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雪》汐不念冬雪

1、雪漫长路

　　据说她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冬至。
　　整个皇城被笼罩在一片雾气茫茫的雪色里，大雪没有缝隙的下着，日夜不停，仿佛，是要将人世间都给淹没了。
　　她被扔在皇城拐角的一条街道边，人群来来往往的热闹穿梭，但是谁也没有发现腐烂的菜叶堆里藏了一个小婴儿。那时翠兰刚巧经过绸缎庄选料子做新戏服，许是翠兰耳力好，又或许是缘分，翠兰停下了步子，仔细听，听到了孱弱似蚊吟的啼哭。
　　翠兰收起了襁褓里代表皇室身份的浴火龙珠佩饰，给她取了“珍凡”这个名字。翠兰说一个母亲对儿女最大的期望就是希望她能一生都活的快乐平安。
　　虽然没有父亲的童年会让她多少有些落寞难过，但好在有翠兰，她倾尽了所有，给了她全部的爱。戏台上客人打赏的糕点，翠兰从来舍不得吃一口，总是揣在兜里塞给了躲在台背面的她，过年了，翠兰将辛苦积攒的银子为她做了新褂裙，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牵着她的小手了出门，她还记得那年元宵节的灯火特别明亮，她仰起小脸蛋，看见翠兰的鬓发边泛起了霜白，就和冬雪的颜色一个样。
　　“娘亲，你有白头发了。”她难过的瘪瘪嘴，不愿承认母亲已经渐渐老去。“傻丫头，”翠兰含笑蹲下来抚摸着她乌黑的发辫，“娘亲再老一些就会变成小孩子，到时候就可以和珍凡一起玩儿了。”
　　她问翠兰，是不是永远也不会离开她，翠兰点头，记忆中，翠兰总是笑容的模样。
　　翠兰骗了她。翠兰一直瞒着她说只是普通的风寒……一天夜里，躺在床上翠兰握着她的手，依然微笑着，翠兰说她要走了，去到一个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那是最后一次，翠兰为她拭去了满脸的泪。
　　翠兰早就为她安排好了往后的生活。当高大的宫门在她面前缓缓开启，她盯着前方老太监鞠楼的背，脚下，愣是迈不动步子。“动作快些！丫头！！”老太监转回头，眼神凌厉的将她一瞪，她被吓的哆嗦一阵，没了主意，待到回过神，双脚已经踏进了来。
　　她被分配到赵嬷嬷的御膳司，她有了新的身份，她是一名负责浣洗擦碗纱的小宫女。
　　那红墙绿瓦的宫阁殿宇，看在她眼里像是冰做成的，没有艳丽的色泽，也并非像世人所称羡的那样，繁华不可一世。于她，这里只不过是个偌大而没有尽头的迷宫，牢牢将她捆住了，她时常在心里哭着道，她有多么的讨厌这个地方…她讨厌那一张张冷漠的脸，她讨厌将手伸进刺骨的井水，没日没夜的干着那些做不完的活。
　　终于，她当着赵嬷嬷的面发了脾气，在赵嬷嬷面前她将一个空碗摔得粉碎。她忘了翠兰说过不会再回来，她大声的宣告说，她想要翠兰来立刻接走她，她再也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
　　她换来的是响亮的一巴掌。
　　赵嬷嬷气的捶胸顿足的直喘气儿，嘴里狠狠念着，若非你娘亲生前用所有家当把你托付进宫当差……
　　她捂着面颊转身就跑，那时她天真的以为只要她这么没命的跑，总能跑出这捆住她的帝宫。
　　后来她慢慢懂了，她跑不出这里。比起这地方她渺小得不过是一粒尘灰，没有人会在意一粒尘灰的喜怒哀乐，可偏偏，帝宫森严，就算是一粒尘灰，也难有缝隙让她脱逃。
　　但每每想念翠兰或是受了委屈的时候，她总还是会趁着夜深离开一阵子，躲去她寻觅到的一方荒芜园子里，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零星的脚步声惊了她的思绪，她赶紧的跳下石凳子，想藏起来，已经太迟了。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宫女躲在这里哭鼻子。”借着姣白的月，她看清了他的模样，一个眉目清朗的少年。
　　“关你什么事！”她自然是不晓得他的身份，心里有了些许被打破宁静的懊恼。
　　他微微怔了怔，并不生气，瞧着她眼角未干的泪迹，唇边漾起了一丝笑意。
　　“为什么哭？”他却问，走近一步来，她沉默着，双手攥紧了裙裾的一角，慢慢垂下头来。
　　“不要低头。”他拧眉，伸出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把脸仰起来，就不会觉得难过了。”
　　她的视线里忽然闯进了头顶的星河，和着泪光，眼睛里闪亮一片，仿佛看见了翠兰的脸。她翕动着唇，眨了眨眼，泪水又是新的一趟。
　　“如果眼泪流不回眼眶里，就要试着对自己笑。”又听到他的声音。
　　“笑……？”她转头，迷惘的将他看着。只觉他清俊的面容下尽是淡然，眉间，却沉淀了尝不到的苦味。
　　“若是不懂得对自己笑，那么黑夜永远也不会过去。”他伸出手，手指接住了她睫毛下的一滴晶莹，吹了吹。她错愕的退后一小步，望着那张副陌生的容颜，忽觉心头冒出了温暖，那是只有翠兰给过她的温暖。
　　他离开了，披着星月，她傻站在那里，目送他的身影化进前方的浓浓夜色。
　　这许多年里，她曾无数次的去到那个荒芜的园子，却再也没遇见过那时在黑夜中给过她温暖的少年。甚至时间久了，她自己都开始怀疑，是否真的遇见过这样一个人。也许，那不过是自己在绝望又绝望中生出的一缕幻觉。
　　从此她很喜欢仰头。看着天空的变幻，或是晴朗或是乌云，或是冬雪，或是夏月……
　　身边的女孩子们已经到了如花的年纪，干活的时候总免不了谈论这宫里哪个男人长得好看。姑娘们叽叽呱呱的兴奋起来，不知是谁，碰到了她的胳膊，她手中的扫帚抖了一抖，目光垂下时，正巧停留在长廊边的一堆落叶上。
　　“珍凡姐姐。”远远的听到声音，她转过身子，浩瑾已经近在眼前了。
　　见她手里还拿着扫帚，浩瑾想也不想的就夺过来，浩瑾说想帮她，惹来身后宫女们的冷笑，她将浩瑾搂紧在怀中，似乎这么背着身子面对她们就能为他遮挡住伤害。
　　“你到底是皇子，不可以做这些下人们做的事。”她总是这么告诉浩瑾，浩瑾却不怎么在乎，她俯下身子为他理了理衣襟，小家伙很开心的捧着她的手放在鼻息下，有母妃的味道，他甜甜笑着说，她心里，一片酸楚。先皇驾崩，母亲仙逝时兄弟俩尚且年幼，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皇位被父亲的胞弟魏王爷夺了去，哥哥浩溱十五岁就被遣去遥远的北疆镇守边关，在这深宫里，年幼的浩瑾连个依靠都没有，就连那些下人，都敢随意的欺负他。
　　“没关系！哥哥就快打胜仗了！只要等哥哥回来，就不会再有人敢欺负我们！”浩瑾大声的安慰她。她笑笑，摸了摸他的脑袋。浩瑾是个很懂事的可怜孩子，头一次见到他，他嚅嗫着嘴问她肯不肯跟他做朋友，看见她点头后浩瑾还开心得哭鼻子了。她想…这孩子大概真是太寂寞了。刚进宫来时她也是如此，孤苦无依的时候，多么希望能出现这么一个人…说疼她。
　　月亮又圆了一圈，浩瑾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为了迎接九王爷凯旋，整个皇城都沸腾了起来，一路，都是百姓的欢呼。
　　“看，那个人，就是我哥哥。”浩瑾拉着她的手直摇晃，一手指向城楼下马背上的男子。
　　大风凛冽的城楼顶上飘扬着有他名号的幡旗。她伫立在潇潇风中，不知怎的，在千军万马中很快寻到了他的眼神，心头一凛，仿佛有了那夜月光的照亮……原来是他。隔了如此距离她在回忆中与他遥遥对望，忽然记起他的话，于是弯起嘴角，朝他微微一笑。
　　“我一直没有忘记你。”他说。
　　那天夜里，她又在那个园子里碰到了他，星月下他仿佛又成了那个冷酷却温柔的少年，她恍然咀嚼这这句话，眼里冒出一点一点泪迹，不愿被他看见，所以急急的背过了身子。
　　“我知道你的名字。”他扳过她的双肩，她直直望着他的眼睛，想起什么来，欲给他行礼，他扶住了她的手臂，眼神里的温柔像揉碎的月光，“你叫珍凡…对吗。”他低低的说。
　　不管在外征战有多么的艰苦，只要抬头看见月亮，就会想起一个姑娘带泪微笑的脸，心里头，就觉得温暖。他告诉她。
　　她想张嘴说些话，他却淡淡的转过了身子，离开了。
　　冬天原本是个让她怀念的季节。
　　每年的冬天她就会想起翠兰，想起自己小小的手被翠兰包裹在暖暖掌心里……她牵着她，走在热闹的集市上，那时她以为翠兰永远不会松开她的手，她真的以为，只要是用心去疼爱的人，就永远也不会分开……
　　她用笔敛了墨，埋头，一遍一遍抄写着经文，终于抵不过强忍的抽泣，豆大的泪，落在了往生的经文卷上，晕染出一片囫囵的墨黑。
　　“为逝者流的泪，不该落在这超度经上。”一个清秀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转头，睁大的眼里还在不停涌泪，湿了面颊。她认得她，她是如妃，据说先皇在世时她曾一度风光，只是那后来的日子，如妃便迁去了幽来宫，那便是她后半生的居所。平日来佛堂打扫，她时常能见着如妃虔诚的跪在高高的金樽佛像前，嘴里轻轻念着什么。
　　“如妃娘娘……”她有些惊恐的缩了缩身子，但又一想，未经允许私自进了这佛堂，也没什么值得害怕。仿佛活着于她，已经少了许多的意义。
　　“起来吧……孩子。”如妃并不责怪她。
　　“不……”她仍然跌坐在地面，哭着摇头，再摇头，所有情绪都在那双空洞的眸子里崩裂倾泻，“浩瑾……为什么是浩瑾……浩瑾才七岁，他还那么小……”她再也看不见浩瑾了。浩瑾因为贪玩跑进厨房误食了药材…毒发身亡。但她知道，事实，不是这个样子。
　　“孩子，不要问为什么。”如妃一声叹息，挨着她身边跪了下来，手里拿捏的，还是那窜跟了她多年的佛珠。跟着，如妃让她随她一同，焚香。
　　“跟你说个故事吧。”如妃低眉，淡淡的笑，“从前有个傻女人，为了前程，她抛弃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换来了本以为能保她下半生的儿子，哪知后宫险恶，皇上相信了宫里的谣传，说她是个不祥人，于是，将她的孩子过继给了其他宫的娘娘……好在那位娘娘心存善念，将那孩子视为己出抚养长大，可惜，这宫里好心的人都不长命。孩子以为母亲去世了一直活在难过里，他哪里知道，那个傻女人每天都在佛堂为他祈福，她不能站出来像一个母亲一样的保护他，而祈福，就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娘娘……”她错愕的抖动着唇，看着她，两行清泪，堪堪滑过她含笑的面庞。
　　夜晚，她又来到了园子里。园子边有一方小小的湖，浩瑾很喜欢这个碧绿湖，因为它清澈得能看见水底，浩瑾曾幽幽的感叹，如果这是人的心，那就好了……
　　仿佛还能听到他稚嫩的声音，喊着她，珍凡姐姐……于是总觉得，浩瑾就站在她的身边，只是她看不见。浩瑾定是懂得她的难过，但往后…再也不会有那双小小的手为她拭去泪水。
　　她将折好的水灯轻搁在水面，望着它们随水飘去，水灯上凝着一掬火光，像是夏日末的萤火虫，忽闪着寂静悲恸的微光。
　　“看到水灯……请记得回家的路。”水灯飘走了，已经看不见影子。她还是哭着，眼泪都落进了湖里，她低头，湖面黑沉沉的，仿佛没有尽头。她将最后一盏水灯放了下，借着波光，看到了水中多出的一枚倒影。
　　“这里没有他的家，他不该回来这里。”他蹲在她的身边，伸手，拿起那盏尚未远走的水灯，轻轻一吹，灭了，燃起一缕如魄的青烟。她寻着他的眼神，却到底没能看清，只是觉得那双眸子里装满了寂静，其他的心绪全都沉入了心底。等到再次抬眼，望见了他下颚的胡渣印。
　　“那，浩瑾的家在哪里？”她傻傻的问。
　　他一笑，仰头，眼中落了星光，“浩瑾已经回到家了。”
　　“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在了……你也能帮我放水灯吗？”他问，看着她的眼睛。她的唇哆嗦了一瞬，悄然挪开了视线。
　　“不会的……不会有那样一天。”她倔强的说。不想让他看见她停不下哭泣的狼狈的模样。
　　“告诉我，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他低低的问。她闪了闪眸光，伸出手，手指触上了湖面，漾出小小的圈。
　　“很美……”她弯起嘴，唇边渐渐有了笑意，“一到春天，山顶融化的冰雪就会顺着溪流落进泥土里，那个时候，杜鹃花就开了，开得漫山遍野都是……”那是多么久远的回忆。她又想起了翠兰，涪陵山里的幽香里藏着翠兰的笑容，她想只要她能再回到那里，她就能找到他们了，翠兰，还有浩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