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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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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个四夷归心,万国来朝。”杨拓忽然冷笑,罗成便被这冷笑吓了一跳,紧张地朝杨拓看去,杨拓也低头看他,这时表情又是一贯的柔和。
“怎么了?”罗成一脸童稚的紧张让杨拓不禁失笑,伸手捏了捏那张胖乎乎的小脸。
“别捏我的脸!”罗成啪地打掉他的手,用力擦着被捏的地方,一边气愤地瞪着方才没有尊卑之分的家伙。
杨拓扬眉,仅是微笑。大笑声在罗成身后响起。着恼的孩童敏捷地转了半个圈,瞧见了胆敢发笑的人。
靠在酒楼拴马石上的突厥控弦手里拿着酒囊,发笑的时候还在喝酒,如今正咳得弯下腰。
“你笑什么!”罗成喝问,努力想让自己显得威风一点,无奈受年纪所限,不过尔尔。突厥控弦渐渐止住咳嗽,直起腰来。原来是个虽比罗成大上几岁,却仍是稚气犹存的少年。他满面醺然之色地向杨拓开口:“这种年纪的小家伙最好玩不过。像只小猫儿,被人一逗就一跳一跳地要用小爪子抓人。那爪子,给我挠痒还不够。”
“你说什么!”少年控弦的话不知怎么得,怎么听怎么不舒服,罗成扔下手里的蜡偶要冲过去,杨拓拦腰抱住他,把他提得双脚悬空。
“真的像呀!”突厥少年大声笑,很感兴趣地看着在杨拓手臂里挣扎的罗成:“喂,果真会抓人吗?娘们要有爪子才算好的。”他打了两个嗝,乜斜醉眼歪歪倒倒地走过来。
杨拓极其无奈地挑高右边的眉,手一松把罗成放回地上。
“呛”的一声,罗成鞢躞带上佩着的小匕首出了鞘,一道不是很亮的寒光让少年愣了愣,随即他侧过身子,躲过了那把匕首的第一次进击,踉跄着向侧跌撞出几步远。
立在旁边不曾和杨喆同去看那异族女郎的清源郡主低低惊呼起来。
杨拓站在原地没有动。利人市里的无赖少年瞧见这边斗殴都围了上来,看见其中一方是个五六岁的孩童,更加激动暄腾。第二回合这时候也过去了。突厥少年左手捂着右手,指缝中落下两滴鲜血,他方才打算空手入白刃一回,不料这次真是喝多了,居然落了空,只把自己的手掌送到了匕首的刃上。四围的无赖少年齐声嘲笑,他升起一阵无名火,也没想这事情本是自己惹起来的,左手松开,去握住腰畔长刀刀柄,噌的一下拔刀在手。
不久,得报的左右武候府的青袍官吏领着人匆匆赶到。无赖少年们一声呼哨,作鸟兽散。
被清源郡主紧紧搂在身前的罗成不自在地挣了挣,他把小匕首插进鞘里,努力仰起脸看上方那张无血色的苍白面孔。那柄匕首是他在四岁生辰时收到的礼物,今日才沾上血。或许妇人女子都害怕见血。他这般想着,不免有些不屑,对抚养自己长大的妇人也生起不敬念头:动刀子有啥可怕的,我方才便没手软脚软,只有无能的男人才不敢拔刀。
突厥少年的长刀落在一边,杨拓翻过长刀,刀背压在他肩上强迫他老实。
发觉这边不对劲的杨喆领着随从过来了,看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她惊叫一声缩进乳母怀中。
“这里怎么回事!”看见斗殴者持着寒光闪烁的长刀,青袍官吏不由大怒,厉声喝道,一面指挥着手下四方围拢过来,要将和这事有关的人带回武候府审讯。
“放肆!这是出云公主!尔等竟敢冒犯公主!”眼看着武候府的卫士们就要围上来拿人,随从中的年长宫监扯开了极能证明身份的公鸭嗓子。
青袍官吏身躯震了一下,他略带惊惶地看着这些穿着华服的人。那个持着刀的少年身上着的是正七品骁骑尉服色,比在场的卫士都要高上几阶。
杨拓移开长刀,翻转手腕将刀插入鞘中。公主随从中的便服卫士立即上去将突厥少年擒住。另有一人走到青袍官吏面前,让他认认腰上的千牛刀。
“哦?小爱卿在利人市上和人动手了?”大兴宫御苑中,圣人抱了爱女,父女说笑两句,就饶有兴致地向罗成问。
罗艺的目光从旁狠狠地过来,罗成知晓,若不是在圣人面前,自己绝少不了一顿打。他战战兢兢地抬头向圣人看去,圣人却比他想象中可亲得多,居然面带微笑。
“是……臣……臣不该和人……”他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君前应对。
“因为什么事情打起来的?”圣人没等他想完又问。
“那个突厥人污辱臣,所以臣才和他动手。”说起原因,罗成要流利得多,但这仍旧不像君前应对的样子。
圣人的目光于是投向了那个捆得粽子一样的突厥少年。和比少年稍稍跪前一点的锐锋军骁骑尉。
“北平王,那少年是你手下的骁骑尉?”
“是,骁骑尉杨拓。臣子顽劣,以至惊扰陛下,臣不胜惶恐。”罗艺站起来答话。他尽量克制,声音中仍旧掩不去对不肖之子的怒意。
圣人摆了摆手,“可惜了那只眼睛。平身吧。”他微有些叹息。然后转向另一边的咄吉世:“咄吉世特勤,那名突厥少年是你的扈从?”
咄吉世和罗艺的反应几乎一样。圣人今日的心情甚好,并无责怪的意思,甚至命人去解开突厥少年身上的绳索。突厥少年起身伸展着被捆得发麻的手脚,忽然接到咄吉世的愤怒目光,连忙又跪伏下去。
“皇后,男孩子要是不打架,倒是奇事一件了。”圣人朝搂着清源郡主的皇后笑道。
“男孩儿喜欢逞血气之勇,哪里能像女娃儿一样乖巧。”皇后喟叹,美艳的面孔上却也含着笑。
圣人拍了一下面前的几案:“说得对!男孩儿要是连血气之勇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用处!”他转向罗成:“小爱卿倒是很有胆气,五岁的孩童就动起刀子的,朕还真没听说过。”罗成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他紧张得已经有点发晕,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只听见圣人又问那个突厥少年叫什么名字。
“苏烈。”突厥少年向上行了个礼,大声回答,顺手把歪着的帽子扶正了。
“苏烈?这听起来倒像是中原人的名字?”
“我……臣母是中原人,冀州武邑人。臣随母姓,据臣母说,臣父亲也是中原人,只是早死……”咄吉世的目光刀子一样刺在苏烈身上,他只好停住嘴。
圣人似乎好奇苏烈的身世。“说下去,朕不罪你。”
苏烈抬头向上看,低下头摇了摇:“没有了。臣母一年前也死了。”
本着听故事心思的杨喆失望地从父亲怀里起来,“父皇,我可以和表姊、罗成一起去苑里玩吗?哦,对了,还有杨拓,儿臣还要听他讲故事。”
九、十月里的花虽然大多凋谢,但在内苑,依然有鲜花每日供给各宫妃嫔贵主插鬓。
杨喆摘下枝头一朵大红的花试着往一对小抓髻上簪去,清源郡主过去帮忙,宫婢们捧来铜镜让公主看镜中的容样。
对着镜中的倒影满意地点头后杨喆摘了另一朵浅紫的花儿递给表姊,让她也簪在宫髻上。“表姊,你真漂亮。”她拍着手嘻嘻笑。
“喆儿长大了,会更漂亮,会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儿。”清源郡主一面说着,一面瞧着镜里的倒影移动着持花的手。忽然一个失手,花朵向地面坠去。
正站在旁边的杨拓敏捷地出手抄起了那朵花,恭敬奉还给清源郡主。
“多谢。”清源郡主的脸颊又飞红了,她慌张地接过花随意在鬓上簪好,然后向不远处站在一本白花边看过来的罗成和杨喆走去。
“表姊脸红了呢。”杨喆吃吃地笑着,拉着罗成跑到更远处。
“嗯?”罗成有点懵懂。他记得清源郡主之前就脸红过一次,没想好要不要说出来。
“你真笨呀!女人瞧见自己喜欢的男人才会脸红!母后还有那些妃嫔们,见到父皇就会脸红。嫂嫂、姊姊们见到兄长和姊夫们也会脸红!”杨喆把发稍放到口中咬着,“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她不满地说。
罗成还是一脸懵懂的表情:“郡主有喜欢的人了?”他看了看停下来观赏那株白花的清源郡主:“那,是叫郡马吧?”他套用着公主夫婿的称谓。
杨喆咭咭地笑:“笨蛋笨蛋。”她笑着跺脚:“哪有郡马这个名号。我表姊也还没有许人,不过我长姊,还有大表姊啊,几个堂姊啊在她这个年纪都出嫁了,父皇母后,还有祖父母都喜欢表姊,一定要给她选个最好的人家才舍得让她嫁出去呢。”
“那郡主脸红什么?”罗成还是不得要领,他转着看这里的人,实在找不出一个符合杨喆方才形容的。
杨喆很大人样地叹了口气:“说你笨,你还真笨。我看啊,说不定我表姊喜欢上杨拓了哦。”
罗成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极大,慢慢走过来的杨拓蓦地停下步子,杨喆没刻意压低声音,他的耳力又在锐锋军里练得极好,由不得他听不见。少年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神情。也听见了杨喆的话,所以含羞带怯地移眸看过来的清源郡主目睹了这种神情,愣了一愣。
一种微妙的尴尬在两个年长的少年之间缓慢地蔓延开来。杨喆却还没觉察,笑眯眯过来挽了表姊的手,又叫杨拓:“过来讲故事罢。我记得你那个突厥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清源郡主难得地拉开她的手。“喆儿,我不想听故事,你去听故事吧,我采些花编花环给你戴。”
“喆儿,你去听故事好了,我在这儿编。你还不会呢。”清源郡主第四次拒绝了杨喆“大伙儿”一起编的提议后,杨喆总算有所觉察地皱起眉看这个以温婉著称、很少坚持什么的表姊。
圣人近侍的公鸭嗓子及时地响起来,打消了杨喆打破沙锅璺到底的决心。
“咦,我父皇封了你从九品羽骑尉,让你进锐锋军,从此呆在中原父母邦国?”她上下打量着换上了中原服饰的苏烈,罩在宽大的右衽袍子里的少年正不舒服地用手拉扯着身上的衣服。“那你不会再和罗成打架了吧?”杨喆盯着苏烈空空的腰带。
苏烈没回答,这身干净的、满是香味的柔软袍子让他全身发痒,束着头发的木簪也扯得他满头发脚生疼。他很想把这身衣服脱下来,头发也放下来,然后在地上打几个滚,那样才全身舒坦。可是背后传来的视线让他强迫自己保持着中原人的模样。
罗成也很惊讶。他朝远处明黄罗伞下面目模糊的圣人望去,圣人正在和他的父亲,□□启民可汗的长子咄吉世特勤,越国公杨素,大将军崔仲方,将作大匠宇文恺等朝廷重臣谈笑着。似乎时不时的有人朝这边看来,最频繁地莫过于他父亲和咄吉世特勤两人。
“圣人还说了什么?”杨拓见公主没有问题了,才开口问。
苏烈看了比自己高出半个头、阶级也高出一截的骁骑尉一眼。“圣人还说,让我把随身带着的母亲骨灰送回冀州武邑埋葬。等锐锋军开拔,我就同你们一起走。”他不自觉地握了握右手,几个时辰前从自己长刀上传来的劲力似乎还在令他的手掌发麻。说话间,他瞥了罗成一眼,眼光在孩童鼓鼓的双颊上一转,就嗐了一声。
“呀?你们要走?可是父皇不久就要带我去洛阳玩,那里可漂亮了。你们要走真是可惜。”杨喆和其他人想的都不一样,她惋惜地看着罗成,随即道:“要么,我去同父皇说,让父皇下旨,你们——”她指着罗成、杨拓、苏烈:“你们就和我一起去洛阳玩。反正送骨灰很快的嘛,送了去,再回来,也应该来得及。”
说完了,也没有管那三个人愿不愿意,就朝明黄伞盖的方向跑过去。
苏烈的嘴唇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他转而死盯着罗成,终于抬起手用力地在后脖梗子上狠狠地挠了一阵痒。
“我不就是当时喝醉了吗!”他用力甩动那只手,低声吼出一句话。
杨喆满怀希望地跑去,不用她怎么撒娇,圣人便点头答允了这分明是孩童一时心血来潮的要求,于是罗艺和咄吉世只能起身谢恩。归座时两人目光一触,就相对点头微笑。
圣人朝那边远眺过来的少年们望去一眼。“好了,喆儿,把这好消息告诉你的伙伴们去!”他用一般父亲的口吻大声地笑起来,在女儿背上拍了一掌。不顾杨姓王公们都因此微微皱眉。
杨喆开心地叫了一声“谢父皇”就飞奔过去,撞进清源郡主怀里后气喘咻咻地抬起一张笑脸:“罗成,你们可以留下来了,一直留到从洛阳回来!苏烈,父皇说,让你去武邑埋葬骨灰后,再回来!”
清源郡主给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面轻声地斥责:“你总是胡思乱想。”
杨喆朝她皱皱鼻子扭身出来,招呼着罗成又向另一处她认为极好玩的地方跑去。
杨拓落在后面,似乎是有意地和清源郡主拉开了一段距离。苏烈也拖着脚步,显得极不开心,一点也没有应该有的愉悦。
“苏烈,怎么?能回归父母邦国怎么着也是件好事吧。”杨拓望着罗成和杨喆的小小身影变得更小,忽然向旁边的少年问。
苏烈冷笑。“我才不知道什么父母邦国!我更喜欢我的突厥袍子!”他忿忿地说,似乎想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居然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