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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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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成走到厅门口时罗艺正和宇文氏两人对坐谈天,看见儿子过来他咳嗽一声停下了正说着的话,摆出张冷冰冰的面孔。宇文氏瞪了他一眼,起身迎过去,斛律政把嘟着嘴满脸委屈的罗成递到她怀里,领着宇文拓苏烈等人转身离去。
随着宇文氏入厅后罗成向父亲施了礼,罗艺依旧面无表情,只“唔”一声就没了下文,宇文氏便又瞪了他一眼,将罗成带到自己座处,拉着他上下仔细端详,问东问西,到最后骂道:“放出去了就不愿归家,连封信也不送回来!”
“崔翙隔几日就会回报翟将军和斛律伯父。”罗成辩解,他不辩解尚好,一辩解头上就挨了宇文氏两个爆栗,她更怒了:“放屁!就懒成这样!翅膀硬了么?就算是只鹰,也有个歇翎的时候!想家里有人责备你,待你不足,除了自家人谁又会真知冷暖,谁又会惦念你?你们这些儿郎子,哪里知道父母长辈的心呐!”她重重叹口气,收住口抬起袖头擦拭眼角。
罗成揉着头,不禁向罗艺方向看去,正好罗艺也看过来,他低了头,听见罗艺咳嗽了一声,然后就听见问:“麻叔谋的事如何了?”
“圣人已经派许公前去擒拿了。”罗成松一口气。
罗艺紧跟着又问:“你是如何将此事上奏圣人的?”
“与公主闲话中提到,公主告知圣人的。”
“你倒是会仰仗公主。除了仰仗公主,你还会什么?只作个驸马都尉,倚靠着公主过一世好了。”罗艺在面前案上重重敲了一记。
罗成被父亲突然的勃然大怒震懵了,他不明白罗艺为甚如此恼火。
“这是说什么呢?”宇文氏立即收了泪,横身在父子之间,看看罗成,又向罗艺问。
“齐王暕也是你能得罪的?出云公主再如何受圣人宠爱,难道还能被立为皇太女?齐王暕也同样受圣人宠爱,若是他记仇,到他被立储又登了基,你怎么办?”罗艺紧盯着垂着头的儿子。罗成动了动嘴,没想出反驳的话来,过了一会他勉强开口:“那可要我去向他赔礼?天子储君,不都是宽宏大度不计较些末小事么。”
“荒谬!”罗艺拂一下袖,此时已是到了晚饭时分,仆役们送来三份饭菜,他们父子与宇文氏同室用饭,罗成在严父面前只能收敛,捺着性子如半年前那样小口细嚼慢咽,终究还是满心不耐烦地偷眼去看父亲是否留神自己。罗艺偏巧又在看他,不等他移开目光,便在食案上拍了一掌喝道:“用起饭来也如此婆妈,你难道是什么豪门大族的王孙公子了?还不快吃!”
不几日后北岳庙已修葺一新,圣人就起驾去往恒阳祭祀山神,河北诸郡守沿路恭迎,百姓父老箪食壶浆跪迎于道。圣人自然十分欣喜,凡遇皆重赏,又令人拟诏,大赦天下。
圣人驻跸时则多有耄耋老者由郡守领来觐见,备言自大隋圣人领天下来四海清平百姓安居,圣人每每大悦,常赐老者七品衔,供给禄米。
杨喆起初觉得这些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人有趣,几次后见大同小异,又是白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连些好故事都说不出来,除了“天子圣明”外便无话可讲,就没了兴趣,萧皇后又要和圣人一同接见这些老者,不能让她撒娇儿,独孤郡主身体不适留在晋阳宫里调养没有随驾,又不能成日把罗成往禁里召——她毕竟年纪渐长,知道些轻重了——只能拿着贴身宫婢和猧子狗撒气。好不容易到了恒阳北岳庙,又是为了祭祀来的,繁文缛节一套一套,由不得她头疼。倒是张掖和蜀郡送来的两样吉物还有些意思:一只是三足乌——这其实也无甚好玩之处,另一只却是玄狐,关在铁笼子里,两只眼睛黑得发亮,时刻滴溜溜打转,伶俐得很。她看了喜欢得不得了,忍不住又把罗成找来,朝他炫耀。
“确实不错,狐天生机灵,很难活捉。”罗成绕着笼子转了几圈,又细细瞧看玄狐的四足,称赞了一声:“张掖郡守下了不少功夫呢。”
“我猜你定没见过这般漂亮的狐。”杨喆得意洋洋地拿着片肉干去喂那只玄狐,一面转头向罗成说。
罗成一个箭步跳过去把她的手从玄狐利齿下夺回,杨喆靠在他身上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那片鹿肉干落在笼内,玄狐志得意满地叼起它咬嚼。
“坏东西!我给你肉吃,你还想咬我!”杨喆朝笼子里骂,玄狐高傲地瞄她一眼,掉头走开,只将蓬松大尾朝着她。罗成哈哈大笑,陪侍的宫婢也微笑。
“禽兽都是这般,你还指望禽兽报答你?”罗成也拿起一片鹿肉干,抛进笼中:“又不是你养的猧子。”
杨喆低头看脚边盘桓的猧子,弯腰将它抱起摩娑长毛,忽然问:“世上可有猧子这般毛色的狐?”
“有,怎么没有?还有遍体火红的红狐,你难道没有穿过红白的狐裘?你自己说西苑里养了天下的奇禽异兽,怎么会没有这种?”
杨喆面上微微一红,罗成恍然大悟:“必然是怕野兽伤人,都养些食草的。”他盯一眼玄狐,满不在乎地向杨喆许诺:“待我哪日也捉只给你好了。你欢喜白的,还是红的?”
“两种都要不行?”杨喆歪着头伸出右手小指,罗成同样伸指与她相勾:“怎么不行!”
这许诺在罗成看来并无不妥,过些时日他在自家提起来,听话者却都摇头不已。
“你说得容易。”苏烈用力拍他一掌,“红狐也就罢了,白狐是那么好找的?”
“火红毛皮的红狐也难寻。”宇文拓跟泼一瓢冷水。
“你是不知红白狐裘要耗多少力。”宇文氏难得一次不站在他那边说话。
罗成心下也忐忑起来,但嘴还是要硬:“红狐白狐又不是没有,只要有,就捉得到。”
苏烈等人都翻翻眼。斛律政则摸着一把虬髯呵呵笑道:“说得对。要讨女子欢喜,何止这两只狐呢。大王说对不对?”他最后一句问的是上首的罗艺。
“寻常女子也就罢了,出云公主也是他能讨好的?”罗艺瞅了儿子一眼。
这时宇文拓和苏烈开始帮着罗成说话:“出云公主和燕山公却是很投缘的。”
“投缘好。真要能成驸马都尉,也是好事。”斛律政又向罗艺笑。
罗成挠了挠头,“我可不想当什么驸马都尉。她甚么事都不懂,娇滴滴的得成天哄着,谁耐烦。”说着还拧眉摇头。
就连罗艺都忍不住大发一笑,宇文氏笑得前仰后合,好容易忍住了过来在罗成后脑勺上拍一巴掌:“说什么呢!做郎君的不哄着娘子,还哄谁去?做娘子的,不在自己郎君面前,还不撒娇儿呢!”她看看罗艺、斛律政、宇文拓和几乎要抱着肚子打滚的苏烈,又向罗成笑骂:“八字还没一撇,你又急什么。”
罗成脸涨得通红,瞧着从来正言厉色的父亲都大笑不已,根本不知道该干什么,差点就要哭出来,幸亏崔翙进帐报事,大伙才都收了笑。纵然这样,崔翙还是从众人面上看出笑意,他诧异着,向上报:“大王,圣人下诏,征召天下鹰师集东京洛阳。”
“哟,车驾这么快便到了洛阳了?”宇文氏有些惊讶地问。“圣人开了由东京至并州的驰道。”宇文拓为母亲解释。宇文氏点点头,不再插口,听罗艺怎么处置。
罗艺“唔”了一声去看罗成,罗成则不知道父亲看自己是什么意思,也睁着两眼回看,直到罗艺有些不耐地开口:“你究竟打算如何?是去东京,还是留在涿郡,和往日一样闲逛!”
“不是闲逛。”低声嘀咕了一句,转转眼睛,瞧瞧诸人脸上强行收住的笑意,垂下头暗暗将一口小牙磨响两声,罗成终是回答:“我还是留在涿郡好了。”
涿郡去洛阳的“鹰师”已然离去,罗成在涿郡也住了有几十日,宇文氏还在恋恋不舍,罗成和苏烈两人却受不了这份拘束了,日日想着离了北平王府,回边境那片无拘无束的地界去,起初两人还会装出副乖巧模样,多留了几日后便开始打蔫且当着宇文氏的面也长吁短叹了,恨的宇文氏咬牙不已。
“鹰既放出去,除非它自己想歇翎,旁人都约束不得。宇文夫人也没甚可气的。”又一日宇文氏愤愤时斛律政笑着劝说。
宇文氏只白他一眼:“都是斛律将军出的主意,在斛律将军这里当然好说话。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就放他四处乱跑,刀光剑影里的营生,我不似你们男人心肠硬。”
斛律政呵呵笑着只捋那虬髯,也不多说什么,罗成嘻嘻笑着凑过来拉着宇文氏手臂摇晃:“阿姨,我懂得照应自己,再说宇文大哥和李药师也在,又有锐锋军铁卫,谁也伤不到我。”
瞧他一眼宇文氏便哼一声,夺手回来:“我不理你说甚么,也不知道。你也休和我撒娇,能不能去得是你父王说了算的,哦,指望我替你在大王那里说好话么?”
“当然是要仰仗阿姨了。”罗成泼了宇文氏面前已冷的一杯残茶,提壶斟满一杯双手捧了递过去。宇文氏偏过头去只作没看见,并不接杯,却终是挨不住疼他,转回一手接了茶,另一手在罗成额上狠狠捣了一下:“你就得意吧,待到有个头疼脑热的,看谁服侍你!”
她一接茶,罗成便知已是事成了,笑嘻嘻在宇文氏怀里挨蹭了一回,又说:“阿姨放心,我知道阿姨疼我,自然会爱惜身子免得阿姨惦念。”宇文氏又以手拍打他,也就只好帮他去探罗艺口风,看北平王是否肯再放这儿郎子出去。
罗艺却不似宇文氏,听见提起罗成在诼郡待得“有些无趣”,立时就朝外一挥手:“那就让他离了这里,想去何处闲逛便去何处好了。只要不闯下泼天的祸事,我哪有闲心管教他。”
宇文氏又说了两句,罗艺口气依旧不变,她也只好作罢,回去复述给罗苏两人听,苏烈欢欣雀跃,罗成却有些不大高兴,宇文氏也不去理他,知道他过一阵就会将这不悦抛到脑后去,只是回到自己房中,忍不住向婢女抱怨:“如今的小儿郎,都白眼狼似的,一个个心气高得很,却不知为家长着想。”婢女既不能称是,也不敢反驳,只得陪笑,宇文氏嘟哝一阵,自去寻些换洗及御寒衣物让罗成带上。
都说胡地八月便有白雪纷飞,涿郡虽不及那边寒冷,入了十月,树叶也都枯黄败落,也是寒风凛冽,街道上行人都着起绵衣。宇文氏同着斛律政一起将罗成一行送到城门外,絮絮叮咛切勿争强斗狠云云,又再四提醒宇文拓要照应罗成周全,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放他们远去。
道上一转弯,回头瞧不见宇文氏同斛律政身影,罗成便用手拽拉身上袄衣领口:“热。”
“母亲确实让你穿多了。”宇文拓看着他也说,一面和苏烈交换个眼色,苏烈本就在窃笑,接到他这眼色就大笑不已。
“有甚么好笑的!”罗成愤愤瞪了苏烈一眼,三扯四扯将身上那件厚厚袄衣脱下来,看看身上还显得臃肿,便又脱去一件。
“行了,别再多脱,你年纪还小,不像我们一样禁得冷。”看罗成还要脱去第三件时宇文拓连忙按住他的手,苏烈也附和:“是是,毕竟年纪小,你如今已不像端阳节的粽子了,也没再脱的必要。”
罗成又瞪去一眼,锐锋军铁卫已是哄然大笑起来,崔翙连声呵斥才将他们的笑声压下去,罗成已是气得满脸通红,提起马鞭指点着方才大笑的诸人:“再笑就贬你们去筑城开渠!”
提到筑城开渠,宇文拓禁不住要叹气:“城是筑得差不多了,渠也一路开到了涿郡,再就不知道圣人要做什么了。”罗成反身看他,眼珠乌溜溜转动:“宇文大哥想说什么?”
宇文拓拍拍他肩头,看崔翙一眼又低头道:“没甚么,宿下时再说。”
“宇文大哥不必敷衍,父王和斛律伯父商议时我经过窗下,筑城开渠这两事耗民力太大,有些人不愿做工,于是逃亡,其中有些居然占据山头作了盗贼。”罗成用马鞭牙柄敲着座下赤红骏马的辔头:“斛律伯父还说,这些盗贼和北边那些杀人越货的强人不同,虽然现在没成什么气候,但也十分烦难。”
苏烈拨马上前和罗成并排,他倒是干脆得很:“有什么烦难的,也还是啸聚山林的乌合之众,剿灭就好。”
“你想得倒是简单。”宇文拓看他一眼说。苏烈摆手:“何必想那么多。”
“苏烈说的有道理,宇文大哥我们在这里想得再多也无用,尊长们尚不在意呢。”罗成本就是不过七八岁的孩童,最心烦的就是考虑这些政务,苏烈既开了口他也算是寻到了个伙伴,笑逐颜开地朝身后锐锋军铁卫们招呼一声:“再随我剿贼去!”为他扈从的锐锋军铁卫大多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在翟松柏帐下时就只管上马冲阵下马饮酒,罗成这声招呼正合他们的意,立时振臂高呼。
“这实在是……”年轻铁卫随着罗成苏烈两人向前驰去,崔翙却勒定马,宇文拓也未随去,打马靠过去时便听见他叹:“这小公爷,说通世事确实通世事,要说不通世事也就是个顽童。大王居然也由他胡闹,不做管教!真不知往后他会成何等人!”
“燕南何必气急败坏,大王既然顺其自然,我们也就顺其自然。就算要管教,也得罗成愿意听。”宇文拓只好拍拍崔翙肩头安慰,崔翙似乎尚且怀有将罗成教导成世家子弟的心思,他却知此事绝对成不了。崔翙看他一眼,似乎对他方才话有所不满,待要说话,却想起罗成等人已经去远,若不追赶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也就暂时放下反驳的心思,同宇文拓一起打马赶上去。
这一路罗成满心想着剿灭贼人,却竟连穿窬鼠辈都遇不上,他自然不知那些贼子究竟是在何处占山为王,苏烈也不知道,崔翙倒是收到过事关贼匪的通报,却不但自己不说,还压制其余铁卫,严令不许将此中情况告知罗成。宇文拓说了他两句,反倒被他责备一番。
“崔尉,你是不想让我去剿山贼吧。”白走了几日,罗成终忍耐不住性子,从苏烈那边辗转得知是崔翙隐瞒消息,他便向崔翙发话了。
崔翙神色不变,居然点头:“那些蟊贼自有大王麾下各位将军围剿,并不用劳动公爷。”
“父王麾下的诸位将军事务繁忙,再说杀鸡不用牛刀,这些小小蟊贼根本不必劳动他们!”罗成一边说一边瞧崔翙表情,看见他不但文风不动,而且似根本未听自己说些什么,真恼火起来:“崔翙,我看根本不是什么不必劳动我,你是想我根本不是那些贼子的对手吧!”
崔翙神色依旧未变。“正有此意!”
罗成一张脸涨得通红,宇文拓觉得有些不妙,正打算过去,罗成竟敛了怒色,换上孩童讨好笑容,向崔翙笑:“燕南,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往日我也跟着你们剿灭过盗匪……”话还未完,崔翙已然调马头由前队队首转入后队。
刚强收起的怒色便又出现在罗成面上,他朝崔翙恶狠狠瞪了一眼,瞥一眼宇文拓,向苏烈下令:“离开官道,哪里偏僻便向哪里走,遇上穷山恶岭荒山老林就扬声大叫官兵前来剿杀占山为王的贼子!我就不信那些匪类钻进山洞里不出来!”
这正合苏烈的心意,大声答一声“得令”就拨转马头冲出去,罗成随着他下了官道,锐锋军铁卫也就跟去,宇文拓望着他们背影叹一声,又靠近坠在后面一脸怒气的崔翙:“燕……”崔翙不容他说完,瞋目就骂:“宣惠尉居然不劝!”
“崔尉认为,公爷会听我的?”宇文拓扬一扬眉。崔翙叹一声:“那也得尽人事!这里加上你我二人,勉强将那姓苏的儿郎子也加进来,铁卫也才不过四十人,真遇上那些盗匪,怎么对敌!这不比之前那些强人响马,胜不得官兵就伺机逃跑,并不拼死力决战——除了首贼外,改名换姓便可。如今这些啸聚山林的,逃了筑城开渠两役就是死罪,又个个携带家小,必定会孤注一掷!要是出了事端,不说如何向大王交待,翟将军和斛律将军那里就交待不了!”
“这个么……”宇文拓只是一笑,一指前方扬尘奔马:“事到如今,燕南说这些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