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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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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说后,罗成果真把那一众胡人平安地送出了马邑郡,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一路送过了定襄郡,才停下来。
“这一回我还真领教了什么叫做送君千里。”躺在定襄郡极北边县城客栈的卧榻上,李靖喟叹一声。
“药师兄不是觉得离突厥越近越好吗?定襄郡比马邑郡更近,药师兄不如就留在这里。”宇文拓用火箸随意拨了两拨火盆里烧得通红的火炭,扔下火箸给他来了个答非所问。
“你说,作寨前拒马的木头,多长一段是最好的?”李靖随之装聋作哑,他从怀里抽出一卷新纸,走到书案前面继续他的“兵法”。
“我从来没算过这个。”宇文拓有点诧异地看了李靖的背影一眼,站起身来向外走:“我去瞧瞧罗成和苏烈。”
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李靖正好写完了几条,提着笔回头:“他们两个怎样?又打起来了?”
宇文拓扬扬眉:“不见人影,天知道溜到那里去了。”
“哦,这个简单。”李靖放下笔,小心地把纸卷卷好放入怀中,“我大概知道苏烈去了哪里。”
“哪里?”
李靖没正面回答他的话,神秘又诡秘的笑了笑:“据山人看来,那假胡儿到了年纪,怕是发情了。这县中,恰好有几位美貌热情的胡姬。”
如李靖所断,苏烈确实正和胡姬鬼混。他在马邑郡的时候,闲来无聊,就学会了去瓦窑里找那些娼妇女伎。定襄郡中的官伎都不甚好,这北边县城里却很有几名美艳的胡姬,金黄如麦草的鬈发,蓝如天空的眼睛,嘴唇鲜艳,皮肤白皙,腰肢纤细而胸臀丰满,年纪又都不很大,最年长的一个也只有十九岁,天生了一副媚骨,不像那些中原汉女一样矜持。他给了她一只金指箍,她就过来在他面上用力地亲吻了一下,留下一个鲜红的印子。
“小哥出手真够阔绰的。”那名胡姬艳娆地笑着,整个人像一条柔软无骨的蛇缠绕在苏烈身上。她身上搽着香,味道很浓郁,闻闻又有点辛辣。
苏烈放肆地抚摸着胡姬的脸孔和颈项,又把手从她的衣襟里伸进去。胡姬怕痒似的格格笑着扭动身躯,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地亲昵。忽而伸手端起一杯酒,饮了一口,再口对口地哺到他嘴里。
宇文拓找到这里的时候那间屋子的门已经合上了,里面女子柔媚露骨地咿唔呻吟着。他站在门前皱了皱眉,一名不过十五的胡姬袅袅地走了过去,攀上他的手臂,将面颊在他臂膀上挨蹭。“我陪你可好?”她的汉话半生不熟,却别有一番韵味。
“里头的客人是一个人来的?”宇文拓在她面上轻轻拍了一下。
“嗯,当然一个人。来这里的男人,谁还肯带上妻子。”胡姬娇笑着。
宇文拓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既然罗成不在这里,那苏烈干什么他就无需管了。被他抛下的胡姬跺了跺脚,瞧着他走远了,转身去把藏身在另一间房里的孩童招了出来。
“真的骗过去了呢。”罗成小声而得意地笑着。胡姬在他脸上拧了一把:“那当然,像他那样的正经人,怎么也不愿意在这里多待。”
罗成摸了摸被拧的地方,不大高兴地看着她:“我说过不要拧我的脸!”
胡姬嘻嘻笑着,拉着他走进自己房间里,把他搂在怀里坐下,“你生得好我才捏你的脸。我生了娃娃,能长得像你就好。”罗成怀疑地看了她一眼,胡姬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小腹上:“这里有了小娃娃了哦。再过八九个月,他就会哇的一声从这里出来。”
“真的呀,那是男的还是女的?”
胡姬皱起淡金色的眉,想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倒是想他是个男孩。男孩多好,我要是男孩,就不会到这里来了。我就会留在家里,和我的弟弟在一起。”
“你的家在哪儿?”罗成收回按在胡姬平坦小腹上的手,仰脸问她。
胡姬“嗯”了一声:“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如所有的娼妇一样,都不愿意回忆往事和家庭,只是牵起罗成的手:“唔,我带你去别的地方走走,见见其他的姊妹。”
“好啊。”罗成刚答应了一声,忽然有个什么声音遥遥传来,似乎是号角,又似乎有战鼓的轰鸣。
胡姬停下来,很乏味地嗳了一声,“又是突厥人。冷天,又这么晚了,他们怎么还要来捣乱。”
“突厥人来了?”罗成眼睛发亮,他甩开胡姬的手,冲到苏烈所在的那间屋子门口,用力敲门:“苏烈苏烈!突厥人来了!可以好好打一场了!”
屋子里的呻吟声、喘息声,和床榻摇晃的声音停了有一段时间,里头正悉埣有声,又有鞢躞带上七事件的哗啦啦响动,未过多久,苏烈就服饰整齐地开门出来,同样两眼放光:“娘的,两年了,才轮到老子现身手。”他甚至不顾罗成能不能跟上,迈开两条腿就向瓦窑子的正门闯去。
这县城既然处在极北,突厥人每次袭击它都首当其冲,是故乡兵被训练得十分顽强。男子不必说,就连女子到了万不得已人手不够时都能上马弯弓,和胡族的习性已是差不太远了。
这些边境县城附近,北平王都安置下了锐锋军的寨子长年派人戍守,若有兵燹,便可随时支援。突厥人趁雪夜河水结冰时踏冰度河,突厥雀一被惊起,县城和营寨中的哨岗便觉察了,立即整顿人马做好迎敌的准备。
李靖如他自己多日前宣称的那样,没有同宇文拓和苏烈一样加进迎战的队伍中去。他与本县的县令和耆老们一起站在县城并不高的城楼上,观望着远处的厮杀。
“呃,老人家方才说,远处看见鸟雀飞起,就是突厥人要来突袭?”他向身旁一名银白须发的老者有礼地请教。
那名老者年纪总该过了花甲,却还像青年人一样激动地满面红光,用拳头敲击着女墙的墙头。李靖问到第二遍的时候他才回答:“那当然。胡狗以为行事隐秘,鸟雀可不帮他们。突厥雀,别瞧这名字有‘突厥’两个字,可不是那些胡狗的东西。”
李靖点了点头。
“这些胡狗,每到冬日就成堆地来,哼哼,不过是给儿郎们些立功的机会罢了。”老者随即又轻蔑地哼了一声。他搭着凉棚觑了觑远处,向李靖道:“喂,我说儿郎子,你那两个伙伴,倒是很厉害。”又不屑道:“儿郎子,你年纪还长于他们,怎么反倒和我们这些老头子带走一起,不下去厮杀?”
李靖漫不经心地“嗯”“嗯”答应,他正在心中将听来的突厥人攻战方法和眼前的真实联系起来,虽则这次来的只是一支百人小队,应只是来骚扰并且夺些粮秣之类的,并非真来攻城略地的大队人马。此刻旁人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老者不悦地不再管他,尽自向战场看去。
“这一场下来,兄弟们大概有多少伤亡。”他过了一会又去问,那些耆老都不理他,于是李靖就向那个穿着从七品服色的官员走去。
他还没走到,城楼下忽然有人大声地争吵,那县令皱着眉回头喝问:“何事喧哗!”说话倒是很文绉绉的。
“让开!”罗成推开挡着自己的乡兵,气昂昂地走上城头,他十岁不到便这么狂,气性又这么大,乡兵一开始竟被唬住了,愣了愣才上来拉住他不让他再上去。宇文拓和苏烈向他们证实了宣惠尉和立信尉的身份,李靖也是马邑行书佐,他们当然要礼敬三分,罗成可没什么身份,不过是同着休假的兄长们四处耍子的顽童罢。“那上面是有身份的官长们呆的,不是你孩童玩耍的地方!”那名乡兵气势汹汹地叱责。
“我是北平王的世子!”罗成伸手入怀摸出块黑铁铸就的令牌,在乡兵眼前神气地一晃。
李靖快步走来,示意乡兵离去干自己的差事。“怎么了?”他弯下腰问。
“可恨!宇文拓和苏烈两个居然不让我同他们一起去杀敌!”罗成扯下腰间的佩刀摔在地上。
李靖叹口气,先不说什么,带着他走到女墙边上:“其实在这上头看着也挺好。”他这么说。罗成哼了一声:“谁像你!”李靖随即一个爆栗敲下来:“你小子少狂!你以为底下是什么?跟在你父王马屁股后面瞧着觉得那些卫士们威风,敌人一打就退,你不看看一战下来锐锋军死伤多少,他们还比不上你本事?猎场上射死只老虎就了不得了?还是四五个人一起打的,也是宇文拓他们让你。长孙晟将军一箭就能要了那虎的命还能赚回张好虎皮!你想跟他们一起去,去送死?还是去碍手碍脚?”他好似敲上了瘾,每说一句就朝罗成头上敲一下,县令和那些耆老都吃惊地看着他,想不到这人竟如此胆大妄为。
罗成从李靖身边跳开,鼓着腮帮子恼火地瞪着他。“你敢打我!”他咬牙道。
“被我敲脑壳敲死总比死在马蹄子底下还把脑袋给别人去请功好吧。”李靖很没站相地朝女墙墙头一靠,嘿嘿连声。他又伸手过去揪住罗成一边脸往自己这边拉,同时自己也把脸凑了过去,诡秘地笑道:“嘿嘿,不久前还有人说自己一辈子不认那个爹的,说这话的小家伙方才说什么了?啊?”
“李靖,你个混帐王八蛋!”罗成发出一声极其愤怒的尖叫。
宇文拓一刀将偷袭了苏烈的突厥人砍下马去,他抬起脚,在靴底上揩了揩刀上的血,嚓的一下还鞘,伸手过去轻按苏烈受伤的一边胳臂:“怎样?伤着骨头没有?”
苏烈朝那个死尸唾了一口混着血的唾沫:“他奶奶的,竟然从背后砍老子一刀!没什么大不了的,那连鸡都宰不了的力气想卸我一条胳膊,作他娘的春梦去吧!”他用后一句回答宇文拓的问话,然后四下观望:“娘的,这么着就逃了?比兔子还快!”
“这些是边境小部落里头的人,冬日雪大了没得东西吃,就来抢。又不是突厥的骑兵大队,否则旁边的锐锋军怎么不动。”宇文拓一面说,一面扫视着战场,来袭的突厥人抛下了几十具尸首和十来名俘虏仓皇逃窜,而县中的乡兵也死伤了二十来名,剩下的乡兵们正在打扫战场,抬回自己人的尸体,扶回伤者。被派去押送俘虏的年轻乡兵大声呵斥着,胡虏却桀骜不驯,他于是拔出刀来,再给一人补上一刀。
“那是,我都忘记了,虽然我作控弦的时候没和这边动过手,不过也跟着大队人马出过一两次兵,那简直就是踩过去的。黑压压一片人头上还飘着显眼的狼纛哪。”苏烈强行活动着手臂,咝咝地吸着气说,他同着宇文拓一起策马向城门内驰去。忽然又呸了一声,笑道:“早知道我不换这身衣服了,穿着我那身突厥袍子,那他们还不把我认成他们的人,嘿,那就该老子偷袭他们了!”
罗成和李靖在城门内迎着他们,苏烈一下马,罗成就看见他半边血浸的袖子:“苏烈,你真被人砍了?”
“娘的,老子被砍了还有真的假的,有金创药就拿出来,没金创药你就闪一边去!”苏烈没好气地回答,他一眼就看见罗成眼睛里幸灾乐祸的光。
“我就知你不如宇文大哥有本事!”罗成让开一点,看着有人拿来金创药给席地而坐的苏烈上药,仍然幸灾乐祸不停。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这是老话!”金创药洒上去的时候苏烈咧了咧嘴,接着罗成的话说:“就算是宇文拓又怎样?也还不是一样丢了只眸子?老子这只手臂还好好的没掉呢!”
李靖双手笼在袖里旁观,这时笑向宇文拓:“宣惠尉又成了池鱼。”
宇文拓倒不在乎苏罗两人牵扯上自己,只是道:“这次回马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两个。”
“怎么教训?”李靖颇感兴味地询问。
“还能怎么教训?除了大王,平日人人对他都太纵容了。”宇文拓微愠地向罗成看去。
李靖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孩童嘛,捧着点得了。他这个样子也不是能管教成衣冠家子弟的。北平王不是部伍出身起家的?他能混成个丘八爷也不错。想打仗,哪里有山寨蟊贼惹是生非,带着他去好了。”
宇文拓仔细看了李靖两眼,自己去细细思索李靖的提议,他也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在这些方面考虑的自然不及李靖明白,想了想,觉得那话不错。却又道:“其实并不止这件事。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领着个七岁多的孩童,就这么进了北寮那娼院!”李靖哈哈笑了两声:“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家当日也算是有点身份,十三四岁时,这件事上还特意着女人引导我呢。苏烈那个最正常不过,罗成也是好奇。说起娼院,宇文兄弟就没去过?”宇文拓面上微微一红,幸得天黑无人看见,他笑道:“我果真是池鱼。”
李靖又哈哈笑起来,笑毕拉着宇文拓:“我恐怕是得罪了燕山公了,降罪时帮我顶着些。”说着做了个捏面颊的手势。宇文拓“哦”了一声,看向罗成的方向,却瞧见孩童一对乌溜溜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一会就跑过来:“宇文大哥,照你说法,我什么时候才能上阵去对付那些该杀的胡狗!”
“至少得到苏烈初当控弦的年纪。”
罗成转头去问吊着胳膊的苏烈:“你什么时候当上的控弦?”
“差不多十二三岁。”苏烈懒洋洋地回答。
“为甚我还要等五年?”回马邑时,罗成一路都在忿忿不平。
“苏烈十二三岁当的控弦,我为甚非要到和他一般的年纪!”他对宇文拓抱怨,对苏烈抱怨,本来李靖揪过他的脸,又踩过他的痛脚,到那两个都找过了,都徒劳无功时,他就连李靖也找上了。
李靖略想一想,就这么些功夫罗成已是等得不耐烦,连连拉扯他的衣袖,他将自己衣袖抽回才开口,却是反问罗成:“燕山公,锐锋军上阵杀敌常用什么兵刃?”
罗成盯了他一眼,带着几分不齿回答:“冲锋时用长矟,之后便用马上长刀。”
他一说完李靖便双掌一拍:“对了。”之后任凭罗成怎么问,再不说话。
“他打什么哑谜。”在一旁听着这番对话的苏烈也有些诧异地撞了宇文拓一下问。宇文拓正要回答,转眼就瞧见罗成盯着自己也在等答案,于是笑笑,倾近苏烈,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一句,苏烈恍然大悟地发笑,罗成却不知他们说了什么,瞅瞅这个再看看那个,最后赌气打马将众人都甩下,一个人在最前方遥遥领路,宇文拓叫他也不理睬。
“看来某的话又太过高深了?”宇文拓叫了两三声后李靖笑着开口。“解铃还需系铃人,还是某亲自去解释?”他问宇文拓,宇文拓却向他摇两下头,这时罗成回头来看了一眼,方才那种恼火神色消减了大半,但又浮上了另一层郁色。
“到十二三岁才能上阵杀敌,这几年我作甚。成日在马邑等地打混吗?”等到了下处下马后宇文拓走上前来时,罗成不满地咕哝起来,拧马鞭子又摸腰上的佩刀。
“北边盗匪不断,虽然不至于成大患,但疥藓之疾也令各地主官为难。”宇文拓揽住他的肩向里走,一边说自己计划:“翟将军想必也一直为此事恼火,我们正好为他分忧。”
罗成立刻喜形于色,但过不久又沮丧地垂头:“那也要翟将军应允才行。他答应了,也还是你和苏烈逞威风,我还是只能同李药师一起‘观战’。”
“贴身近战虽然不行,你也大可以放箭助战。”宇文拓笑着拍拍他头,“放心,总有让你大显身手的时候。”罗成仰起头看看他神情,确实不像哄骗自己的,这才肯脸上郁色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