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酒剑随马

4、颍水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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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至晚间用饭，祝春才带了新消息来。
　　“非要让我食之无味。”徐筠没好气道，“冬天鲜蔬难得，吃点？”
　　自家关上门了，祝春也没推辞主仆情谊，一如在建都为质时一般坐上桌夹了两筷：“下午里面叫了户部谢和大人与兵部那个王嵩，朱批下去了，点谢大人与江州巡抚姜自莘合勘再报，限了三日，这会谢大人恐怕已经走了一半了。”

　　徐筠点点头，又夹一筷子片好用盐渍过的瓜，刚要送入口中大嚼，突然想起什么：“看见折子了？有什么细节吗？”
　　祝春搁下食箸细想，道：“有。平远侯家除了小世子，早年还有个看在外家的养子，现下在宫里做校尉，午后护送谢大人回户部遣人，递了话出来，说折子上撇了一道朱红，可能是陛下动怒了。”
　　“动怒？”徐筠终于如愿嚼上他的瓜菜，咽下后轻轻放开筷子，“云遮雾罩，褒贬难明。既然没指兵部去做，‘反民’这项上父皇心里肯定有别的想法。我想大概不是摔笔，不过这事办不好会流血。”
　　祝春手指微颤，一块青瓜落在案上：“殿下？”

　　徐筠哎呀一声：“这菜可贵了，你浪费。”
　　过了一会他又问：“王嵩出宫直接回家了？”
　　祝春摇头：“着人盯过，车子走尚书府门口兜了两圈，在角落里换了直奔楚王府去了。”
　　徐筠原本正低头扒饭，闻言眉梢轻跳：“献‘速勘’策去了？让祝瑛继续混在卫队里盯好胡信，跟去楚王府以后少来走动。还有，西山马场那事，和我舅通个气去。”
　　祝春称是，随后收了自用的碗筷告退。

　　他合了食盒走去门边，刚要跨出去又被徐筠叫住。本以为是祯王有什么新点子吩咐，结果被入耳一句“他吃了没”炸得三魂丢了七魄。
　　“吃了，吃了。”祝春擦汗。
　　徐筠丢了筷子，走过来拍他：“他没说什么？”
　　祝春道：“没有，他说让殿下再等等，明日可能会宣您进宫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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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六，天又下起了雪。
　　午后太阳被细碎晶粒拢得苍茫，有气无力地趴在天上。
　　徐筠再度在议事的大殿门口“碰巧”见到两位哥哥。
　　他依旧是先向楚王道了新喜，再向端王贺了新岁，最后垂着头跟在二人身后，往烧了银丝炭的屋里钻。

　　这次没有等待太久，帐幔后面内侍曹琦叫了一声殿下们都到了，里头便悠然传出声来。
　　“元宵节，可有吃元宵啊？”
　　徐简先答：“儿臣昨日与亲眷吃了。”他说完，徐筱跟着也答吃了，俱是俯首低眉站着，无比乖觉。
　　“筠儿呢？”徐钧敲了一声磬，震得大殿里满是回声。
　　徐筠四下望了望，回道：“儿臣没有。”
　　帐幔后沉默了一会，飘出一道疑惑：“哦？”
　　徐筠大声回奏道：“儿臣自幼没有十五吃圆子的习惯。况且府上人丁稀少，没有观灯猜谜这项活动，吃什么都无所谓，也就作罢了！”

　　景初帝长长哦了一声，又是一声钟磬响，话锋一转：“端王昨日邀了好友回府吃元宵？猜了什么谜啊？”
　　徐筱闻言眉头一抽，立时抬头想看清二哥徐简脸色，无奈站位太寸，只好硬着头皮答：“儿臣昨夜请好友姜垚入府观灯，灯底写‘禹王治水’四字。宴后商讨治水大策，好为父皇分忧。”
　　“你有心了。”帘子后面传声来，“与书院这些士子多走动，是好事啊。”

　　磬声三响：“简儿，朕记得去岁颍水也有泛滥现象，那时是你主持工部修缮，对吗？”
　　脸上刚流露几分不屑的徐简突然想起还没平下去的账，以及扣在江州的人，一时也慌了神：“父皇圣明。”
　　“江州二报已经递回来了，朕刚看了，‘若全河改道，恐夺田。若分段，恐不御春汛’，这是两难啊。”景初帝坐在帘后闭眼道。
　　殿下三人皆拱手称是，一时相顾无言。

　　“筱儿，昨晚有没有商议出什么？”
　　端王深吸一口气，朝东侧拱手禀道：“儿臣推分段修缮案。战事刚歇国库空虚，不如派御史监察，户部先签发四十万两赈灾安民，河道规划徐徐图之。”
　　殿里许久不出声，直到一声空敲响了，徐简心领神会接话：“儿臣以为应立刻着工部规划改道方案。新雪又落，化冻以后恐有大汛。况且儿臣昨日与家中门生共议，颍水常常泛滥，改道地覆盖皆为祸区，庄稼难以生长。想来征地发钱，百姓不会有异，此事最好早作定夺，不得延误。”

　　徐简一番话说完，殿里不闻钟声，先闻人声：“简儿，你去工部点几个人，先去把方案制出来。筠儿，你觉得呢？”
　　徐筠原本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闻言一个激灵：“‘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儿臣以为两位哥哥说得都好，只是案子重在是否能落到实处。”
　　帐幔后一阵笑声传出，三人皆是低下头去思索方才对答。

　　好在徐钧没有给他们太多揣摩的时间，轻轻敲响最后一声，道：“外头下雪了吧？筠儿，南边从前冬天会下雪吗？”
　　徐筠垂着头，道：“南方少雪，但寒意沁骨。”
　　后殿传来三声笑：“春汛水线如何啊？筱儿你先答。”
　　听见这一句，端王方从刚才观灯一事中抽离，忙道：“一尺二。”
　　徐简徐筠跟在后面：“一尺。”“一尺五。”
　　“去吧去吧，到你们母妃身边去尽尽孝。筠儿留下来，陪朕用一碗元宵，全一全父子亲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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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宫时雪早停了，云霞满天。
　　祝春亲自赶了车来，见徐筠哎呦一声直喊祖宗：“怎么这么久？”
　　徐筠眯眼笑：“吃圆子呢。”
　　说完他踩凳跳上车，撩开帘子闷头往里钻。
　　这一钻，顶进了沈稼君怀里。

　　“你怎么来了？”他惊道，“没说让你禁足，也没说你能出来走动啊。”
　　沈稼君从裹着汤婆子的绒套里抽出手来捂他嘴：“祝春派人换了我衣裳歇下了，也留人盯着那边，不妨事。何况没人在意我真的是死是活，院里看守都没几个，早已被你换了人了，不是么？”
　　徐筠哼了声，坐他身边随着马车一同摇摇晃晃：“想你夫君了？”
　　“不要脸。”沈稼君骂他，但没别过头，“吃元宵了？”
　　徐筠凑上去亲他：“尝尝？”
　　这下被实打实推开：“不要脸。”

　　“哎！”徐筠快活地应了。闹也闹够，还是得谈正事，“我得去趟江州了。”
　　沈稼君用手拨绒套上出锋的毛毛：“早有预料。”
　　徐筠跟着捏他手指：“长出点指甲了，好事。”
　　“说你的事。”沈稼君抽开手，朝他笑了笑。

　　“我在殿上大倒特倒苦水——一说建贼残害，天寒地冻不给我穿鞋，二说你不给我吃饭，让我日日好饿只能吃你剩饭，三说友人缺缺，现下无人斗鸡走马惹花桥红袖招。结果我老子赏了我碗昨儿吃剩的元宵，让我少找人鬼混。”
　　暗沉沉的车里，徐筠压过身去，将沈稼君控在车厢一处逼仄角落：“然后差我去做点正事，比如督办颍水决堤一案。”
　　沈稼君被他挤得有些抖，贴在厢壁上缓慢眨眼后笑：“好事，祯王殿下上任了。”
　　“嗯。” 徐筠手指将他一缕垂下的发别回耳后，“但是你家殿下上任之前，有更要紧的‘正经好事’要办，对吧？”

　　他贴上去，褪了装出的一切画皮。
　　食色性也，他吃完一碗粘腻的元宵，现在心里烧得慌。天家父子实君臣，一饭也是君恩，大半个时辰前在暖阁的入口食物和了太多心思算计，他只觉得与唯有一条微弱血脉相连的父亲扮演承欢膝下的剧本是一件令人作呕的事情。

　　“亭玉...亭玉....”他将脸埋进沈稼君发间，像是要哭了，“你为什么要来，我真恨死你了，我不想见你了。”
　　沈稼君手抖得比那日宫宴抚琵琶更甚，他突然也觉得胃里空空，隐隐作痛着叫嚣要去进食一些什么。
　　“对不起。”他说着，腕上银镯叮叮响。
　　车子一个摇晃，唯一一盏小灯忽闪两下，灭了。

　　“疼吗？”徐筠死死钳住沈稼君的手指，扣在两侧。瞧着因痛苦眨动的睫羽，突然觉得无比快活，“元耀七年，你不该走错宫室的。我恨你，沈稼君，我恨死你了。”
　　沈稼君咬紧嘴唇不说话。
　　徐筠手指摸上他脸：“九重恩深，一寸意浅，情仇怎分付？嗯？”

　　沈稼君无心去听他发疯的胡言乱语，可刻意压低的声音在他耳边絮絮响，牵着他的魂灵一路南逃。回到被战火攻破的淮州，回到青山云林寺，回到他或许要穷尽一生也再难踏上的江水另一岸，回到万间宫室里，只剩下朝会后破败小屋里情欲正浓的偷欢人。
　　他总是对徐筠有很多很多的耐心，于是在颤抖里求饶：“慎之...”

　　徐筠不放过他，现在他只能哆哆嗦嗦做车厢这一方小天地里的囚鸟，指尖挣扎几下抹出湿痕。
　　“如果你不走错多好。”徐筠恶狠狠道，“可是我好高兴那天看到你，我也高兴现在你还活着。”
　　“我能活到回来，就是因为你往里头瞧了一眼。”
　　一眼捅进心里一把刀子，镌上彻骨的情意依依，恨是未愈脓疮，爱是暗火自煎。
　　他再咬住沈稼君的肩：“你也得活着，你点了我的火，你得往里头添柴，不然我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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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又拐过一道弯，好半天以后车里人才回神。
　　沈稼君早已没有了在建都时的冷然，更像一块被掌心呵热的碎玉：“你哪天走？”
　　“明天。”
　　鬓发散乱的人将脱力的手落回另一人怀里，按住他心口：“你会带我走么。”

　　心已经乱了，他太清楚此时说什么也做不得数。
　　谁知徐筠将他手臂也拢回圈里，像抱小玉一般抱着他：“我会带你走的。”
　　大快朵颐以后他不再饥饿，有了更多的兴致去思考爱与恨，权与欲。
　　“我们是一样的人。”他说，“没有家国的君，没有故乡的王。”

　　所以我会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