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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回廊·耳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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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回廊。
比起琼华殿侧的灯火通明,这里的光线骤然暗淡下去。廊檐下只稀落挂着几盏宫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三尺见方的青石板,更多的空间则被浓稠的阴影吞没。远处殿内的丝竹声与喧哗变得模糊,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纱,只剩下断续的、被风撕扯过的音调。寒风穿过廊柱,发出低沉的呜咽,卷起地面细微的尘灰。
慕容昭紧贴着冰冷的廊柱,将自己完全隐入阴影。她的呼吸压得极轻,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寂静中敲击出清晰而急促的鼓点。目光穿过昏暗,牢牢锁定回廊另一端。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沉稳而有节奏。
一个颀长的身影从灯火稍亮处拐入这段昏暗的回廊。靛青色的袍角在昏黄光线下划过一道沉静的弧线。是萧执。他独自一人,步履从容,似乎真是宴间酒酣,出来醒一醒神。廊灯的光掠过他的侧脸,映出清晰的下颌线条和挺直的鼻梁,面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神色,只是在这无人窥见的暗处,那温和里透出几分真实的淡漠与疏离。
慕容昭算准了他行进的速度和路线。
就在萧执即将经过她藏身的廊柱,身影一半没入前方更暗处时,慕容昭动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如同蛰伏许久的影子骤然脱离依附的实体,一步从柱后踏出,恰恰拦在了萧执面前两步之处。动作轻捷,落地无声,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突兀与决绝。
萧执的脚步戛然而止。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周身那股温和淡漠的气息为之一变。并非凌厉的杀气,而是一种骤然绷紧的、高度戒备的静默。他的身形依旧挺拔,甚至连衣袍都未见大幅晃动,但慕容昭清晰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她。
昏暗中,四目相对。
慕容昭迎上那双骤然锐利如寒星的眼。没有时间迂回,没有余地寒暄。
她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语速快得如同预先演练过无数次:
“东南角第七盏宫灯下,有‘厚礼’静候。高贵妃的翡翠镯子,恐要为殿下今日之行而‘碎’。言尽于此,殿下自决。”
话音干脆利落,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冷硬而确切。她没有任何解释自己是谁、为何在此、又如何得知。只是在说完的刹那,右手极快地向前一递——指间夹着一枚薄薄的、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微弱金芒的东西,那是她从宫宴点心边缘悄悄掰下的一片柳叶状装饰金箔。
金箔的边缘触到萧执下意识微摊的掌心,冰凉,轻薄,几乎毫无重量。
慕容昭的手一触即收,毫不留恋。
紧接着,她根本不等萧执有任何反应——无论是质问、道谢,或是其他——立刻拧身,脚步迅疾却不凌乱,朝着与来时相反的、回廊另一头更深沉的阴影处疾步退去。靛青的袍角在她转身时带起微弱的气流,拂过冰冷空气,下一刻,她的身影已没入廊柱与黑暗的交界,如同水滴汇入大海,瞬息不见。
从现身、开口、递出金箔到消失,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两三息。
回廊重新恢复了寂静,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只是幻觉。只有寒风依旧呜咽,远处殿内的乐声飘渺如旧。
萧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低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的掌心。那枚柳叶状的金箔静静躺在那里,边缘在昏黄灯下折射出一点冷硬的光泽。指尖传来它冰凉的触感,以及……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女子指尖的温热残留,转瞬便被寒意吞噬。
他缓缓收拢手指,将金箔攥入掌心。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皮肤,带来清晰的刺痛感。
再抬眼时,他脸上惯有的温润神色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眉宇间凝着一层寒霜,眼底深处翻涌着震惊、审视,以及浓烈到化不开的探究与疑虑。那深邃的目光锐利如刀,反复刮过慕容昭消失的黑暗角落,又扫向她自己提到的东南方向,最后落回自己紧握的拳头上。
方才那女子的话,每一个字都在他脑中轰然回响。
东南角,第七盏宫灯。高贵妃的翡翠镯子。碎。
宴无好宴,他早有预料。但如此具体的时间、地点、物件、陷害方式……若非预先得知,绝无可能编造得如此精准!是谁?那个消失的女子……看装束,是北宸宫眷。那般年纪,那般突然出现又消失的方式,还有这枚来自宫宴点心的金箔……
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浮上心头。
萧执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吐出几个模糊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七公主?”
那个据说常年卧病、几乎被遗忘在冷宫的七公主?慕容昭?
怎么可能?
但若非她,宫中还有哪个女子会如此突兀地向他示警?又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掌心的金箔已被体温焐得微温,但那冰冷的质感却仿佛透过皮肤,直抵心底。这不是礼物,这是一个谜,一个带着明显风险的邀请,或者说,一个不容拒绝的考题。
信,还是不信?
萧执没有犹豫太久。他眼底的惊涛骇浪迅速平息,重新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是高速运转的冷静算计。
他松开拳头,将金箔妥善收入袖中暗袋。随后,指尖在腰间一枚看似普通的玉佩上极轻地叩击了三下,节奏特殊。
几乎在他动作落下的瞬间,回廊一侧的阴影里,如同鬼魅般悄然浮现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单膝跪地,无声无息。
萧执没有看那人,目光依旧投向东南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冰冷,不带一丝情绪:
“东南回廊,第七盏宫灯附近。查。有无异物,有无埋伏。若有,弄清是谁的手笔,处理干净,别留痕迹。”
“是。”黑影低应一声,身形一晃,再次没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
萧执独自站在昏暗的回廊中,又静立了片刻。远处琼华殿的喧嚣似乎更盛了些,宴饮正酣。
他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雾团,又迅速消散。
然后,他转过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皱褶的衣袍,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和得体的浅淡笑意,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着灯火通明的琼华殿方向走去。
仿佛真的只是出来醒了醒酒,什么也不曾发生。
只有袖中那枚冰凉的金箔,和心底那个骤然清晰又充满疑团的名字,在无声地提醒他——今夜的风,似乎吹来了意想不到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