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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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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门的春天,总比别处多几分带着墨香味的湿润。
清弦抱着琴穿过回廊时,听见几位师妹又在议论新来的哑巴琴师。
“瞧他那双眼睛,琥珀色的,活似西域那边传的琉璃。”
“可惜了,琴弹得那般好,却说不了话。”
“听说是战乱里伤了喉咙,杨长老从难民堆里捡回来的。”
清弦的脚步顿了顿。她见过那人一次,在藏书阁后的竹林里。
黄昏的光斜斜切过竹叶,他坐在青石上试一张旧琴,手指拂过琴弦的姿势,有种不合时宜的优雅。虽穿着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倒像哪个世家流落的公子。
她没忍住,走过去指出了他指法里一处细微的滞涩。
竹叶间漏下的光落在他眼睛里,竟真是琥珀色的,清澈得像西域来的琉璃。
他看了她片刻,然后轻轻颔首,重新拨弦。这一次的琴音,如流水般顺畅。
从此,他常来听她讲琴。
清弦给他取名无音。她教他《高山流水》,他习得极快,指尖流淌出的琴音却总带着一丝异域的苍凉,像大漠的风穿过玉门关的缝隙。
她问过他来自何方,他只是摇头,用指尖在琴案上描摹出二字:“忘了。”
“你从前一定弹得很好。”清弦忍不住夸道。
无音正在为她研墨,闻言手腕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在纸上写道:“乱世之中,能活着已是不易,何谈从前。”
她喜欢和他对坐抚琴。
她弹《阳春》,他应《白雪》。她起《平沙落雁》,他和《秋江夜泊》。
琴声交织时,清弦偶尔会生出错觉。仿佛他们已这样对坐了许多年,所有的曲折婉转,都心照不宣。
直到那个满月的夜晚。
清弦去给他送新调好的桐木琴,恰逢他不在房中。琴匣半开着,露出里面一张磨损严重的琴谱。她本想替他收好,指尖却触到匣底一道极隐蔽的夹层。
鬼使神差地,她按了下去。
夹层弹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柄弯刀。
刀身极薄,薄得像一片弯月。刀刃在烛火下泛着幽蓝的冷光,刀柄上刻着陌生的文字。不是篆书,不是梵文,而是一种流火般的纹路,仿佛随时会燃烧起来。
清弦的手僵在半空。
窗外蝉声骤然大作,尖锐得刺耳。
脚步声就在这时响起。无音站在门口,手中还抓着一卷刚取来的古籍。
他看见她手中的刀,看见敞开的夹层,整个人定在那里。
月光从窗外泼进来,将他一半浸在银辉里,一半留在阴影中。
“这是什么?”清弦听见自己的声音凝滞,干涩得陌生。
漫长的沉默后,是竹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无音从阴影里走出来。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可站姿变了,像一把犹豫后缓缓出鞘的刀,略带三分防备。
“明教秘籍圣火秘卷。”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像是被沙砾磨过一般,“在本门叛徒手中,流入了长歌门藏书楼。”
原来他会说话。
原来他的声音是这样的,像沙漠夜里掠过的风,凛冽中藏着些许干涩的沙砾。
清弦后退一步,怀里的琴砰然落地。
弦断了一根。那张她亲手替他挑选的桐木琴发出了凄厉的颤音。
“这些日子……”她艰难地问,“都是假的?”
无音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蝉声都歇了,久到月光挪了位置,悄然爬上他的肩头。
想起某个雨夜,他们共撑一把伞走过回廊,她哼着不成调的江南小曲,雨水顺着伞骨滴落成帘。
想起她总说,琴音最妙处在留白,在弦外之音。
“琴音是真的。”他说。
这句话比任何辩解都更残忍。就像是一把凌迟的刀刃,狠狠地插入肉里,一刀一刀地剮。
清弦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泪意:“好一个琴音是真的。”她弯腰捡起地上那张断弦的琴,指尖划过琴身,说:“你听过《广陵散》吗?”
无音点头。那是她上个月刚教他的曲子,讲的是聂政刺韩王的故事。琴声里藏着杀气,也藏着决绝。
“最后一节,我总弹不好。”清弦将琴摆正,盘膝坐下,“你说,是为什么?”
她没等他回答,指尖已经按上琴弦。
琴声起时,无音就知道不对劲了。这不是她平日里清越空灵的琴音,而是金戈铁马,是十面埋伏!
弦震空气,化作利刃,割裂月光,直扑面门!
长歌门以琴入武的绝学,她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
第一道音刃擦过他耳际时,他没有动。
第二道削断他一缕头发时,他依旧站着。
第三道直指他咽喉时,他终于动了。但不是躲,而是伸手,一把摁上了震颤的琴弦。
琴声戛然而止。
清弦的指尖还按在弦上,微微颤抖。他们就隔着一张琴,她看见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脸,苍白,愤怒,眼底却还有一丝不肯熄灭的希冀。
“为什么不躲?”她问。
“你的《广陵散》,”无音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最后一节弹不好,是因为你不信。”
“不信什么?”
“不信这世上,真有人会为一句承诺、一段知音,赌上性命。”他松开手,掌心里一道深深的血痕,是被琴弦割破的,“你教我的每一首曲子,都在讲情义。可在你心底,并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知音情谊。”
清弦像是被烫到般抽回手。袖子拂过琴身,再次跌落,裂出了几道痕。
“你走吧。”她别过脸去,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圣火秘卷在藏书楼三层,东墙第七个书架上。”
无音没动。
“长歌不稀罕你们的秘籍,现在物归原主了。”
“走啊!”她提高了声音,带着哭腔,“趁我还没后悔,趁我还没喊人来。”
“你为什么不喊?”他打断她,“现在喊,还来得及。”
清弦不说话了。泪水终于滚落,一滴,两滴,砸在碎裂的桐木琴上,洇开深色的圆斑。
是啊,为什么不喊?
因为那些黄昏的对弹是真的,那些琴音里的懂得是真的,那些她以为的知音也是真的吗?
“我的知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从来只在琴声里。”
无音看了她很久很久。久到远处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最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桐木琴上。
是一枚小小的银铃,铃身上刻着精细的火焰纹,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铃舌已经取掉了,不会响。
“在明教,”他说,“取掉铃舌的银铃,是送给再也见不到的人。”
“意思是,从此寂静无声。”
“但赠铃的人,会永远记得曾经的铃音。”
说完这句话,他后退一步,转身。青色衣袂在夜风中一荡,人已消失在竹林深处。
清弦跪坐在原地,许久才拾起那枚银铃。
冰凉的银贴着掌心,她忽然想起,他曾用纸上写过一句诗:“此曲只应天上有。”
她当时笑着在下面添:“人间也能得几回闻。”
原来有些曲子,有些人,真的只能遇见一次。
三年后的深秋,清弦接任了藏书阁长老一职。典礼那日,来了许多宾客,贺礼堆满了偏厅。
宴至中途,她独自在廊下醒酒时,听见两个西域来的商客闲聊。
“听说明教那位新任的影月护法,是个怪人。”
“怎么个怪法?”
“武功奇高,却不佩刀。怀里总揣着个旧铃铛,没事就摸着发呆。有人问他,他说那是故人遗物。可那铃铛明明没有舌,不会响啊……”
清弦手中的酒杯晃了晃,酒液洒在青衫上,洇开一片深色。
她慢慢走到琴室,推开窗。秋风卷着落叶扑进来,带着远方的沙尘气。
她抚上一把带有裂痕的旧琴,指尖悬在弦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有些曲子,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了。有些人,一旦想起,就再也忘不掉了。
她最终没有弹琴,只是从袖中取出那枚不会响的银铃,放在琴案上。月光照进来,银铃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光,像许多年前,竹林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窗外,不知谁在抚琴,琴声低沉悠远,穿过重重楼阁,散入无边的夜色里。
清弦无音,但风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