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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给天使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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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景圣:
我终于还是选择了逃离,让缓缓起行的车轨为我们的爱情画上上帝原本就设定好的休止符。只是不知为何,当细碎的雪沫肆无忌惮地铺落一地,企图阻挡我前逃的路时,我倚窗望着这些决绝的白色生灵,忽而就想到了你——那个总是一脸淡漠,眼里的哀伤却深不见底的少年。
我写这封信是要为我的行为做个解释。离开,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害怕世俗言论的好女孩,而是因为不想看到某个天使因我而继续堕落,迷失了归途。
修女玛瑞洁带我来到南和小区是半蹲下身抱住6岁的我幼小的身躯,她说“我最纯洁的天使,感谢上帝,你已经找到归途。”我回头看到你们,你和你的母亲。那个有着一脸圣洁微笑的温和女子,她嘴角有一抹玛利亚的弧度,所以我很放心地亲吻玛瑞洁的额头跟她道别,跑过来牵了你母亲的手。当我拉住那只圣母般纤白柔软的手时,将落的夕阳笑地格外灿烂。
初见你的那一刻,我失声喊:“天使!”你周身披洒了一层淡淡的金辉,一脸淡漠地注视着我,并不关心我口中的天使是什么。但我坚信我们会幸福,因为我虽离开了教堂却并没有远离圣母和天使,反而离他们愈近,愈近。
我开始渐渐融入你们的生活,学着饭前不再祈祷,习惯没有钢琴和福音的日子。因为和你们在一起,我时刻都不会忘记上帝,所以那些表面的东西就不再需要了。你母亲为我准备了书包我便开始踩着树叶投在地上碎碎的影,跟在你身后,每日跟你去你就读的那所学校。我从来都没有和你并排走过,因为我看到你眼底的哀伤,淡淡的。它们告诉我你并不喜欢我,我是这么认为。
直到那天你经过美术馆时看见我坐在台阶上狠狠地哭泣,才驻了足。你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问:“怎么了?”我揉着红肿的眼睛仰望你,你仍旧像天使一样神圣且高贵,我遥不可及。
我的眼泪落下来,凝成露珠般晶莹,你忽然伸手到我颌下接住一滴在掌心,又递到我面前,说:“你有眼泪呢,所以你不是天使。”我猛地咬紧下唇,把强烈的痛苦锁在内心。你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无法形容,但我清楚的感觉到我们周围的温度突然下降了很多。
“天使是无法跟人类相处的,所以你不是天使,因为你必须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你低垂着眼睑有阳光在你长长的睫毛上跳动,你说话的表情却异常严肃。
我该恨你还是该感谢你,我一直奉为天使的你,却教我摆脱天使的身份。可我竟真的那么做了,很轻易地做到了。我想,那时你在我心中一定高过了上帝的位置,所以我甘愿背叛上帝,崇信犹大般阴暗的你,并从此脱离了天堂与你的世界接轨。
再见那两个欺负我的女生,你主动同她们打招呼,并且笑地那么温柔。我厌恶地把手从你掌心中抽离,头也不回地跑掉。谁料想那次的赌气竟揭开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同时改变了我们三个人的命运,我,你,以及你的母亲。
那辆涂着“百事可乐”的大巴士很红,很红,跟我的血一样红。
上帝保佑,那辆车开得并不快,所以我没有受多重的伤。可是,你的圣母被我逼疯了,那么容易。一张薄薄的DNA鉴定表消逝了她唇角那温婉祥和的玛利亚微笑。
你母亲开始尽量回避我。早上我再也吃不到她亲手熬的香粥,晚上也不见她站在窗口张望我们的身影。整日我都看不到那个微笑的圣母,只偶尔听到客厅有声响,拉门迅速的话就能看见那个美丽的背影越来越瘦了。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她美丽的脸,她却仍不肯正视我,只冷冷地扔下一句:“从今天起,你住校。”转身的一刻,我跑上前去拉住了她的衣角,却被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倒在地,你和我震惊地抬头,迎上的却是一双冰冷怨毒的眼。
我不再回那个曾经温暖无限的家。人们说人类是一种很自私的动物,容不得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犯错,尽管我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不再是她喜欢的那个纯洁的小天使了。只是,什么原因让你也开始躲避我?
如今,我的劣迹斑斑应该归罪于谁?
高中功课很忙,晚自习你出现在教室门口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站在离你很近的地方才发现你的身高早已拉开了我仰望的距离。一路上你欲言又止。上课期间小荷花池周围静的可以,我倚在栅栏上时,你也随即止了步。“现在有什么话就说吧,没什么好顾及了。”半晌,你未开口。我回头,池水的波光粼粼在你眼底映成清冷冷的无奈,荡起痛苦的涟漪。
“下个月我就高考了。以后我不在时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说话时周身泛着悲伤的光,它们将我刺得遍体鳞伤。
我不说话是在想要不要跟你考同一所大学,虽然这段时间你一直在躲避我,我却仍无可救药地想要挽回些什么。
你拉住我的手,把下月生活费交给我,可你不该说这句话——以后……尽量不要回家去。我扬手把崭新的钞票甩到你脸上,那一刻我的表情一定降到了冰点。我要走,你却拦我,但你并不肯解释什么。我像一头发疯的小兽把你重重推开,你只是失足跌进了池中,我却预感到了世界毁灭的恐惧,不管不顾从未学过游泳的自己是否会被淹死,纵身随你跳入池中。
黑色的池水快要将我吞没时,你伸手把我从死神口中夺回。那些平日里觉得它们非常漂亮的绿色茎叶此刻就像无数妖魔的爪,阻碍我逃往生门。终于,我伏在你肩头时发现你的体力几近虚脱,却还是一手抓紧头顶石桥上的栅栏脚,一手紧紧环抱着我。第一次,我在你肩头嗅到了月光的味道。
那一刻我彻底背叛了上帝,甚至背叛了世俗。你知道吗?那些刺入我体内的光芒并不会就此消匿,而是在我血肉深处破碎,连着我的伤痛一并腐烂。
我的泪水落下来,立刻隐匿在幽暗的池水中。记忆里,这是我第三次在你面前哭泣。我说,所有人都可以讨厌我,只有你不可以,只有你,不可以……我的眼泪感染了整片池水,悲伤冰冷彻骨。
结果是两年来我真的没有再回过那个家,以至于圣母的样貌在我心中已然黯淡了。
那个惊天的秘密直到两年后的那天才被我无意间发掘。也是那天我退化成恶魔残忍地为你的圣母掘好了坟墓。
我终于知道了你母亲为什么那么恨我。
你离开的两年,我边打工边读书,愈加刻苦地学习,只为追随你踏入那所名校的大门。你汇来的生活费我从未用过,请别生气,我只是想保全那晚池塘边我所剩无几的尊严。
上帝一定是为了惩罚我的背叛才制造了这场“意外”,它将我所有的努力与幻想粉碎成灰。
高考前一天,久违的画面浮现在梦中——玛利亚嘴角弯成一抹好看的弧度在夕阳下恬淡地笑。思想上挣扎了好久,直到太阳西落,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南和小区走去。我来这里什么也不为追究,甚至不想知道当初是什么原因让她那般厌恶我,避我若瘟神。但是上帝偏偏让我看到了最不该看的东西。
若非亲见我真不敢相信,以前温暖的家如今是这般荒凉,屋内各处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只有那张表单干净的诡异。它讥讽地向我陈述了一件石破天惊的秘密——我,是你母亲的女儿,你的亲妹妹。
惊惑万分之际,你母亲鬼魅般出现在我身后,悄无声息。回头时看到对方,我们彼此尖叫出声。那个曾经温婉的女子将高盘的发髻松散下来,凌乱的发丝隐盖了她大半个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深陷的眼窝凸出。她就好象饥荒的难民,形削骨吊。
苦涩顺着唇线延展开来。我想问这张表是谁的?可上帝连自欺的机会都不给我,姓名那一栏里苍景蒂三个字刺得我眼睛生疼。有两道温暖淌过双颊,眼前这个女人,我该如何称呼你。痛,泛滥成灾。隐没在心底的悲伤潮海啊,你们又是为何而澎湃?是为眼前抛弃血亲的女人,还是为这失而复得,得而再失的残破母爱?亦或是为了那个追逐了十一年,却终成虚幻的背影。
上帝,我是如此憎恨你,你竟将我隐忍了十一年的感情这般践踏。
你的母亲,或者说我们的母亲,她依然视我若妖魔。在辨认出我后她忽然双手抱头。叫声惊恐而尖利。可笑,我仍旧那么爱她并试图给她安慰。我的手碰到她的一瞬,她真正的疯狂由此爆发。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的生母竟欲杀我,而我亦成为威胁她生命的存在。
我清楚地感觉到她手上突出的指节,那股强大的恨意以我的身体为媒介撞碎了整扇玻璃门。我宁愿像那时跟你吵架后赌气坐在冰冷的地上几个小时,也不想在凌厉的玻璃渣上躺一秒中。它们恶毒地将我体内殷红宣泄一地来温暖自己。
那些不明物砸到我身上时,我还是有知觉的,所以我很想站去来逃走。可我费尽了所有力气也只是手臂挪开了那个竖立的玻璃尖。全世界都静下去,只有你母亲的咆哮那么明晰,她冲我吼:“啊——你怎么还不去死!怎么还不去死?!”惊恐声中不乏愤怒。
锋利的玻璃片在她手中狞笑,她全然不顾掌心蜿蜒而出的红色细流。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甚至能想象出那片玻璃舔嗜我颈部血脉的感觉。
我开始恨这个女人,她比那些玻璃渣带给我的痛苦更增百倍,并且要夺走我们再见的机会。
谁在怜悯我,神或者恶魔?
我的视野逐渐模糊,直到门口传来那声巨响,直到你出现在我面前。
那个女人的残忍没能打垮我,你的温柔却让我的眼泪决堤涌出。我知道她疯了。否则,怎么忍心让那道伤口在你背上狰狞绽放。
意外自杀。我出院的那天。法院下达了对这次事故的判决。我们都没有责任,但她对我造成的伤害同样有被原谅的理由。她三年前就被症断为患有精神病,那份病历表替她洗去了所有罪孽。你能想象到吗?一个女人杀死自己亲生女的动机,只是为了抹杀自己肮脏的过去。
十多年前,一位夫人抱着新生的婴儿到上帝面前跪诉自己的罪行。她为了抚养儿子背叛了死去的丈夫,而这个给她肮脏钱财的人正是丈夫的亲弟弟。某一日她为自己的行为换来了恶果——她怀孕了。可她不忍打掉这个孩子却更不能留下她。老修女被她忏悔的诚心感动,收养了这个女婴,病逝之前老修女将女人留下的孩子托给玛瑞洁,并嘱咐她给这个女婴更多的爱,以弥补上帝对她的疏忽。天意弄人,那个虚伪的女人没有料到,原本为求心安而决定的很随意的领养竟使那个阴魂不散的女孩再度缠上自己。很显然,玛瑞洁你也同样忽略了这个万分之一的偶然。
从教堂回来后我身心疲乏,看到你焦急的身影,竟有了逃走的冲动。自己深爱的人居然是同母异父的哥哥。那么,当初使你逃避我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那次事故迫使我选择了复读,可这么做的原因却时常使我迷惘,难道我仍抱着某种奢望,奢望你并不知晓你我的真实关系么?
其实我们之间的结果早在那天就浮出水面,只是我仍不死心,苦苦做了半年无谓的挣扎。
第一片雪花在我掌心融化时,你站在我面前,眼中伤痛愈加浓重隐透着我所不理解的决然。你回来陪我过圣诞节,高兴之余心底隐隐腾起一阵不安。
那天我依旧打工到很晚,你只是沉默地等我回来递上一碗热粥,我只喝了一口便不肯再喝。你用很就以前的语调问我::“怎么了?”我摇头,这个味道太熟悉,我害怕。你把我冻得通红的手护在怀中,月光流泻进来,为你渡上一层银装。
我们永远在一起吧,我带你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从新开始。
你是下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它像一双无形的手伸入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将我所有的脆弱与感动化成泪水,自眼角牵引而出。
这句话我期待了十多年,可是半年前那场噩梦摧毁了我所有幻想。
也许我所等待的只是一个能让我安心离开的谜底。
2007年12月24日,平安夜,雪。
我从不知道原来我可以这么简单的让你快乐,昨晚我只是说了一个“好”字,你居然露出了微笑。你的笑是我从未见过的,它遣散了冬日所有的阴云。看到你周身的光彩我更坚信你真的是天使。
你提了干净的红苹果回来,挑出最漂亮的一个递给我。我学着其他恋爱中的女生嘟起嘴:“可是我想吃蛋挞诶。”
“平安夜不都吃苹果的么?”
“可我就是想吃蛋挞嘛。”
“好,依你。”你宠溺地揉揉我的头发,闪身出门。
看这你的衣角消失在门口,我掩口无声痛哭。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吃蛋挞吗?因为最近的蛋糕房离我住的地方有20分钟的路程。我的泪水孤独地躺在地板上,悲伤地省视我的内心。苍景蒂,你不爱他了吗?真的决定要离开了吗?不,我爱他,对他的爱凌驾任何事物之上。正是这样,我才必须离开,因为我不能让他为我继续沉沦。
我拉出提前收拾好的行李箱,把隐忍和心伤一并收装。
我不惧怕世俗,不惧怕嘲讽。我害怕的只是某天你被上帝放逐的一刻。原本你是伊甸园内的天使,趁上帝睡着时偷跑出来,遇上了满身罪恶的我,便将自身光辉一分分抹灭给我救赎。
可是,圣,这不是我要的结果。尽管后来上帝因为想要把你夺走而卑劣地把诸多磨难加附于我,我却依然希望你能回到他身边,健康快乐的成长。
最后,祝你早日找到归途,我亲爱的哥哥。
2007年12月24日,平安夜
妹,苍景蒂致
我终于肯叫你一声哥哥,尽管这其中夹杂了无数不甘。其实迫使我做出此种选择,那张表真的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因素,甚至于它随时可被忽略不计。只是,那天你背后晕染开大片的鲜红促使我睁开双眼,将那一幕深深烙入我脑海:当那个女人再度举着玻璃片冲向我时,被你重重推了一把……也许,你真是出于无意,但不管如何“意外自杀”这个结果的确是你的罪过酝酿而来,我怎能忽视。但我要保护你啊,所以醒来后,面对警察的询问,我说了谎,脸不红,心不跳。你看,我总是这么邪恶。
上帝设计的这个局是将我从你身边驱逐的最有力的阴谋,而我对你的爱亦注定了在与上帝这场争夺战中,我必败的结局。
她的死,意外也罢,人为也罢,都将随这场风雪被时间遗忘。就如我对这场赌局所有的不甘一样,终有一天它亦会像我手中的这个苹果一般,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