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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涂殒黏完最后一株迷你兰草时,窗外的天色已经透出淡淡的蟹壳青。工作台上散落着细小的叶片、微缩的栅栏碎料,还有那管已经挤扁了的模型胶水。他用指尖抹去叶片上多余的胶痕,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
这座花园模型耗了他三个晚上。底板是胡桃木的,他细细打磨过,上了三层清漆,晾干后有一种温润的光泽。花园中央有个小小的秋千,用的是铜丝,拧成藤蔓的造型,涂了青绿色的漆,远看能以假乱真。秋千旁是个微缩的花坛,里面种着——或者说,黏着——各色细小的花朵,都是他一片片从整板上剪下来,再耐心粘合的。
最费工夫的是那圈矮篱笆,不到两公分高,却要做出枝条交错的质感。他用镊子夹着细如发丝的塑胶藤条,一点点绕,胶水沾在指尖,干了就变成浅灰色的薄茧。
他退后半步,看着完成的作品。晨光从东窗渗进来,刚好落在模型的一角,给那些微小的叶片镶上金边。花园很安静,永远停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秋千空荡荡的,微微朝一侧倾斜,像是刚有人离开。
涂殒摘下滑到鼻梁中段的眼镜,揉了揉眉心。镜片下的眼睛有些泛红,不是熬夜熬的,是别的。他从工作台抽屉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很普通的那种,边角已经有些软了,像是被反复摩挲过很多次。他把信封放在模型旁边,看了会儿,又拿起来,塞进居家裤的口袋。
七点,任何责准时被生物钟唤醒。他按掉闹钟前,屏幕显示有一条未读消息,来自涂殒,发送时间是凌晨四点十三分:「模型做好了。」
任何责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几秒,回了个「嗯」,起身冲澡。热水兜头淋下时,他想起三天前涂殒说要给他做个东西时的神情——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的接缝,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任何责当时正在回复工作邮件,只随口应了声「随你」。
此刻他擦着头发走出来,手机又震了一下,还是涂殒:「今天下班过来吗?」
任何责系衬衫扣子的手顿了顿。他和涂殒住得不远,隔了两个街区,但两人都有钥匙。这种明知故问的语气,不太像涂殒。
「有事?」他回。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很久,最后发来的只有两个字:「等你。」
任何责没再回。他对着镜子打领带,银灰色的条纹,和衬衫很配。镜子里的人眉眼深邃,鼻梁上架着细边眼镜,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审视的味道——下属背地里叫他“人形测谎仪”。只有涂殒说过,他这副样子看起来很孤独。
孤独吗?任何责扯了扯嘴角,拿起车钥匙。
一整天的工作塞满了会议和报表。任何责处理得高效而冷淡,中间只休息了一次,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喝了杯黑咖啡。二十七楼看下去,城市像一块复杂的电路板,车流是流动的光点。他忽然想起涂殒那个模型——一个微缩的、静止的、完全可控的小世界。
下班前,陈默推门进来,丢给他一份需要急签的文件。“晚上喝一杯?”陈默倚在桌边,“老林新开了个酒吧。”
“有事。”任何责头也不抬地签字。
“又是涂殒?”陈默挑眉,“我说,你俩这不清不楚的到底算怎么回事?三年了吧?”
任何责把文件递回去,镜片后的眼睛扫了他一眼:“你很闲?”
陈默举手做投降状:“行,我多嘴。”走到门口又回头,“不过任何责,有时候人不能太自信。你以为看得透的,未必真看透了。”
门关上了。任何责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涂殒的脸浮现在脑海里,总是那样——安静,顺从,偶尔露出一点尖刺,很快又缩回去。像一株养在室内的植物,给他阳光和水,他就安静地生长,从不提过分的要求。
除了这次,那个模型,和那句没头没尾的「等你」。
任何责重新戴上眼镜时,天色已经暗了。他拎起西装外套,走出办公室。
涂殒的公寓在一条老街上,三层,带个小阳台。任何责停好车,抬头看见那扇窗亮着暖黄色的光。他上楼,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几乎没发出声音。
门开了,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涂殒坐在工作台前,背对着门,听见声音也没回头。任何责脱了外套挂好,走过去。
那个花园模型就放在工作台中央,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任何责第一眼注意到的是那个秋千,做工精致得惊人,铜丝拧成的藤蔓在光线下有真实的阴影。
“三天就做完了?”任何责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涂殒这才转过身。他穿着浅灰色的居家服,眼镜滑到鼻尖,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态,但眼睛很亮,亮得有些不正常。
“嗯。”涂殒说,然后补了一句,“你看看。”
任何责走近些,俯身细看。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处细节:篱笆的接口、花坛里花瓣的层次、甚至模拟草地用的绒粉都洒得均匀妥帖。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模型边缘一块小小的木牌上,上面刻着两个字:责园。
任何责直起身,看向涂殒:“这个,‘爱’我的成果,还是‘恨’我的产物?”
涂殒避开他的目光,伸手碰了碰模型边上一丛苔藓装饰,动作轻得像触摸蝴蝶翅膀。“都有吧。”他说,声音没什么起伏。
任何责把他沾着胶水的手拉过来。指腹上有干涸的胶痕,还有几道细小的划伤。任何责从旁边抽了张湿巾,低头给他擦。涂殒的手很凉,皮肤薄,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任何擦得很慢,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过去,胶水渍化开,变成浅灰色的污迹留在湿巾上。
“行,这意思我收到了。”任何责把湿巾扔进垃圾桶,“不过,你做这个,是想让我心软点,还是更烦你?”
涂殒抽回手,嘴角扯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弧度:“你猜?”
任何责的指尖在模型表面划过,最后停在那块“责园”的木牌上。“我猜,是想让我心软。”
“想多了。”
“是吗。”任何责转过身,面对涂殒,伸手托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那这模型,总该有个名字吧?”
涂殒的眼睫颤了颤,但没挣扎,直直看进任何责眼底:“责园。”
任何责愣了一下,然后低低地笑起来,肩膀微微抖动。笑完了,他凑近,呼吸喷在涂殒耳侧:“责我?那你可看好了,别让我‘毁’在你手里。”
涂殒偏过头,脖颈拉出一道脆弱的弧线:“……痒。”
“痒?”任何责又贴近些,松开他的下巴,手指却顺着颈侧滑下,停在锁骨凹陷处,“那我给你挠挠?”
涂殒转开脸,声音闷闷的:“……还没完。”
任何责的手指在他皮肤上停了停,最终收了回来。他退开半步,叹了口气:“行。那怎么才算完?”
涂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隔着镜片,他的眼神有些涣散:“这么快就要我认输?”他伸手,指尖按上任何责的喉结,“刚才谁说要我看好的?”
任何责握住那只手,掌心贴着微凉的指尖,把它带到自己心口。隔着衬衫,能感觉到平稳的心跳。“好。”任何责的声音低下来,“我怕你以后后悔的,是没在这儿留下更深的印子。”
涂殒看了他很久,然后慢慢前倾,嘴唇几乎贴上他的:“那试试。”
任何责按住他的后脑,吻了下去。这个吻带着熟悉的温度和力度,还有一丝不容拒绝的掌控欲。涂殒闭上眼睛,顺从地张开嘴,任由任何责深入。他的手臂环上任何责的脖子,手指插进对方梳理整齐的发间,弄乱了。
分开时两人都在喘气。涂殒仰着头,眼角有点红:“……行了?”
任何责的拇指抹过他的下唇,那里被咬得泛红:“这才到哪儿。”
涂殒侧过脸,避开他的手指,看向窗外浓重的夜色:“……明天陪我去个地方。”
任何责捏着他的下巴转回来:“这算要挟?”
涂殒扯了扯他的衬衫领口,把平整的布料拉出褶皱:“商量。不行?”
任何责放开他,手指在工作台边缘敲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求我。”
涂殒眯起眼睛。然后他做了个让任何责意外的动作——他站起身,跨坐到任何责腿上,双手搭在他肩上,低头看他。
任何责的眼神暗了暗,手臂环上涂殒的腰,把人往怀里带:“求人不是这么求的。”他扣着涂殒的后脑,鼻尖抵着鼻尖,“叫我名字,完整的。”
涂殒抬头,在他嘴角很轻地碰了一下,气息温热:“任何责……陪我去吧。”
任何责按着他,不让他退开:“撒娇?”声音沉沉的,“这就想要好处了?”
涂殒的手指抚上他的嘴唇,描摹着轮廓:“给不给?”
任何责看了他很久,久到涂殒以为他要拒绝。然后涂殒从他腿上下来了,拍了拍弄皱的衣摆,转身走向厨房:“说定了,别反悔。”
任何责坐着没动,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水龙头打开的声音,玻璃杯碰撞的轻响。过了一会儿,涂殒端着两杯水回来,递给他一杯。
任何责接过,没喝,放在工作台上。他拉过涂殒的手,十指扣在一起,掌心贴着掌心。“那得看你带我去的地方,值不值这个价。”
涂殒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手指蜷了蜷:“……不会让你白跑的。”
任何责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刮了一下,然后松开,站起身:“我该走了。明早还有会。”
涂殒没留他,只是跟着走到门口。任何责穿外套时,涂殒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白色信封,边角有些皱,递过去:“明天上午十点,景山观景台。记得来,来了不管我到没到你都可以拆。”
任何责接过,信封还带着涂殒的体温。他挑了挑眉:“这么讲究?”
涂殒的手指压在信封口,挡住他打开的动作:“明天再看。”他收回手,转身往屋里走,背对着任何责挥了挥手,“路上小心。”
任何责目送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客厅转角,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封,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他把信封放进西装内袋,贴胸放着,能感觉到纸张轻微的硬度。
下楼时,夜风已经凉了。任何责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他掏出信封,借着路灯的光看了看。很普通,没有任何标记。他捏了捏,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
手机震动,是涂殒的消息:「到了说一声。」
任何责回:「嗯。」
他发动车子,驶入夜晚的车流。后视镜里,涂殒的窗口那盏暖黄的灯还亮着,像黑暗中一只沉默的眼睛。
任何责到家后,洗了澡,处理了几封工作邮件。临睡前,他打开床头柜抽屉,里面有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他打开看了看,又合上,放回原处。
躺在床上时,他想起涂殒跨坐到他腿上时那种孤注一掷的眼神,还有那个轻得像羽毛的吻。任何责翻了个身,面对窗外稀薄的月光。
涂殒很少主动要求什么。这三年里,他像一片安静的影子,存在于任何责生活的边缘,需要时出现,不需要时隐没。任何责给过他钥匙,给过他副卡,给过他一切物质上可以给予的东西,除了承诺。涂殒也从没要过。
这次不一样。那个模型,那个邀约,还有那句含糊的“等我”——任何责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偏离轨道,但他太累了,累得不想深究。
他闭上眼,沉入睡眠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明天早点去。
而此刻,两个街区外的公寓里,涂殒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他面前的茶几上摆着那个旧木盒,已经打开了。里面没有珍贵的东西,只有一个透明的药瓶,还剩三粒白色药片;一张照片,是多年前在景山观景台的合影,照片里的他笑得很开心,任何责的手搭在他肩上;还有一枚素圈戒指,没有任何装饰。
涂殒拿起药瓶,拧开,倒出那三粒药片放在掌心。白色的小圆片,在灯光下像迷你月亮。他看了很久,然后握紧拳头,药片硌着掌心。
手机屏幕亮着,是和任何责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任何责的「嗯」。往上翻,对话稀疏,大多是简短的确认行程,偶尔有一两句“记得吃饭”“药吃了没”——任何责知道他失眠,有时会给他带安眠药,但从来不多问。
涂殒放下药瓶,拿起那张照片。照片已经旧了,边缘磨损,但任何责脸上的笑容依然清晰——那是他很少见的、放松的笑。涂殒用指尖描摹那个笑容,然后翻到背面,那里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字迹已经模糊:「愿此刻永恒」。
永恒。涂殒扯了扯嘴角,把照片放回去。他拿起戒指,套在左手无名指上,有点松。他又摘下来,攥在手心,金属硌得皮肤生疼。
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任何责的名字。涂殒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三声震动,才接起来。
“听你声音,有点不对劲。”任何责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不容错辨的关切。
涂殒抱紧膝盖,把脸埋进去,声音闷闷的:“…任何责。”
“乖,我过去。”电话那头传来窸窣的声音,像是任何责在起身。
涂殒猛地抬头:“别来,我没事…(顿了顿)明天…明天再说。”
任何责的声音沉下去:“挂电话,我现在过去。”背景音里传来衣物摩擦的声响。
涂殒慌了:“别…我真的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任何责停顿了一秒,然后更坚决地说:“累了,就更该让我过去。”
涂殒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手背上。他咬住嘴唇,不让抽泣声泄露出去,深呼吸几次才勉强稳住声音:“我只是…想明天再说…就一天,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涂殒能听见任何责的呼吸声,平稳而绵长,和他自己紊乱的气息形成对比。过了很久,任何责才开口,语气软了下来:“好,我等你电话。(停顿)涂殒,至少让我知道你没事。”
涂殒抹掉眼泪,声音还带着鼻音:“…我没事,就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任何责的声音放得很轻,像在哄孩子:“想起什么,你可以慢慢告诉我。我就在电话这头等着你。”
涂殒苦笑。告诉他什么?告诉他这三年来每个无法入睡的夜晚?告诉他那种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快要淹没呼吸的疲惫?告诉他有时候看着任何责,却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能看见,却触摸不到真实的温度?
“说了也没用,”涂殒轻声说,“都过去了。(停顿)只是…有时候觉得好累。”
任何责又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更长,长到涂殒以为电话已经断了。然后任何责的声音传来,低沉而坚定,像锚一样:“累的时候,就靠着我。明天见面,我会一直在。”
涂殒的眼泪又涌出来。他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喉结剧烈滚动。“任何责…(沉默许久)明天见。”
任何责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一种涂殒从未听过的无奈:“好,明天见。(顿了顿,声音放得极轻)早点睡,我在。”
电话挂断了。忙音响起,单调而持续。涂殒握着手机,保持着接听的姿势,很久很久。然后他对着已经结束通话的手机,用气声说:“明天上午10点,不管我到没到,只要你到了就可以把那个信拆开。”
他知道任何责听不见。就像这三年来,他发出的很多信号,任何责都选择性地接收了。
涂殒把手机放下,拿起那三粒药片,没有水,直接干咽下去。苦涩的味道在舌根化开。他躺在地板上,看着天花板。灯没关,刺眼的光让他眯起眼睛。
药效慢慢上来,一种沉重的、无法抗拒的困意笼罩了他。在意识彻底沉没之前,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浴室。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他打开浴缸的水龙头,温水哗哗地流出来。然后他从镜柜里拿出一把美工刀,崭新的,刀片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涂殒坐在浴缸边缘,看着水面慢慢升高。他伸出左手,手腕内侧的皮肤很薄,能看见淡蓝色的血管。他用右手握住刀片,很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撑不下去了。”
刀片划过皮肤的感觉很奇怪,先是凉,然后才是痛。血涌出来,滴进水里,晕开一朵朵淡粉色的花。涂殒把手放进浴缸,温水包裹上来,刺痛感更明显了。他靠在浴缸边缘,看着血丝在水中蜿蜒、扩散。
视线开始模糊。他想起那个花园模型,想起任何责看到它时的表情,想起那个吻,想起明天十点的约定。
水渐渐变成淡红色。涂殒闭上眼睛,最后的意识里,是任何责叫他名字的声音,低沉,温柔,遥不可及。
涂殒的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浅。浴缸里的水从淡粉渐渐变成更深的红。他手腕上的伤口在温水中泡得微微发白,边缘外翻,已不再有新的血液涌出。他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想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但终究没有再睁开。
凌晨四点四十七分。
他左腕上那块与手机健康应用相连的智能手表,屏幕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发出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最终,心率曲线拉成了一条平直的死线。
几秒后,任何责在卧室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刺目的红光,伴随着一阵急促、尖锐的专属警报铃声。屏幕上弹出一条加粗的推送:
【紧急医疗警报:您的家人“涂殒”心率异常降低!请立即确认其状况!】
紧接着是第二条,更触目惊心:
【警报升级:心率检测为零!建议立即拨打急救电话或前往查看!】
手机在木质柜面上持续震动、嗡鸣,红光闪烁,照亮了一小片昏暗的房间。
任何责在熟睡中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发出一点含糊的呓语,翻了个身,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他太累了,连日的工作和昨晚与涂殒那通让他隐隐不安的电话,消耗了他太多精力。那尖锐的警报声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未能穿透他深沉的睡眠。
一分钟后,系统因未得到任何响应,自动发出了第三条,也是最后一条通知:
【最终警报:您的家人“涂殒”已无生命体征。应用将自动联系您设定的紧急联系人(陈默)。】
屏幕上的红光终于熄灭,铃声停止。手机安静下来,重新陷入黑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锁屏界面上,那三条并排的、鲜红的警报记录,沉默地证明着一个生命在最需要被听到的时刻,发出的、却被全然错过的呼救。
窗外的天空,开始渗出一点点蟹壳青。
……
任何责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他眯着眼看了看手机,七点半。屏幕很干净,没有未接来电,只有几条新闻推送。,和几条凌晨的垃圾信息。他习惯性地清理了通知栏,那条曾经短暂存在过的、血红色的紧急警报,早已被系统后续的普通推送淹没了,他甚至连瞥见的机会都没有。
“什么乱七八糟的推送。”他咕哝了一句,将手机丢回床头,起身走向浴室。
他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睡眠质量不好,做了些混乱的梦,梦里涂殒一直在做那个模型,怎么也叫不停。
任何责下床冲澡,穿衣服,打领带。一切如常。出门前,他拿起床头柜上那个深蓝丝绒盒子,放进西装内袋,和涂殒的信封放在一起。
早高峰的车流缓慢蠕动。任何责打开车载广播,主持人用欢快的声音播报着天气:“今天是个大晴天,最高气温二十五度,非常适合户外活动……”
任何责关掉广播。他看了眼副驾驶座,那里空着。涂殒很少坐他的车,说不喜欢被困在密闭空间里的感觉。
九点二十,任何责提前抵达景山观景台。停车场空荡荡的,只有两三辆车。他停好车,没有立刻下去,而是拿出那个信封,在阳光下看了看。
信封很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任何责捏了捏,还是没拆。他推门下车,山间的空气清新冷冽,带着松针和泥土的味道。
观景台建在山崖边,木质平台向外延伸,围着一圈铁栏杆。任何责走过去,靠在栏杆上。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城市,高楼像积木一样排列,远处的江面泛着粼粼波光。
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阳光毫无遮挡地洒下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任何责看了看表,九点四十。
涂殒还没来。这不像他,涂殒从来守时,甚至习惯提前。
任何责拿出手机,拨了涂殒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冰冷的系统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关机?任何责皱了皱眉。涂殒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这是他要求的,因为涂殒睡眠不好,有时半夜需要联系。
一丝不安像细小的藤蔓,开始缠绕任何责的心脏。他想起昨晚涂殒电话里的哽咽,想起那种异常的顺从,想起那句“我撑不下去了”——不,涂殒说的是“我累了”,不是“撑不下去了”。
任何责握紧手机,又拨了一次。还是关机。
他转身看向停车场入口,山路蜿蜒,空无一人。九点五十了。
任何责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封。涂殒说,来了就可以拆,不管他到没到。
任何责撕开信封封口。动作有些急躁,纸张被撕出一道不规则的裂口。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的便签纸,普通的横线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他展开纸。
字迹是涂殒的,但写得有些潦草,不像他平时工整的笔迹。而且……任何责的目光凝在开头那几个字上,呼吸骤然停止。
「Hello臭任何责^o^被我骗到了吧?我根本不会来哦^O^」
任何责的手指开始发抖。他强迫自己往下看:
「其实挺想跟你说的,我喜欢你,不过我真活不下去了,相信你看到的时候我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唉,我会爱你,不过这是下辈子的事儿,」
句子在这里断了,没有句号。纸的背面还有字,任何责颤抖着翻过来:
「模型留给你啦。那个秋千,我本来想,等我们都老了,可以有个那样的花园,你在旁边看书,我荡秋千。不过算了,等不到了。
药我吃了三年,你从来没问过是什么药。也好,省得解释。
对不起啊,最后还是任性了。别来找我,让我难看。
下辈子,做对普通人吧。
涂殒」
便签纸从任何责指间滑落,被山风卷起,在空中翻飞了几下,飘向悬崖之外。任何责僵在原地,血液像瞬间冻结了,四肢冰冷,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生疼。
不。不可能。
涂殒在开玩笑。这一定是恶劣的、过分的玩笑。
任何责猛地转身,冲向停车场。他的脚步踉跄,差点摔倒。上车,发动,轮胎在砂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冲出停车场,冲下山路,油门踩到底,仪表盘指针疯狂右摆。
红灯。任何责看都没看,直接闯过去。喇叭声、刹车声在身后响成一片。他什么都听不见,眼前只有涂殒那张便签,那些字,那些颜文字——涂殒从来不用颜文字的。
他想起那个药瓶。涂殒确实在吃药,白色的,小药片。任何责问过一次,涂殒说是维生素。他信了。他怎么会信?
三年。任何责的指甲深深掐进方向盘。三年里,涂殒在他面前吃饭,睡觉,微笑,□□,偶尔沉默。他以为那只是涂殒性格使然。他以为涂殒需要的是空间,是不过分的关心。他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手机在座位上震动。任何责瞥了一眼,是陈默。他直接挂断,又拨了涂殒的号码。关机。还是关机。
公寓楼出现在视线里。任何责猛打方向盘,车头几乎擦着路缘石停下。他冲下车,冲向单元门,电梯正好在一楼,他疯狂按着按钮,虽然灯已经亮了。
电梯缓慢上升。任何责盯着数字跳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他握紧拳头,指节泛白。
终于到了。任何责冲出电梯,跑到涂殒家门口,掏出钥匙——他的手抖得太厉害,试了三次才插进锁孔。
门开了。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晨光透过窗帘,在地上投下柔和的光斑。一切整洁如常,沙发靠垫摆放整齐,工作台收拾干净,那个花园模型放在中央,在阳光下泛着宁静的光泽。
“涂殒!”任何责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他冲进卧室。床铺平整,没有人。浴室的门关着。任何责握住门把,转动——锁上了。
“涂殒!”他用力拍门,“涂殒!开门!”
只有寂静。
任何责后退一步,用肩膀狠狠撞向门板。老式的木门并不结实,锁舌崩开,门向内弹开。
浴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浴缸的水已经冷了,泛着不正常的淡红色。涂殒趴在浴缸边缘,头歪向一侧,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他的左手垂在浴缸外,手腕上一道深刻的伤口,皮肉外翻,已经不再流血了。
任何责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静音。
他走过去,脚步虚浮,像踩在云端。他在浴缸边跪下,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探向涂殒的颈侧。皮肤冰凉,没有脉搏。
“不……”任何责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抓住涂殒的肩膀,把人从水里抱出来。涂殒的身体软绵绵的,头向后仰,露出脆弱的脖颈。水湿透了任何责的西装,冰冷黏腻。
“涂殒……涂殒……”任何责拍他的脸,很轻,像怕弄碎他。没有反应。任何责把手按在那道伤口上,用力按压,徒劳地想要止住早已停止流淌的血。血渗出来,染红了他的手掌。
“醒过来……求你……”任何责的声音破碎不堪,他低头,额头抵着涂殒冰凉的额头,“睁开眼睛……看看我……”
没有回应。涂殒的眼睛紧闭,睫毛湿成一缕一缕的,表情平静,甚至有一丝……解脱。
任何责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手臂收得很紧,像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涂殒的头靠在他肩上,湿发贴着他的脖颈,冰冷刺骨。
“你不是说……明天会是个晴天吗……”任何责喃喃道,声音哽咽,“你不是说……等我吗……”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滚烫地滑过脸颊,滴在涂殒苍白的面容上。任何责闭上眼睛,肩膀剧烈颤抖,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来,像受伤的野兽。
他抱着涂殒,抱了很久很久,直到怀里的身体越来越冷,冷得他心口发痛。然后他看见浴缸边那个透明的药瓶,空的,标签朝上:氟西汀。抗抑郁药。
任何责盯着那个药名,瞳孔收缩。三年。瓶身上的处方日期是三年前。三年里,涂殒每天吃这个,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药瓶旁还有个戒指盒,深蓝色,和他口袋里那个一模一样。任何责伸手拿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枚素圈银戒,内圈刻着字母:T.Y. 涂殒。
盒子里还有一张小卡片,涂殒的字迹:「原谅我的自私,我想要一个结局。」
任何责颤抖着取出戒指,套在涂殒冰凉的无名指上。然后他从自己口袋里拿出那个丝绒盒子,打开,取出另一枚戒指,内圈刻着:R.Z.。他套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
两枚戒指在晨光下泛着微弱的银光。
任何责重新抱住涂殒,脸埋在他湿冷的颈窝,声音嘶哑:“好……我给你结局……”
门铃突然响起,急促刺耳。然后是敲门声,陈默的声音传来:“任何责!你在里面吗?物业说不对劲!”
任何责没有动。他抱着涂殒,闭上眼睛。
门被撞开了。陈默冲进来,看见浴室里的景象,倒抽一口冷气:“天啊……任何责……”
任何责抬起头,满脸泪痕,眼镜歪斜,西装浸满血水。他看着陈默,眼神空洞:“他叫涂殒……是我的恋人。(停顿)很爱很爱的那种。”
陈默的脸色惨白。他慢慢走过来,蹲下,伸手探了探涂殒的颈侧,然后沉重地摇了摇头。他看向任何责,声音干涩:“报警……叫救护车……”
任何责轻轻摇头:“不用了。”他抚摸着涂殒的脸,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品,“他走了。”
……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像一场混乱的梦。警察来了,拍照,询问,取证。任何责异常冷静地回答每一个问题,出示药瓶和那封便签的碎片——他后来又去找了,在山崖下找到了被风吹挂住的那张纸,已经破损不堪。
法医初步判断是自杀,抑郁症导致。警察记录了任何责的证词,留下联系方式,让他们节哀。
救护车来了又走,带走了涂殒。任何责想跟着去,被陈默拦住了。“你先换身衣服,”陈默说,声音很低,“我陪你去。”
任何责低头看了看自己,西装上大片暗红色的水渍,已经半干了,变成深褐色。他的手也沾满了血,干涸后紧绷着皮肤。
他走进浴室——现场已经勘察完毕——打开淋浴。热水冲下来,混着血色流进地漏。任何责站在水下,一动不动,任由水流冲刷。陈默从涂殒衣柜里找了干净衣服放在门口。
任何责换上衣服,是涂殒的衬衫和裤子,有点小,紧绷着。他走到客厅,在那个花园模型前停下。阳光正好移过来,照在秋千上,铜丝闪闪发光。
他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秋千。秋千微微晃动起来。
任何责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走吧。”
陈默开车,任何责坐在副驾驶座,手里紧紧攥着那两枚戒指。医院太平间里,涂殒躺在冰冷的金属台上,盖着白布。任何责掀开白布一角,看着他安睡般的脸,俯身,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晚安。”他低声说。
之后的手续繁琐而冰冷。涂殒没有家人,任何责以“朋友”的身份处理了一切。他没有办葬礼,只是把涂殒的骨灰领了回来,装在一个素白的小瓷坛里。
陈默帮他清理了公寓。浴室的痕迹被专业公司处理过,但任何责还是能闻到那股淡淡的血腥味,或者那是他的幻觉。他把花园模型和骨灰坛带回了自己家,放在书房的书架上,挨着窗户,阳光最好的位置。
生活还要继续。任何责照常上班,开会,签文件。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一直戴着,有人问起,他就说“结婚了”,不多解释。
陈默常来看他,有时带饭,有时只是坐坐。任何责的话比以前更少,但看上去一切正常,除了偶尔会对着某个地方出神,眼神空茫。
一个月后的周末,任何责带着那个小瓷坛,独自去了景山观景台。还是那个位置,他打开坛子,抓了一把骨灰,松开手。山风立刻把灰白的粉末卷走,散入空中,消失不见。
他又拿出那张修复过的便签,最后看了一遍那些字,然后撕碎,撒向山崖。
“下辈子,做对普通人。”他对着虚空说。
风很大,吹乱他的头发。任何责在栏杆边站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把天空染成橘红色。
“算了,”他对着空了的瓷坛低声说,声音被风吹散,“下辈子,还是遇见就行。普不普通……没关系。”
他下山,回家。推开门,房间里一片寂静。他打开灯,暖黄的光填满空间。
任何责走到书架前,看着模型和瓷坛。秋千静止着,像在等待永远不会归来的人。他伸手碰了碰,秋千又轻轻晃动起来。
任何责收回手,转身走进厨房。他打开冰箱,拿出食材,开始准备晚餐。水在锅里烧开,蒸汽氤氲了窗户。
窗外,夜色渐浓,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城市依然运转,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不为任何人的离去而停顿。
任何责把做好的面端到餐桌上,一个人坐下,拿起筷子。他吃得很慢,很认真,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吃完后,他洗了碗,擦干,放回原位。然后他走进书房,在书桌前坐下,打开台灯,开始看一份明天要用的报告。
灯光下,戒指泛着温润的光。书架上的模型静静伫立,那个小小的秋千,在灯光投下的阴影里,微微倾斜,仿佛刚有人离开。
任何责看了模型一眼,低下头,继续工作。
夜还很长,而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全文完
太痛了[无奈]我大半夜睡不着,在那里思考生命的意义,然后突然被顶号,醒来就发现自己写出来了这篇文[求你了]我看了一遍,然后哭了两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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