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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卦算不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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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有个很出名的医馆,其主理人兼主治大夫裴挽青被镇上的百姓称作“万花谷出来的活神仙”,据说人长得好看性格也温柔。
“这么说来这个裴大夫人还挺好的。”
“那当然,家里拿不出几个子儿的,裴大夫还不收钱呢。”
师玄蹲在街边和小摊老板们聊了半天八卦,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瓜子屑。
决定了,就是你了!对不住了裴大夫。
前阵子师玄倒霉得很,刚下纯阳山门就被流匪抢走身上全部盘缠,又到了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界,没办法只能使出老本行支个摊子给人算算命。
医馆前头好像是个不错的摆摊位置,人多,关键是心里有事儿,不用吆喝自然就会有客上门。
师玄观察了几日,看裴挽青周身气度温文尔雅,不像会蛮力驱赶她的性子,便放开胆子。
这日裴挽青刚出远门,前后脚的工夫师玄便在医馆门口立起小幡,上书几个大字“铁口直断”,不一会儿就有满面愁容的妇人踌躇着走上前来。
“不知仙长的卦金......”
师玄伸出一个手指头。
“一两白银?”
师玄慢悠悠晃了晃头。
“一两金?”
得到师玄肯定的答复,那妇人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半晌后才抬起头,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道:“烦请仙长算算......我家郎君可还能康复。”
师玄摆弄了几下手中的铜币,闭眼掐算片刻,心底暗道不妙,此为大凶之兆啊。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无言即是真言。
虽然心里早就有了大概,妇人眼底最后一点光还是慢慢熄灭了。
她拒绝了师玄退还的卦金,沉默着走进医馆,洗得发白的衣裳在落日光辉中甚是凄凄。
做这行当免不了胡诌些花言巧语,但师玄真遇此等死生之事,却是万万不敢蒙骗的。
好在后来几日生意还算不错,师玄便也将这点唏嘘抛之脑后了。
麻烦找上门的速度比她想象中要慢得多,因为医馆的主人裴挽青今日才回到馆内。
师玄起了个大早,屁股还没坐热呢,便见个身形俊秀之人疾步朝她的摊子走来。
她却是不怕,美人嗔怒的光景可不多见,煞是好看。
师玄甚至好整以暇地盯着他,把人家盯得步履更快了,恨不得直接飞到她跟前,一张清俊的脸庞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盯的,红得可人。
唔,有点像之前师叔带回来的柿子。
“啪——”一封书信被狠狠拍在卦桌上,很难想象一张纸能发出如此大的声响,来者的怒气可见一斑。
震天响拉回师玄翻飞的思绪,她盘着手中铜板,老神在在地看着前来兴师问罪的裴挽青。
“就是你同我的病人胡言乱语的?!”
他千辛万苦采回药材为病人续命,谁知人家听了师玄这些怪力乱神的话,万念俱灰,直接决定放弃诊治,回家听天由命去了。
裴挽青性子好,甚至这镇上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发脾气,今日着实被师玄气得不轻,便是文人也怒了。
“欸!怎么能说我是乱讲呢,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这可都是正儿八经的出身。”
裴挽青不听她这些油腔滑调的,把她摊子上的东西都收拾好就拎着人往那病者家走。
师玄现在后悔了,不是后悔摆摊选址不对,后悔的是自己没听师父的话好好习武。
她悄悄嘀咕:一个行医的臂力咋这么好,被拽着走好丢人。
裴挽青微微垂头没听清她在嘟囔什么,心情平复下来后未免有些好笑,方才嚣张的老油条一被拿捏住就窝窝囊囊的跟个鹌鹑一样。
察觉到自己嘴角的幅度上提,他连忙敛了神色。不对,是她害得他的病人放弃治疗,他怎么能对这种人笑。
不知路途有多远,虽没有一步是自己走的,师玄还是被颠得难受,她抬手拍了拍裴挽青:“我要吐了,放我下来歇会儿。”
人是停下来了,但此男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我就是大夫,哪里不舒服,扎上一针就好。”
闻言师玄背后一寒,汗毛直竖好像真有针扎进去似的:“裴大夫客气了,小女子不累,哈哈,不累,不麻烦您了。”
又过了几炷香,一个宁静的小村庄出现在眼前,此地估摸着怕是离镇上有十万八千里,师玄也是佩服这病人,说回家就回家,身体素质比她还好。
这会子人多了,她终于被放下。
犹豫片刻,她难得正经:“裴挽青,不是自卖自夸,我占的卦从来没出错过。你这个病人,真-的-活-不-了。”
最后五个字斩钉截铁,赌上纯阳的声誉。
“我说能治就能治,他一-定-能-活。”
最后五个字斩钉截铁,赌上万花谷的声誉。
师玄没招了,耸耸肩表示投降。她真是纳了闷了,他不“迷信”就算了,身为大夫,病患身体到底怎么样他应该再清楚不过。
怎么偏就不信邪?!
这句话同样从裴挽青心底冒出来。
都说“未知苦处,不信神佛”,他见过太多死亡,又如何不知人世艰难,医馆房梁听见的祈祷远比佛殿多。
难道,他真的不能与天斗吗?所谓医者,大概便是既知九死也搏一生。
他将师玄领来不为怪罪她,更像是隐隐对天道的挑衅。
这次依然败了。
沉默着送走逝者最后一程,月色下他脚步匆匆往镇里赶。
这回没有再“挟持”着师玄了。
师玄向来怠惰体术,身量也不高,在后头追着裴挽青的步伐险些喘不上来气儿。
实在受不了了,师玄铆足一口气快速冲上去,猛地往裴挽青背上一撞,足以把人撞个趔趄的力道终于引起他的注意,转身的瞬间师玄也立刻泄力一头栽在他怀里。
不要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她真的走不动了。
回去的路上裴挽青好像也没多余的力气了,将就着将师玄扔到背上背着走。
好吧,怎么说也比被拎着舒服。
大清早起来便没得空休息的师玄撑不住,或许是夜晚万籁俱寂适宜入眠,她的眼皮渐渐沉重。意识消失之际唇齿间溢出一句模糊不清的:“人算不如天算。”
这一次裴挽青听清了。
他的步伐没有停下,心却渐渐沉了。生死有命,寿数有常,治人不为延年但求祛灾,为何就那么难……
经过白日一闹,医馆的徒弟们都以为门口算命的不会来了,没想到师玄还就此跟生了根似的在医馆门口黏牢了。
裴挽青不再管她,仿佛默许了她的行为,但对内严令劝阻病人和家属把救命钱花在师玄那儿。
他毕竟管不住别人的荷包,因此还是有不少人背地里去找师玄。
初春的日子总是格外短,人们好不容易熬过料峭冬春的病劳,却没逃过伴随酷暑而来的战乱与瘟疫。
从第一具尸体被运回故乡开始,瘟疫便在小镇上无声蔓延。
此镇易守难攻的地势如今变成了朝廷封锁围困的关隘,他们被放弃了,这里即将变成一座寂静的死镇。
裴挽青咬牙指挥医馆众人将病患一个个安置,他白日在馆内医治病人,夜晚则悄悄上山亲自寻找草药。
日复一日身心俱疲,裴挽青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山上。好在师玄迟迟不见他踪迹,掐指一算找到他的方位,这才免于曝尸荒野。
师玄已经窥见这场瘟疫的结局,知道有裴挽青在,这些染病的百姓都能活下来。
所以看着他忙得快要呕心沥血的样子也不敢劝,这都是天命定好的轨迹,她只能默默地帮他打打下手,尽些绵薄之力。
在他与徒众们不懈努力之下,镇上百姓的瘟疫竟全部奇迹般痊愈,连朝廷都指派官员前来取经求药。
一切尘埃落定,裴挽青却一病不起。
病来如山倒,他亲自诊出的不治之症。
这些日子师玄跟在裴挽青身边忙前忙后,日渐熟稔,对他的态度与先前已大有不同。
听完他的诊断,她怔住了,慌乱间小声喝道:“医者不能自医,这道理你怎会不懂?!我去找别的大夫来。”
小镇只有一家医馆,更别提医术能比他更高明的,想要寻医只能离开。
好在裴挽青于此地经营数载,手底下已培养出一批能干的弟子,对付乡野间的病症绰绰有余。他接受了师玄的提议,告别乡里乡亲向外求医。
辗转多地,皆是同样的断语。
心力枯竭,药石难医。
今夜依然宁静非常,好似裴挽青背着师玄回镇上的那晚。
连日病痛缠身,裴挽青的精神已大不如前,冰冷苍白的指尖抚上师玄红肿的眼眶,绽开温柔的笑颜,一如初见:“仙长算术不凡,不如帮在下算算寿数几何?”
师玄紧抿双唇,别过脸,不忍再看他眼眸中墨色的柔情。
她不敢算。
带着薄茧的手指纤细枯瘦却意外有力,轻轻将师玄的脸庞转过来,无声迫使她与他对视:“就当是为了我,嗯?”
师玄吸了吸鼻子,又急又气,最后还是妥协,将三枚铜板抛向空中。
一曰泽水困,二曰水山蹇,三曰天地否。
绝路,全是绝路。
师玄声音发颤:“我带你回万花,或者回道观,师父们总会有办法的!”
师父总说“天机算不尽”,万一真有算不到的可能呢?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厌恶向来引以为傲的天赋。
裴挽青看着从前明媚机敏的少女被自己拖累成这幅模样,心中不好受,但还是勉力扯出一丝笑意:“好。”
她是纯阳天赋异禀的弟子,他亦是万花医者之中的佼佼者,自是清楚身患此疾古往今来无药可医,这一次命运降临到他身上,他想认命,她却不肯了。
裴挽青说服了师玄,最后一程没有回万花,而是陪她回了纯阳,回到那个被天道加持的心安之地。
再后来,师玄收殓了裴挽青的尸骨,将他的衣冠冢带回他们初遇的小镇,三枚铜板与裴挽青一同下葬。
往后,她也不再做云游四方的游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