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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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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刀的白光闪过眼前时,沙赫尔亚尔知道自己要死了。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他能看清弯刀上映出自己惊恐扭曲的脸,能看清持刀骑兵冷漠的眼神,甚至能看清刀锋破开空气时那细微的震颤。死亡的阴影无情地笼罩下来,就在这最后的瞬间,十一年的人生却如同走马灯般闪烁——
眼前的一切都消失在那抹白光中。
白光亮得像波斯王宫花园里午后的阳光。父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声浑厚:“我的小狮子,有一天你会成为这片土地最英勇的王。”玫瑰开成一片海洋,母后坐在一旁绣花,红色的长发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她抬起头,眼中满是温柔,嘴角噙着笑。那是他最熟悉的模样。
马嘶声将记忆撕裂。
不,不只是马嘶。还有清晨练武场上的呼喝。
“再来!手要稳!”宫廷剑术大师的斥责严厉,他虎口已经磨破,汗水浸湿了额前红发,却仍咬着牙挥动手中的银质小弯刀。一下,又一下。母后总是偷偷站在廊柱后望着,从不敢打扰。她说过:“亚尔,你要变得强大,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温热的东西溅到脸上——是马匹喷出的鼻息,还是……血?
记忆猛地被震碎。“咚——咚——”警钟撕裂午后宁静,父王身穿铠甲将他推向母后:“带他走!现在!”密道黑暗潮湿,母亲的华服被荆棘刮破。不断地奔跑,不断有人倒下。老师中箭时嘴角涌出的血,侍从被长矛贯穿仍死死抱住敌人的腿,最后是那条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商路——母亲将他护在身后,匕首在她手中闪烁着寒光。
“亚尔,快跑!别回头!”
被护卫强行抱走的他,眼看着那把弯刀砍下,母亲的身体像折断的花枝,血温热地溅向他的脸。
“母后——!!!”他嘶吼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撕心裂肺。
白光骤止,弯刀已至身前——
骑兵嗜血的笑容近在咫尺!
“噌!!!”
一声金铁交织,世界仿佛被一道刀光劈开。
不是一道,是两道——交错而来的双刀带起道道弧光,比死亡更凌厉!
“噗嗤——!噗嗤——!!”
血肉撕裂的闷响在耳边炸响,一股温热的液体泼洒在他的脸上,浓重的血腥味瞬间钻进鼻腔。他下意识闭上了眼,就这眨眼的功夫,只见马匹前肢被齐齐斩断轰然倒地,骑兵的断臂也应声飞起,大股的鲜血从胸口喷出,整个人一头扎下马背没了声息。
站在他前方的是一个身着异域服饰的男人。
来人背对着他,身形高大,一袭红白劲装在沙漠热风中纹丝不动。他双手各执一柄弯刀,刀身流淌着暗红的光泽,血珠顺着双刀的刀尖成串滴落。
其余追兵的战马一阵慌乱,骑士们纷纷勒紧缰绳。
“杀!”几乎同时,他们疯狂地鞭策战马冲向突然出现的男人,手中弯刀寒光闪烁,杀气弥漫。
来人动了。
快得只剩下两道刀光残影。沙赫尔亚尔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只听见刀刃入肉的撕拉、骨骼碎裂的脆响、战马凄厉的悲鸣。双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两道流光在人群中起起伏伏,然后刀鸣声停了。
几具尸体从马背上跌落。马匹从男孩的两旁冲过,而鞍座上空荡荡,只有血如溪流般顺着马腹流淌。
男人甩了甩双刀上的血,动作十分流畅。他转向王城方向,静静地望着远处滚滚升腾的黑烟,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他转身,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终落在沙赫尔亚尔身上。
男孩瘫坐在血泊中,脸上混杂着母亲的血、护卫的血、敌人的血,还有自己的泪。他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但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男人,像濒死的幼兽盯着唯一的生路。
男人走了过来。在沙赫尔亚尔面前停下,左手弯刀垂在身侧,他用右手的弯刀刀尖,挑起男孩的下巴。
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沾着的血,还有温度。
男人打量着他破烂却依然能看出华贵的衣裳,看着他虽然污浊却明显异于常人的红发与蓝眼。半晌,低沉平稳的声音响起:
“能被波斯王庭禁卫追杀……你的身份,倒是不简单。”
话音落下,刀尖撤离。男人转身,迈步离开,仿佛地上的男孩与周围的尸体并无不同。
沙赫尔亚尔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
他扑了上去,不是扑向男人,而是扑向那柄正在离开的刀——用他沾满血污的小手,死死抓住了锋利的刀尖!
几乎是瞬间,刀锋就割破了他的手掌。鲜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顺着手腕流淌,滴进沙地。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地攥着那致命的锋刃,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指关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
男人的脚步停下了。
他微微侧头,兜帽阴影下,目光落在那个抓着刀尖、流血不止的小手上。然后,他缓缓转过身,左手弯刀仍垂着,右手却任由男孩抓着刀尖。
沙赫尔亚尔仰着脸,泪水冲开脸上的血污,如同哭泣的厉鬼。他的身体在抖,但抓刀的手没有抖。那双蓝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男人沉默地审视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喊杀声。
终于,男人唇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哦?”他微微俯身,拉近距离,目光锋冷如刀,“抓住我的刀……是想要复仇吗?”
沙赫尔亚尔没有回答。他回答不了,喉咙早已哭喊到嘶哑。他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刀尖,任由鲜血流淌得更凶,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更加明亮。
那里有整个王国覆灭的火焰,有父母惨死的阴影,有不甘,有绝望,但最终,全部凝练成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活下去。然后,复仇!
男人看懂了。
他直起身,不再多言,只是淡淡甩下两个字:
“跟上。”
简单的两个字,却仿佛抽走了沙赫尔亚尔最后支撑的气力。他松开刀尖,小小的身躯晃了晃,几乎栽倒。但他咬紧下唇,用染血的手撑住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两步,踉跄而固执地跟上了那个走向大漠深处的背影。
那人的弯刀已归鞘,迎着风沙,在前方不紧不慢地走着。
身后,故国在燃烧。
身前,是无尽黄沙。
波斯小王子沙赫尔亚尔,死在了那片戈壁滩上。
活下来的,是明教弟子陆九溟。
……
岁月匆匆一晃六年。
光明顶的风沙磨砺着他的筋骨,但那些深藏在记忆里的血腥场面却怎么也洗不掉。他变得越来越沉默、高冷,说话就像刀子一样,将所有的情感与力量,都倾注于手中的弯刀上。母亲遗留的那柄带着裂痕的匕首,被他贴身珍藏,成了他与过去唯一的疼痛连接。每天夜晚,他都会反复擦拭匕首,指尖感受着上面繁复的波斯纹路,那是他从不示人、也永不结痂的伤口。
六年苦修,陆九溟成了明教最出色的刺客,身似鬼魅,刀快如电。仇恨是支撑他活下去的火焰。他终于有能力回去,去完成那场迟来的复仇,誓要用仇敌的血,祭奠父母的英灵。
他像幽魂般无声息地回到了故国,目标明确——那座如今被波斯王庭总督占据的、曾经的宫殿。
然而,一路所见,却像无数的细针,无声地刺入他坚冰般的心防。
街边的玫瑰依旧灿烂,市集依旧喧闹。孩童在新建的学堂外嬉戏,他们口中所念的,依旧是波斯的古老诗篇。税吏巡视集市,商贩们脸上没有紧张,甚至有人笑着与那税吏寒暄了几句。他们谈论着如今的赋税比前朝更轻,生活虽不富足,却足够安定。
陆九溟站在旧王宫外的水渠边——这是父王生前呕心沥血规划,却因国力羸弱、战乱频仍,始终未能建成的工程。如今,已清水潺潺,滋养着两岸的农田。一个老农蹲在渠边,捧起清水喝了一口,对身边的年轻人感叹:“……虽然换了人,但这水渠,总算是修成了。今年的庄稼,有指望了。”
那一刻,陆九溟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潜伏了数日,听着旧部子民在茶余饭后闲谈:“至少,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不用怕军队打过来了。”一个老人啜着茶,淡淡地说。
“不用怕军队打过来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深夜,他独自立于那座曾与父王母后共同眺望江山的高丘。藏身在阴影中,夜风吹拂着他的黑色衣袍,却吹不散心头的惊涛骇浪。
复仇的火焰在他胸中疯狂燃烧,他仿佛能听到母亲在他耳边说:“活下去!” 也能看到父王浑身浴血,却依旧挺直的背影。
“亚尔,你要记住,” 父王的声音,跨越时空,“我们守护的,从来不是王座,也不是这片冰冷的土地,而是这片土地上,每一个能安然入睡的子民。”
“为王者,要像雄狮一样守护你的子民。”
他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弯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复仇吗?
当然要复仇!他苦练六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手刃仇敌,天经地义!
可是,然后呢?
杀死现在的总督,然后呢?波斯王庭会派来新的总督,或许更残暴。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新一轮的清算、镇压、战乱!这片刚刚愈合些许伤口的土地,将再次被拖入血海。这些刚刚能“睡个安稳觉”的子民,将再次流离失所。
复仇的火焰,若要以打破这片来之不易的安宁为代价,那守护的意义何在?让这片土地再次陷入战火,让这些重获安宁的脸上再现愁容,这真的是父王母后愿意看到的吗?
“快跑,别回头!……” 母亲临终前的一幕仿佛刚刚发生,仇恨如烈焰炙烤着他。
血仇与责任在体内撕扯。望着对面窗台下伏案忙碌的人,仿佛只要自己一台手就能终结他的生命,终结这刻骨的仇恨,终结一切……
圆月如镜,为整个世界都披上一层银纱。
良久,还是转身离开了。他站在高丘上,对着故国的夜空,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就在此刻,星河璀璨的夜空,一抹流星飞快划过,留下一道耀眼的痕迹……
泪水,终于冲破了六年来冰封的堤坝,混杂着无尽的痛苦、不甘与清醒的绝望,汹涌而出。他跪倒在地,用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岩石,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发不出更大的声音。
这不是放下,这是一种比复仇更痛苦的抉择——为了守护父母真正想守护的东西,他必须亲手将个人的血海深仇,深深地、永久地埋藏。
一直紧绷的肩膀,仿佛在这一刻,被那无形的、名为“责任”的重担压垮,却又在废墟中,生出了一种新的、更加坚韧的东西。
最后望一眼故土,他将寄托六年仇恨的弯刀归鞘,也将沸腾的杀意,一同封存。
转身融入月色,再未回头。
……
…
“三师兄,你在想什么呢?”
一个清亮的声音划破寂静,打断了回忆。陆九溟突然回神,眼底波澜归于平静。白悦站在面前,脸上带着关切。
“没什么。”他淡淡应道,声音听不出起伏。
白悦也不多问,笑嘻嘻地递过来一个油纸包:“来,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今天搞了一波狼牙,辛苦了。”纸包里是她平日囤积的肉脯和蜜饯。
陆九溟的目光从匕首移到白悦脸上,停顿了几秒,才伸手接过。指尖短暂相触,带着一丝暖意。
天策府的临时营地里,烽火的气息尚未散尽。陆九溟静静地靠在一块巨石上,指尖轻轻地抚摸着波斯匕首。冰冷的金属,在血色残阳下泛着幽光,映不出他眼底深沉的过往。
“有事叫我哈!不要怕麻烦!”白悦说完,便转身走向李天野等人所在的方向,她的步伐总是那样充满活力,像一道划破阴霾的光。
陆九溟注视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小的弧度。他再次望向远方,天际线处,狼烟尚未完全消散,但在那一片残破与灰暗之上,仿佛……也透出了些许微弱而坚韧的、名为“希望”的微光。
他打开手中的油纸包,拿起一块蜜饯放入口中。
很甜。
一种陌生而遥远的、属于十一岁之前的滋味,在舌尖缓缓化开。
他回头看向那个方向——白悦正比划着什么,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这个总是不按常理出牌、有趣灵魂的师妹,像一簇跳动的火焰,突兀地闯入他冰封的世界,带来光亮和喧嚣。
或许,当年师父薛回舟捡回的,不止是一个国破家亡、无家可归的孩童,更是一个被仇恨禁锢的灵魂。
而如今,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在这些会吵会闹、会哭会笑的同伴身边,他似乎在慢慢学会,如何去做一个……有归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