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1
旧记忆已经沦陷。
临安。
“我至今仍然记得那样一条长街,怀念着,愈想愈深。那是我已经失去的,并且余生再不可望到。是一种繁盛的丰沛的记忆,留在心中愈见美好。”柳之期的表情沉着,语气却莞尔动人。“彼时你尚有你的诗朋酒侣,终日里吟诗作唱,知悲欢惜离别,浮生不过如此。每次你尽兴晚归,携了一身酒香,那长街的灯总能为你亮着,并且沿路开着花。无论是再怎样一种处境,身边若有知己的低语,有赏心悦目的景色入眼,即是一件佳事。你亦愈发觉得,有生之年总能这般尽如人意。”他缓缓地闭上眼睛,仍能听见那些喧闹嬉笑声,孩童们彼此欢呼,烟花响起。“江湖不堪说,明月照故国。近来我读到这样的句子,我想起的不再是过去的岁月与河山,而是你无声泪下的脸。”
“衣鸿,如若当时,你我未曾各赴一方,是否就能原地相见?”
2
“三月十五日,天气渐暖。收到你的来信使我意外。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时期,情人都不知已在何处分散,我们这久未谋面的故友,竟能音书相见,不枉修缘一场。”阮伏书那一日适逢病愈,于昏沉之中认出那几个熟稔字迹,竟触目惊心。“不知道为什么,那封信我却一直没能拆开读过,整个世界已支离破碎,我的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还能发生什么呢?四年前的烽火仍有灼痛,在我的胸口,我的眼睑内,每一个脆弱的位置。最为不堪的是,写这封信的人未能是我自己。”
阮伏书始终觉得愧疚。
“我才知道有种朋友是见不得一丝瑕疵的,不是因为太过计较,而是过于关注。像是衣服上染了血渍,或是行文作画中多了处败笔。过去的事我总不愿再提,但愿我未失去她。”在傍晚时分他看向远去的驿道,有嶙峋的花枝在早春的晚风中簌簌地抖着。“却不知几时才能开花。”他忽然悲凉的想,“从来花未开的时候,觉得寂寞觉得漫长,但有一天又忽然发觉,那曾经没有开的花,已不知于何时悄然谢去。你只觉得神伤,并不明白,是岁月使人疏懒。”
“她定然是个很特别的女子。”旁听的人忽然说,木桌上剥了一小堆花生壳,想来两人已闲叙许久。阮伏书抬头看他,似有不解。“你又如何知晓是个女子?”
那人一笑,眉目间有些许得意,继而用一种轻薄的语气道:“我所认得的阮伏书,除了诗文,唯一叫他动心的,怕只有天下间那些聪慧女子了吧。”
阮伏书也只得苦笑一声,他说的确实如此,却并非他所愿。他心里尚有许多话要说,又不知由何说起。“其实天下之大,又岂是你我所能暇顾?我认得的,谨记于心的,都不过是恰好碰见的。缘浅而已。”阮伏书这番话说完,两人都觉出一丝突兀,似乎是他末尾四字道出的隐衷,又仿佛另有原因。两人不再言语,眼看着夜色袭过,远处的城池轮廓愈见荒芜,再没能听见隐约的暮鼓与晚歌,春寒衣单,烛火明灭间已是悲凉无限。
“不知不觉,南迁已经四年,当时的江湖也都早已枯干了罢。”
他早已与旧友人和过这样一曲,那歌中曾唱,“怎堪那沧海水浅,更如何冰释前嫌。”在他心里,许多故事依旧要在那一片旧江湖里演下去,奈何云烟俱散,岁月不往,转眼已是经年,当年那句抱愧始终未能说出口,日久天长,已是他心中难以平复的痛。
“何时才能与你再见一面,许多事情纵使我仍未达成,我只盼望与你再度相见。”
3
记得当时初见。
“在机缘巧合之间我听闻过你,而后辗转来到你的居处。彼时年少不衰,不知世间人事。我知道你喜爱坊间旧曲,便特意抄了些谱子意欲赠你。《千山雪》、《刻舟行》、《绮梦集》……那一些俱是你我此后万分熟悉的乐曲,然而当时你并不待见。真的知己并非求来,后来我会懂得这种道理,而我忆起当日你我一见,也总能觉得不虚此行。你年长我几岁,言谈之间已教会我许多事物。在往后的时间里,我是真的当你看做极珍重的挚友,是我有意求来也好,是难能的缘分也罢,我从未愿有辜负你。”
“我也时常记起你的眉目,浅淡而轻的一种神情。许多事你早已看得明白,极少有不平的时候,周围的人各有所执,你从不介入谁。若是见着消沉阴郁的人,你只以寻常语气相劝,却甚得人心。在我眼中你是那样清明而宁静的女子,并从未有孤冷的心。你热爱生活,珍重身边所有无论轻重的朋友,即使明知有朝一日,友人总要疏淡如水。”
“你的才情亦教人甚为动心,与许多人不同,你只写自己。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你当日留下的两句诗,也许并非随手无端写下,那一日你不言不笑,接过我彻夜填过的词稿,细读良久,彼时我尚不能感受更多,千山雪我只看见壮美与凄烈。绮梦集只以为是文人的清雅情怀。年轻的心总在逐年地丰溢,而沿途并不自知。
“行路曾记千山雪,知谁闲坐一夜灯。”你并未抬头,念着句子,仿佛人在遥远的过去,你有过各种旅程,见过各样的景色,然而殊途同归。在以后我会读到你的另一些句子,使我更加懂得你沿途的背后。你这样写道,‘当有一天,我只身站在一座孤独的庙宇,抬头看见青灰色的天空,身后香火正袅袅升起,我终于觉得不幸。在我走过每一个晴朗的夏日,来到这落叶的深秋,再不可能有那样使人怀念的一天,即使我还能看见蝴蝶飞过花丛,目睹飞鸟掠过湖泊,那一些美不能言的事俱已使我感到疲倦。我终是觉得不幸,当我行得愈远,忘得愈深,我也愈清楚地明白,再也没有可能有那么一个人,始终在我身边。”
其实执着并不曾在你身上有过,但人总是这样成长而来。感情的事你从不愿多提,已经过去的你决不愿过多怀想。在我另一页词稿上你写下第二句诗,“我已无心织绮梦,离人迢迢不思归。”
我知道,一些年华你早已失去,虽未怀念,但仍有隐约的知觉。
五年了,我再未见过你。
阮伏书极少再有过伏案夜读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名字使他难堪。“人总是要变的,我不希望连我的名字都难以担当。”旁边听他说话的人依旧剥一颗花生,慢慢地嚼。
“你确实变了很多,有时候一个变得坏了,若不幸还记得自己以前的好,那也是一件痛苦的事。”
阮伏书仿佛发现什么,神情犹疑。“如果反过来,又会怎样?”
时至五月,黄昏的时候甚至觉得燥热。阮伏书开始做一件事,每天如此。
“以前我总是远远地看着这座城,楼台无声,城墙亦无声,觉得荒凉万分,但有一天走近其中时才明白,那种荒凉根本不可想象。你会看见倒塌的戏台,从前曾有满城儿女争相前来,只为一睹那出人尽皆知的悲剧。你也会触摸到那些残破的砖墙,曾经有年轻的士兵在这里长眠。你会茫然无措,想不起一草一木。有些悲哀,只有身在其中才能知其意味,旁观时再如何懂得也都枉然。
“当我明白,也许我再也遇不见你第二次,我反而更加坦诚,并没有不安。以后的每天晚上我都要去城墙上坐很久,故国的风,旧时的月亮,你曾经教过我的曲子,这一切都使人怀旧,陷入其中,也越发地让人想要记起,在那些离散以前,是否曾错过什么。”
“无论如何,你始终是我昨日的知己,即使而今你早已不知所踪。我依旧虔诚地觉着,你我若能重见,也必定如往日一般深知彼此的忧愁与愿望。也许就在这个夜晚,你正踏露而来,衣袖尽湿,一如从前。”
4
为何你那哭声,比骊歌动人。
如若空着酒樽,怎么痛饮。
“不久以前有人和我说,其实生或死,不过是见与不见的问题。当时我觉得并未有错,但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后怕。有些人你若不相见,可以当他死掉。但如若有人已经先死去,再如何想见多一面,都绝无可能。”
听这话的人连连摇头,继而问他,“其实你有没有想过,道别以后也许并不需要再见。”
“没有一种离开是出自意外,必然有其原因。你试想一下,如果世上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每个人守着过去,为一个自以为是的将来,那这个世界岂不单调无趣。”
“有些道理其实再简单不过,就好比你眼前这壶酒,你喝过几杯以后,也许已经空了,再怎么倒也不可能有多的一杯。”那人本来神情黯然,听过这话却觉得欢喜起来,带着几分醉意,笑着说。“如此甚好,我正想戒酒。”
摇头的人依旧摇头,门外牵马的人却已经消失不见。许久不曾见过柳色,此时骤然望见那样一株青翠柳树,竟觉着无比动人。终日坐在屋内的人此时已经起身,推门而出,霎那间竟有如雷击。
原来这个世界,已这般鲜活繁盛。
5
衣鸿。
我已有太久没这样念你的名字,衣鸿。
春风裁破离衣,秋苇认错归鸿。
“有时候我在想,我究竟怀念你什么——也许更像是一种期望。我甚至已经不能确定,你是不是喜欢过我。时间过去得太久了。期间我做过一件蠢事,我烧了你所有的信,那于我丝毫无益。也许唯一有用的是,有一天我忘掉你以后,不至于凭那些温热字迹,再度想起你。”
“现在的我站在这里,你曾经也流连过。只是这样一条长街,再也没有柔和的人声与灯影,在多年以后的惨白的烈日下,变得刺目耀眼。唯一能见的是两旁白色的墙壁,一直延伸,头顶即是湛蓝明亮的天空。这早已不是乱世,然而依旧空虚。偶尔有马车载了四处奔徙的人刹那而过,扬起大片尘土,留下一个颠簸远去的残像。有如这个时代的背影,匆忙,动荡,并且不可追。衣鸿,而今的我见着世人,任何拥抱也都像死别,我已经丧失希望。”
“每次听见卖花声,我也总能为你买几□□花熬不过几个时辰就要败去。我极少再写诗,以前我觉得写诗是我的全部,但我却甘心将自己全部赠与给你。再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罢,人生不过如此,失去永远比得到容易。”
“杏花已为笛声碎,明月照人人不归。”
“如果有一天你读到这样的诗,你当明白,这不仅仅只是一个等待未果的故事。”
6
竟然已经入冬。
阮伏书依旧每晚坐在城墙上吹同一首曲子,有月亮的夜晚他总觉得那箫声可以传很远很远。 “我想起她当初教我填词的年少时光,我曾写下这样的句子。‘天涯何处在,总是黄昏外。城上倦吹箫,送君过驿桥。’可惜有时候连道别都变成一种难以达成的愿望。原来许多事情早有应征,比如那首《千山雪》。”
“原来看雪的人与一夜枯坐的人并非同一人,今天我在这里看见雪落千山,而你自在别处燃灯夜坐。彼此各有所见所感,全然是两个世界。任何悬念也都只是执念。”
“任何悬念也都只是执念。”柳之期又仔细念一遍,终于只是怆然一笑。
“你知道我有个不错的朋友,他活着的时候只喜欢做一件事情,就是劝慰别人。他总能说很多道理,并且教人信以为真,可我知道,他并非就没有惶惑与悲伤,真正该劝的反而是他自己。他时常说人不能活在过去,却不肯承认,人也不能没有过去。三天前他病死了,卧在床上,那样绝望而无奈地和我说起,‘原来想一个太深却从不说出来,也是会生病的。”
柳之期心头一震。“其实我何尝不是如此,但即使想要说出来,又如何去让人听见?生涯里总会有一些难以避免的创伤,许多光阴便在阵痛中消失殆尽,往往来不及多做补偿。国破了山河还在,草木依旧丛深。我怀念的只是彼时彼地,你我同在的那种心情。”
“他为何不去找她,莫非阴阳永隔?”柳之期这样问,阮伏书记起当日友人辩驳时的神态,心痛不已。然而他只重复了那一句话,并无怨尤。
“其实生或死,不过是见与不见的问题。”两人最后也陷入沉默,月光冰冷,雪开始簌簌地落下,阮伏书忽然想起路上那一丛花枝,果然还是被疏忘掉,人心终究易倦。青灰色的城池逐渐被覆白,他想倾国倾城也不过是这一晚,那些寻常旧事都已成定局。许多心事终是同这雪花一起,缓缓落下。
故园此无声,悲欢梦不成。
7
“其实在你离开的那年,我有为你种下过一株柳树,这样在以后,每年柳絮坠落一次,我也就会更清楚地记得,我又要苍老一岁。我姓柳,名之期,约期之期。我远未有想到的是,在南国这温和多雨的异乡,柳树是不开花的。”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相见,同样的岁月你我已经历许多。那时的我不再热烈地与你拥抱,欢谈,不再温情地与你挽手,同行。虽然我们依旧是恋人与朋友。我该如何告诉你,如今的自己有怎样的改变与不忠,对于过去我又是怎样的爱与不舍。”
沧海玉碎君曾见,同梦如何不同眠。
衣鸿,我终于觉得,你已是我再也去不到的凄凉故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