。她握住了我的手。说完之后,我没了话。我们就这样一直牵着手宁静地走过了一片一片都市的浮华。经过一家照相馆的时候,莫西停了下来。她盯着我,一起去照相好么?
莫西见我站在她的旁边有些局促,一连照了几张都不满意。最后一张开始的时候,她忽然颠起脚来,少女的香气袭过来,毫无预兆。她颠起脚,亲吻在我的眉心。世界静止了那么一刹那,咔嚓一声,这个画面成为永恒。好了,就这张了。莫西微红了脸跑了过去对老板说。我忽然感觉到心里深处的一丝绵绵的痛意。古井无波的心头泛开一圈涟漪。我立在原地不知所措。那么一瞬。
就这张,洗两张,我付了钱,莫西递了一张给我。照片上的我木然而立。莫西过来牵住我的手。她说,你的手好凉。冷血动物。我微笑,不知是否温暖。我的手掌一向冰冷,缺乏温度。是不是恋爱了多牵手会暖起来?我不知道。一个人在黑暗中独处的时候,会想起江南草长莺飞的初春。我想,江南有风,花开鸟啼,落英缤纷,然后,十指相扣,那,也许,便是我一度渴望的温度了。
我将手从莫西手中挣脱开。我说,我这个人既笨,又不会说话,不会讨女孩子欢心。
莫西说,可是我喜欢。
可是我终有一天会离开的。
莫西从背后抱住了我,她的眼眶微红,她说,你难道不能为我而留下么?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我总是渴望会有一场不一般的爱情,直到那天我遇见了你。
你不一般。你的画远离尘嚣,你的眼睛闪动着蓝色的忧郁,那么饱经沧桑却又清澈无辜。你有勇气去追寻自己的梦,那么勇敢地……
莫西哭了。
追寻自己的梦,我喃喃,我是在追寻自己的梦,还是在逃避一个梦?
阿路:你在哪?
兰州。
呵呵。阿路沉默了有那么一瞬,然后打过来,好好珍惜。我准备离开了。准备去敦煌。乌鲁木齐。
阿路没说话了。
我看见窗外的夜色像羽毛一样浮着。我靠在椅子上,感觉到疲惫。悲凉蔓延至我的胸口,颈,头。直到湮没了我眼前所在的整个世界。我阻止不了。我无能为力。
我触摸到我的世界是一片荒芜。
兰州下雪了。凌晨四点下班的时候,我行走在无人的街上。漫天漫天的鹅毛般的大雪飘落。飘落在我的肩头。飘落在我的脚下。我抬起头,雪花落在脸上瞬间融化。我闭上眼睛,感受世界在这一刻的静谧。没有喧嚣,没有离别,没有悲伤。祥和悠远,仿若置身天国。
离开一片银妆素裹的世界,我像往常一样上了线。莫西也在。她已经两天没有找过我了。她说,你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是的。你……真的要走么?
是的,我没有犹豫。我不属于这里。
摄像头那一边的莫西眼眶红了。她打字的速度变得好慢。
你离开的时候,请不要向我告别。
我怕。
我怕我会忍不住哭泣。
她关了视频。她一定哭了。
良久她打字打字过来。这几个月里,你和我在一起开心吗?
开心。
你有喜欢过我吗?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开始打字,你太优秀,我配不上你,我只不过是一个四处流浪的人。我无法给你什么。你会遇上一个比我好很多的男孩。没有我,你会幸福。
你有喜欢过我吗?我愣怔了一会儿。真是个执着的女孩子。我说,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会在兰州逗留那么长的时间,不是因为我?
我狠了狠心。你知道我喜欢雪。呆在兰州,只不过是为了想要看一场兰州的大雪。我已经等到了。
新年的前二十天,我终于离开了兰州。阿路一度失踪。阿路失踪的这段时间,我去过敦煌,张掖,乌鲁木齐……当我再次来到长沙的时沙的时候,已是零九年五月。
我终于在网上看见了阿路。
阿路打开了视频,那一边的阿路穿着很奇怪的服饰。他的头上裹着麻色的头巾,身上穿着一件色泽光润的白色羊绒衫。阿路说,我现在在内蒙古的鄂多克旗。身上是当地的特产山羊绒。没见过吧?很贵呢,几山一件!
我笑着,没有说话。阿路一定有话要说。
阿路说,去年过年的时候我便开始了我的旅程。我见过了荒无人烟的沙漠,茫茫无垠的草原,成千成片的羊群,也躺在草地上看过星星。晚上睡在蒙古包里。我想我已经找到了我想要的生活了。我终于又听到了南方的雷声,轰轰隆隆的巨响。
我坐在街头的长椅上,看着风雨欲来。我来自这里,又回到这里。难道这便是我旅程的终点?雨终于落下来了。大雨滂沱。我躲进最近的一所网吧。阿路没有在先线,因为是白天。
突然想起了莫西,我打开了她的□□空间。有最新的一篇日志。是写给我的。
上面有这么一段:
二零零九年八月十二日的下午,我遇见了你。
你的眸子仿佛不属于人间,你的身子好纤瘦,你表面上坚强,其实你内心脆弱地像是一个孩子。我喜欢称你作孩子。七,你知道么?为什么你要把自己伪装起来,躲进一间阴森的房子里,紧闭了门窗,外面是铜墙铁壁。我以为我可以敲开那扇门的。于是我决绝地纵身扑入,不遗余力,可是终究一切只是徒劳。
你一定有着悲伤的年过去,可是你从来不说。你说你像是一个洋葱。很好的比喻呢,你说把洋葱一层一层地剥开,辛辣的气息会让人忍不住掉泪的。你说我是个快乐的孩子,不忍把悲伤带给我。可是你终究还是带来了给我。
你旅行过了大半个中国,可是我却不知到你的故乡到底在哪里。你说你没有家。一直在寻找。那么,现在的你是否找到了呢?
你走了之后,我去过租的那间房子。你很多东西还没有带走呢,在床底下,我找到了一张照片,上面积满了灰尘。是那天我们一起照的那张。
你就那样走了。真的未曾告别。我在想你离去的背影,是不是很苍凉,很苍凉。你离开的时候是不是黄昏呢?那时夕阳把你的背影拉的老长老长。硬生生的就那样地断成一个截面,成为收场的仓皇。收场仓皇。
阿路:你在哪里?
长沙。
准备呆多久?
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这儿是我的故乡。
我穿过这条熟悉的冗长冗长的小巷的时候,有擦过墙根拂面而来的风。墙上的灰已逐渐剥落,黑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褐色色模模糊糊一片。一只黄色的流浪小猫缩在墙角。
我走过去,俯下了身。我轻轻地抚摸它冰凉的身躯——它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过温暖了。它突然跳到我身上。温和的眼神。
小巷的尽头有两人相拥着走过。女孩的身影好熟悉。怎会不熟悉呢?她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哪个梦,好庞大,好华丽,醒来的时候,指尖还残留着一丝温柔的触感。可是那些旖旎,突然流离而班驳,像是晚春一场盛大的花事荼糜。转瞬的美丽,然后消失尘灭。像是从未出现过。梦里的那个女孩,背力着,一个孤独的姿势,逐渐远离,远离。忽然一片黑暗,以至于来不及做一场为了忘却的祭奠。
那些孩子般的盼望,那些想念过的晚上,那些试图的遗忘。
二零一零年五月十八日,我又见到你。四年后我回来,这样远远地眺望着你。这样远远地观望着你的幸福。
苏络。
苏络,四年了我第一次轻轻地吐出你的名字。它像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潜藏了一个世纪。它在我的体内扎根,生长,根系遍布全身各处。每一次牵动都会扯出若有若无的痛。
风呼呼地吹起来,淡淡的不知名的花香,和着小巷的腐烂气息。远处哪家人的狗狂吠了起来。
流浪猫闻见狗吠,蜷缩在我怀里。
远处忽然有人放烟花,白天只闻见噼噼扒扒的响声。什么也看不见便已逝去。
莫名的悲伤如同深海一样瞬间湮没了我,无法呼吸。我静静地看着内心深处的那些伤,慢慢碾碎,逐渐零落成泥。
我的家在哪里,我找不着回家的路。
怀里的猫探出头来,亲昵地蹭了蹭我。
我看着它,蹲在地上,忽然忍不住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