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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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
阴湿的楼道通往地下，几片木板用空木支着半悬在那里，却出奇的稳当，没有意料中的嘎吱作响，硬质的胶底鞋稳稳落下。声音沉闷，隐隐有些回响，击得人心里空洞而慌乱。
咔嚓两声，灯被拉亮了。
昏暗的光线在头顶摇摇晃晃，大头娃娃一般的灯泡有节奏的推动着光与暗的流转，仿佛，是这间地下室在晃动。
橘黄色，暧昧而靡靡，原因却是不多的经费，以及低调的行事作风。
几把椅子在光线下凌乱的围成一个圈，牵扯出更多的阴影。
似乎是没有人的。
往前迈了两步，轻轻地，鞋底在地下摩挲。
“谁？”
阴影里突然有了光亮。
微阖的眸子缓缓睁开，亮亮的，透着警觉。浓密的睫毛扑眨几下，适应着光线。
“唔……富叔，早。”
少年斜倚在角落中，那是一个视线的死角，仔细看，靠近他的椅子圈有一个不大的缺口。
“小栓？——你怎么在这里？”富全有些惊讶。“昨天集会之后，不是让你回家的吗？”
“没来得及……”名唤小栓的少年虚弱的笑笑，“被那边几个小的缠住了……”
“唉，你这样子，不回去倒也好。你妈看到，又要来扯着我哭啼了……”
“有劳了。”
富全看着小栓，不说话了。
良久，终于叹息道：“小栓，如果真要论起来，倒是我对不起你妈……你爸妈辛苦培养你那么久，是指望你有一日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以你的能力，做什么不行呢？偏偏被我引到这前途渺茫的道儿上来了……要唤起国民独立的意识，只靠我们，也太……”
“现在这时候，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先把自己的底气给抽走了。”
小栓笑着打断了富全的感叹。
“不是越来越多的有志人士加入到我们中来了嘛，要往光明的前景看~”
这话却突然刺激到了富全的神经，他惊叫出声：“啊对！我是过来整理东西的！等会儿还要给几个新人面试呢。”
小栓不由露出了好笑的表情：“那我还是上去接着睡吧。”他用手撑住地面，缓缓扶住墙站了起来。
富全先还在为自己的健忘懊恼，这时又微怒道：“昨天做什么要下来睡地面呢？身子本就不好……”
小栓没有接话，一步步走到光线下。
白色的衬衣由于洗过太多次而变得暗淡，溅上的点点红色，氧化了，凝重了。苍白的脸，不带一丝血气。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凝固的血珠，瘦削的下巴显得越发尖了。
直至行到楼梯口，才缓缓道：“当时迷迷糊糊的，潜意识里，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吧……这里，是你最初捡到我的地方……”
“你就是那个被称为‘英明睿智’的军师？”一个扑闪着大眼睛的孩子问。
他微微颔首，笑道：“过奖，不敢当。”
是谁？这是哪里？他看见孩子身后一片圣洁，光明而美好。
“呵，你猜？”
“我猜不到。”他伸手，怎么也抓不到。
谁？
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你就是那个被称为‘英明睿智’的军师？”一双大眼睛赫然在目。
小栓将面前的人推开一定距离。细细打量着，并不言语。
已经不是个孩子了，眉眼间却仍然保有未脱的稚气。还有，初生牛犊的锐气。
“喂！你怎么不理人哪，华家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小栓？”揶揄的语气。
看来并不是富全招的新人——这样性情外露的人，不适合他们的工作。一定要能忍耐，能耐得住寂寞才行。
“这叫什么说？”小栓也不恼，含笑看着他。“你既已知道我是谁，我又何必回答。”见对方微微蹙眉，笑意更深了，“你说是不是，夏家混天昏地的四少爷？”
“哼！那个大叔不睬我，连你也要来取笑我！”夏四少爷——夏瑜忽的有些忿忿，颇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原来是在富叔那吃了闭门羹，才跑自己这儿来闹的。小栓的好欺负，竟已有名致斯。
可这厢，倒也不真的是个好欺负的主儿啊。
话说这夏家，原本也殷实富足，是个世家。教的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到处招惹是非。后来不知怎的，家道就中落了。夏瑜的性子，却是改不过来了。为这，吃了不少苦头。
“倒不是取笑你，只叫你也体会到，被你无理的人，他是个什么感受。”
小栓认真道。
他起身下床，和夏瑜面对面站定。脸上不易察觉的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怕是那满身的伤口，又牵动了几分。
“要想让别人认同你，首先你要有那个资本。即使你没有，也要装出个样子来。要诚恳，让人觉得你的话是对的，跟着你，就有希望。”小栓盯着夏瑜的瞳孔，缓缓道。“如果这都做不到的话，怎么进我们这儿做事？”
“！”
耷拉着脑袋的夏瑜，突地又振奋了起来。“你让我加入？”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我一定记得的！”夏瑜脸上绽放出兴奋的神采，一个熊抱就要扑上去。
“我说，要稳重啊……”
小栓躲不过去，龇着牙轻声道。
夏瑜却不管这些，只自顾道：“原来，你们就是这样欺骗世人的啊……”
“什么？”
“啊……没……什么也没……”
那是第一次的见面，有如这以后的许多次一样，让小栓感到愉悦，原来欺负人的感觉是这么好~对不起，我为了自己的私心，将你的生活轨迹，生生改变。
起初，交给夏瑜的活儿总是跑跑腿，送送文件什么的。
时间长了，华小栓会带他去各处联络那些思想先进的文人。小栓讲话，他便安安静静地听着，渐渐地，也听出些门道来了。
原来，地下的革命工作者有那么多。而他，却只知道每日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如果不是那一时兴起，又如果不是和富全赌气，他也不会遇到这个惊才绝艳又诡谲多变的华小栓了吧。
而讲到这个，小栓还有一点让夏瑜佩服的不行，那就是耐打的能力。在这个动荡的社会里作为底层人民而活下去，被一些地痞流氓欺压是免不了的事。而那些拳打脚踢，就是颇有些底子的夏瑜都受不了，更何况瘦的只剩骨头总是苍白着脸的小栓呢。
可偏偏，小栓总是淡定平静的全部都接受了下来，有别于夏瑜暴怒着反抗，他仿佛事不关己般站着，眼神中有睥睨的姿态，冷眼看着，即使摇摇欲坠，也从不倒下。事情过去以后，仍是走着自己的路，偶尔还要扶一把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小跟班。
夏瑜当然也就这个问题问过小栓，却被他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你不动，他们害怕打死人，自然会轻些。”
说是不动，又哪会那么容易。像夏瑜的性子就办不到。
所以小栓，才永远是哪个独一无二的华小栓啊。
抱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信件，夏瑜努力的工作着。
呃……没有工资……
“这个是发往杭州的……这个到天津……这个……貌似是私人信件诶……“他一边将东西分作堆，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
专注得，就连一袭白色的身影从眼前飘过也没反应过来。
直到那身影渐渐走远，他才像刚刚醒过来一样大叫：“啊小栓你要去哪里我也要！”
小栓停下步子待他放下手里东西跑过来，才慢悠悠的说：“散步。”
什么嘛，不早说，害的我跑这么急。倒不如……“我也要去！”
“可是你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完诶~ ”十分肯定的语气。
“谁叫你的脑子那么好用才看起来那么闲……”夏瑜不满道。
小栓看着夏瑜，那架势即使说“你快废话，完了我接着走。”
“反正你又不急，不如等我干完好不好~？”夏瑜讨好道。
见小栓没有开口，他又补充道：“很快很快啦~”
拖着拽着把小栓弄回屋中，夏瑜重新抱起那堆东西。小栓从他手上接过一大半，帮他一起分。
夏瑜飞快的扫一眼地址放一份信件，效率不知比之前高了多少。
“小栓哪，为什么你这么厉害呢？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干得很好……”手在动，夏瑜的嘴也没闲着。
“只是你没看到我做的不好的地方罢了。”
“不会！我可是每天都跟着你看着你呐。”
看到了，也不一定是真的吧……
“如果我真的那么能干，我们的革命怎么会到现在还毫无进展呢……就连我的父母，我都没告诉……”声音，隐隐有些落寞。
“不是这样的！总是要有一个过程！我虽然什么都不懂，却也知道这一点！”
“夏瑜，你只要记得，我们所做的是对的，要将大家的思想从封建主义的牢笼中放出来。”
“嗯。我当然知道小栓做的一定是对的啊。可是解放什么的，这样的日子，世世代代不都过下来了么。”
“正是大家都这样相了，要改过来才很困难。”小栓顿了顿，接着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大富大贵，有的人只能当奴才受人家的欺负？”
“呃……这个……倒不是……不过，本来就是这样的，也说不清……”夏瑜一时语塞。
“我来告诉你，不是这样的。”小栓抬起头，用平稳的声调坚定的道：“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
“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夏瑜沉吟着，突然对小栓露出甜甜的笑容，眸子闪耀着光芒。“无论如何，小栓，我信你，我要帮你！”
“富叔，这封信，无论如何不能让夏瑜看到了……”
“这……那这指示……”
“听我一回吧……那是个很好的孩子……”
“是……”
是什么东西呢，不让他知道？
这是小栓第一次有事瞒着自己吧……
或者，是第一次让自己不小心知晓了……
这样的推断，本身就是一种背叛吧。
偏偏，无法停止这样想，无法割断想要看看那封信的愿望。
所以，便动手偷了。并不难找，就是那封被自己单独抽出的信件。
怀里揣着滚烫烫的物什，夏瑜跑得飞快。越跑，就越是忐忑。
其实这样做，根本就是错的吧。好奇心什么的都是借口。只是在害怕小栓的离弃，就如同家中破落的那一夜一样，自己和母亲，孤单的立于人群中间，看着他们的忙碌，什么也干不了……那样的孤独，已经不想再承受一次了。
回转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河边的仓库中。
说是仓库，其实也只是一块废弃了的空地。有风闻说，一些帮派打群架便会相约在这里，也不知是真是假。
此时，这里空荡荡的。四只柱子将顶棚撑了起来，柱子旁边杂乱的放着一些大木箱。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算了，现在放回去还来得及。
小栓怎么会害自己呢……？
却在下一秒，僵滞了，犹豫了。
一个幽幽的声音仿如鬼魅般响起：“真的不想知道华小栓有什么要瞒着你吗？看看然后烧掉，没有人知道是你干的。”
没有人知道，多么诱人。
“来，给。”
来人从夏瑜手中抽出信，又重新递给他。
鬼使神差的，竟想要伸手去拿。手伸到一半，又有些畏缩。
“怎么，不敢看？”问话声颇有些刺耳。
“才……才不要你来管呢！”
“没关系，我来念给你听吧。”
接着，是细细簌簌拆信的声音。
“哟，还真是言简意赅啊。他们到底算信任你呢，还是不信任？”
啪！
纸片被夏瑜打落，如落叶般飘下。
他红着眼，愤怒的盯着面前的人。黑色的袍子将全身都遮盖住，只剩帽子底下露出两只眼睛，真真是居心叵测。
自己说什么来着，要一直相信的啊。
竟然……在怀疑……
怎么能怀疑小栓，那个对自己尽心尽力，百般纵容的人。
可不巧，那纸片偏偏落到了夏瑜的视线范围内，而且，正面朝上。
一个鲜红的“疑”字赫然在目。
仿佛在嘲笑着他的多疑，仿佛在为华小栓的信任鸣不平。
这封信，无论如何不能让夏瑜看到了……
那是个很好的孩子……
原来，背叛的认识自己啊……
恍惚间，似乎听到了打斗的声音。
黑衣人掏出一把枪，对准了他。
同时，一袭白衣衣袂翩然而过——颀长的身姿从门外飞入。
黑亮的发色在夕阳下显出酒红色。
黑洞洞的枪口狰狞的笑。扳机扣动，子弹如离弦的箭，刺破空气而来。
白色的身影降在了面前，将他的视线挡住，将他的身体抱住。那样的温柔，仿佛一阵风。
一声闷哼，鲜红的莲开在了雪白之上，美艳而冷冽。
转身，仍是如风一般的速度，白色扑向了黑色。极快的几下动作，还未看清，便已结束。
仓皇而逃。
白衣的华小栓也不追。回过身来，对夏瑜笑，声音几不可闻。“对不起……我应该告诉你的……”
突然胸口一震，血气便往上涌。一口气没缓过来，鲜血尽数吐了出来，洒的地上斑驳鲜艳。
任谁都看得出，他的笑容是那么的虚弱，那么的勉强。这样的身子，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夏瑜，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如同一片凋零的枯叶，他缓缓飘落。
“小栓——”
终于，夏瑜的身体不待大脑作出反应，在小栓坠地之前接住了他。
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速度也可以有这么的快。
太多的疑惑环环相依，足以将夏瑜击垮。
但他不可以垮掉。
这一次，不能依靠任何人，将由他来带小栓回去。
其他的，都已不是那么重要了。
我终于还是不忍心看你受伤虚弱的样子。
所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去问。
相顾无言，相安无事。
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仍旧每日奔波。为着一些繁琐的小事，为着一个翻天覆地的目标。
有某人白目的话语。有某人腹黑的吐槽。
但，还是有不同。
夏瑜看的清楚，小栓的身体是愈发的差了。脸白的像纸一样，红唇似被雾气掩盖着一样，泛着些许乌青。
终究还是没有问。他本就不是一个爱惜身子的人。什么冰冷的地面没有睡过，什么干涩的饭菜没有吃过，任务越费神，他却越欢喜。算是看透了这个人，总是一副淡淡的面容，神色里却有掩不住的飞扬。
这是他选择的路。春蚕到死，自己只能追随。
这也是自己选择的路。
那一天，原本下着蒙蒙细雨。风，不甚大。
那一次的宣传活动，原本是十分顺利的。只除了——
突然响起的重重的奔跑声。
许多的卫兵，在往这里跑来。
明明只剩了小栓和夏瑜两个人，却做得这样劳师动众。
所幸，只有两个人。
所幸，小栓的身体状况很不好。
只是轻轻一推。夏瑜把小栓推倒在地上，身体压在他身上。卧倒。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两人的呼吸也越来越沉重。
这样正面对上还是第一次，运气真差。
被认为是反动的革命者，不由分说是要被杀头的。
与其和你同死，倒不如……
重重的，吐出一口气。夏瑜站起来，深深看着已无力动弹的小栓。
他正努力想要站起来，他张嘴，苍白如纸的脸上有深邃的绝望，隐约是要说什么。
“你想要的，我就会帮你达成。”夏瑜又蹲下身子，细不可查的叹气，“没想到，我也有和你一样无奈的时候啊。”
然后，露出像往常一样的调皮笑容，道：“小栓，我真的是很爱你呢。还有，不要太想我哟~”
决绝的，华丽的转身，向着凶恶的卫兵而去，无所畏惧。
你以为，这样子说出来，我的心就不会痛了么？还是……我根本就是没有心的……
雨，突然就大了起来。
小栓却只能看着，看着夏瑜仿佛大受打击的后退，看着他努力的挣扎，看着前方再无一人，只剩虚无。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夏瑜，你知不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早已超过了革命的目标。
请允许我，再心痛一次吧……
听说，夏瑜在牢房里还一直向狱卒宣扬革命的思想。在被处决之前，已被打得死掉一大半了。
听说，出卖他们的是夏瑜的三叔，那个黑袍的男人，哪个在夏家败落之前最疼他的人。
听说，小栓一夜之间灵魂就被抽走了。淋了一夜雨的身体更加糟糕，他不再热衷任何事，乖乖回到家中开的小店里，再不言语。
听说，华家为了治小栓了痨病弄来人血馒头，那血，是夏瑜的。
而这一切，都已经与华小栓无关了。
静静地听着夏瑜的故事，那中间早已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形形色色的人在面前晃动。不能愤怒于父母圆滑怕事的无争，不能忿恨于刽子手贪婪凶恶的污浊，不能拯救于市井小民愚昧奴性的冷漠。
甚至，都无法为夏瑜说一句辩驳的话语。
什么……也不能做……也不愿做……
我就是这样一个绝情寡义的人呵，为了追求自己的事业而断送了一个活生生的阳光少年。我又是这么一个任性的人，为了自己逝去的爱情，放弃了坚守十年的认定。
生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便身怀你的血肉，和你一同死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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