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伞]错位》落雨泠

2、第 2 章

　　有一天，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说他能看见人们身上的数字。我一开始还以为小大夫入了什么魔障，见外面天色尚早，便央求小大夫再来一次。在他身上浮沉时，我看见他定定地看着我，就像看什么难得稀奇的物种一样。我笑着问他怎么了，他摇了摇头，抚摸我的眉骨，低声说，没什么，看你眼睛好看。他笑了，我在他眼中看到我自己，鬼使神差般亲了亲他眉间的痣。

　　一切结束洗净后，我们一同躺在榻上，身上还留着欢爱的印记。我抬起酸软的手臂，卷着他搭在枕上的长发，想起刚才中间他问的那个问题，笑道，“怎么了，小大夫，药引子下的不够多，在我这还要留个话引子了？”他摇了摇头，“此事还未曾与人说过，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这又有何难处，随便捡一个话头说就好，若你思虑再三还是觉得不说为上，那我便当今日之言不存在便是。”我眼珠一转，又打起了歪主意，斜靠在他身上，听着灯花噼啪作响，笑着开口，“或是小大夫以身相许，方可抵消这今日不言之过，你看如何？”小大夫无奈地拍了拍我的胳膊，言道我们早已互定终身，在这里说什么胡话。他转头在我脸颊上留下一吻，便贴在耳边，如同私语般说起了他能看见的数字。

　　明明在此处只有我们两个人，但他的声音是那样的轻，如不凝神细听，会以为是耳边微风，稍纵即逝。他又确实在说，说这个数字带给他的一切，成了他的一切，以及遇见我的惊讶，和我身上的数字。他说，你的数字，和别人都不一样。我问他，有什么不一样？他说，别人的数字在“壹”后结束，而我的数字从“壹”字开始，再然后变作“负壹”，由此往下。我哈哈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每见一面，这个数字岂非就加一次，直到越来越大，直到没有尽头？我亲吻他微蹙的眉间，又与他唇舌相依，良久尚分，在温热的吐息中，我想起了初次见面的事。

　　到现在想想，我的过去也确实乏善可陈。家里人认为我的脑子不清醒，或是有别的什么隐疾，找了数不清的大夫来看我。看着大夫们头晕眼花疯狂流汗喏喏不言的样子，便觉得好笑。既然觉得好笑，我也放声大笑，让大夫和家人更是对我敬而远之，直到找到了这位小大夫。说是小大夫，除了想逗逗他，确实也是和之前的大夫比起来，他过于年轻了，年轻到让人质疑他的医术水平；但看见他肩头的千枝，便知道他是传说中北天药宗的传人。也不知道他一个陆上的旱狍子是如何一路到东海的。

　　见到他的第一眼，我便觉得我们有缘，凑近了看，更是觉得可爱。看他从面无表情变到略微瞪大双眼，甚至还后退了两步，就像看见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东西。我歪着头看他，他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便说自己失礼了，是托谁谁之云来瞧我的病。于是看病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除了药确实苦不堪言，也是一段快活的日子。喝了一段时间药之后，我的病没什么好转，但我的味觉快要被这药荼毒失灵。小大夫叹了口气说，这药不喝也罢，我看你的病也不是什么病，不治也没什么大不了。

　　......古人诚不欺我，山间精魅最是会摄魂夺魄的。鬼使神差般，他离开的时候，我也跟他走了，虽然他一开始确实不想带我，直言道大少爷还是回家的好，何必与我一同漂泊；但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就像个狗皮膏药黏在他的身上，他各种法子都用过，都没能甩开我，到最后也放弃了。就这样，两人越走越近，从一开始的试探到挚友，再从挚友到......我每天都这样看着他，一开始他还回避我的视线转移他处，后来甚至会回瞪我，到最后双眼眼间缠绵的情意，都是我一人独有的。时日已久，他也慢慢向我剥开坚硬的外壳，逐渐露出柔软的内里，两人逐渐贴近，直至交颈缠绕，仿佛能到时间的尽头。

　　他与我说过他的小秘密后，日子也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岁月如流水一般从我们之间流淌而去，就连外界纷扰也无法影响这片桃花源。直到某一天，我发现他好像记忆在消退。说是消退也不尽然，只是会忘了我们之间前一天的小事，再忘记再前一天的小事，再忘记更久之前的事情。而这个病也奇怪的很，他唯独失去的是我们之间的记忆，别的事倒是记得清楚，我也就当他在最近太累，记不住那么多事很正常，我替他记住就好了。直到一天，我随口提起最近发生的事，他疑惑地望向我，我想起了那个被我抛在脑后的、他曾经和我说过的事——数字。

　　我感觉我的心猛地被攥紧了。我不抱希望的问他，现在看到我身上的数字是多少，却看到他震惊的动作，茶杯摔碎在静默的室内叮当作响，碎裂的声音像是要划破耳膜直冲大脑，引得耳中一片嗡鸣，眼前好像也出现了白光，吞没了他的身形。过了一会，或者过了很久，我感觉到他好像在颤抖，想伸手帮他稳住身体，说一些再不过平常的俏皮话，但我的喉咙像是被梗塞住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的手在按上他的肩时，我才察觉到，颤抖的是我自己。看到我这幅模样，他欲言又止，也没有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了，只是轻轻地说了一个数字。

　　数字在逐渐回正。他说过一次之后，回正的速度就更加快了。我看着他的记忆被加速抹去，却无可奈何。今天留下的事物和印记，在明天也不会留在他的记忆里分毫。我就这样看着他把自己逐渐缩回壳子里，尽管这不是他自愿的；看着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对话也越来越疏离，到最后甚至唤我方公子——他连我的名字都不叫了。有时甚至想杀了他，这样他的记忆是不是就能停止消退了？我能留住他最爱我的那一刻了？或者干脆把他关起来，锁起来，哪里都不许去，就算数字走到尽头，我若执意出现在他面前，他难道能做出什么事情吗？就算恨我也罢，总比完全忘记我要来的好。但这个念头也只是疯涨一瞬，也很快被压抑下去了。

　　直到有一天，他消失了。说是消失也不恰当，他只是忘记了这个地方，忘记了回来的路，也忘记了我。明明人还活着，我也还活着，曾经的相见轻而易举，而现在独留我在这悠悠天地之间追逐他的影子。在他刚不见时，我曾发疯一样的寻找他，但人力终有限，往往我追到一个地方时，他就已经去到了另一个地方。这可笑的命运将我们玩的团团转，我们两人就像谁的掌中物一般，被人兜来转去，还要感谢这见不到最后一面的恩德。我也花重金找过衍天宗、纯阳宫的能人异士，他们占卦后也纷纷摇头。也对，毕竟问天之事，天不答，人也无法言说，纵有逆天改命之力，也不会用于我这等小事上。

　　之前寻找他的踪迹是为了找到他，把他带回家，以全我阴暗的私欲。后来追着他走过不同地方，看到了他所救的很多人后，这些私欲也就被埋在心底，再也翻不出分毫。现在的我，知晓他的踪迹是为了避开他。也许在我死前，他还活着的时候，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再用掉这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但在路上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碰撞到的好像不是肩头，而是灵魂、记忆、所有的一切，都被碰撞出来，在脑中翻江倒海。每一段记忆里的他都在说话，每一段回忆里的人挤在眼前，让我看不清他现在的样子。他只是疑惑地看着我，就像我们初见，就像他见过的每一个陌生人，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来不及说，什么说出来也没有意义。只有我被困在往昔的记忆里，而他早就已经被推着向前。

　　我放开了他的手，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一次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