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甜》章忱今

1、第 1 章

　　向倪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
　　风有些凉，颌角处新缝的伤口隐隐作痛，将缠绵的睡意无情剥走。

　　床边手机在振，是好友钱嘉萌。

　　“喂？”
　　“刚醒啊？”

　　“嗯……”
　　“出来跟姐妹儿聚聚。”

　　卧室昏暗，半拉的窗帘被风吹皱，窗外地平线弥留一半夕阳。楼下时不时传上来几句乡音，隔壁奶奶在抡着锅铲炒菜，香气四溢。

　　周遭生活气息很浓，唯独她这一地寥落。

　　昨晚失眠到凌晨三点。
　　昏昏沉沉醒来已是黄昏。

　　都是最孤独的时刻。

　　出去透透气吧。
　　挂了电话，洗漱。

　　出门时候穿的的衣服是随手往身上套的，最简单的黑色阔帽卫衣和短裤。

　　卫帽往头顶一扣，刚好能遮半张脸。新染的莓酒发长色被晚风一吹，轻盈飘着。

　　按照路线，很快到达一家小巷馆，掀开塑料帘子，进去。

　　“你这头发怎么回事？”
　　钱嘉萌一见她，第一眼就是这句。

　　“好看吗？”向倪拉凳子坐下的同时，抬手将发拨到肩前，极快的勾起唇，半开玩笑的语气：
　　“特意挑的，算命的说能转运。”

　　钱嘉萌喝水的动作一噎，像是听到了什么奇事怪谈：“受什么刺激了你这是？还转运。”

　　向倪没什么波澜的眨了下眼：“没什么刺激。”

　　钱嘉萌不信：“装吧你。”

　　她也不坚持，探身拿过桌上的凉茶，单手扣住拉环，噼嚓一声。
　　“你就当我叛逆期。”

　　“得了吧，你十八岁那会儿都没叛逆过。”

　　向倪手捏着凉茶罐，依旧笑的，但不达眼底，敷衍的指了下发丝：“你是不知道我这样涨了多少粉。”

　　她从北都回来之后没找工作，开始做她大学那会儿的短视频账号，拍她的猫。目前已经积累了点粉丝，尤其是染了新发色之后，还涨粉不少，向倪觉得这是幸运的开始。

　　看她这样，钱嘉萌一时拿不准她是认真的还是玩玩。

　　“你这是……真打算转行了？”

　　向倪视线无意识扫着天边的泛滥的红霞，唇间还残留着啤酒的清苦。
　　轻点了下头，发出一个“嗯”字，顿了半秒后又补了一个“吧”的音。
　　像确定，又像不确定，又好像在说服自己确定。

　　钱嘉萌：“你爸妈不得气死啊。”

　　向倪听后眉梢轻扬，单手撑着下巴，随意晃着手里的酒，对此供认不讳：

　　“所以我没告诉他们辞职的事。”

　　就这么不打一声招呼的辞了北都体面的记者工作，就这么放任自己从前的所有坚持和努力付之东流，灰溜溜的离开。
　　躲到了这个无名小镇，做起了短视频博主。

　　外人眼里，她这一遭变故可谓是仕途落魄，天上摔到地下。
　　但对她来说，其实也就那样。

　　钱嘉萌觉得可惜，更多的还是替她不值：“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你那么努力，打败了多少人才得到的结果，说不要就不要了？”

　　向倪认真点头，表情不喜不悲：“我都知道。”

　　道理她都懂。
　　但不是懂就行。

　　这段时间，除了她一直瞒着的父母以外，导师，好友，交好的前同事，谁不是对她恨铁不成钢？
　　又有多少看她不顺眼的人在背后沾沾自喜？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但无所谓了。

　　反正都已经离开，痛苦与否，可惜与否，都已经是过去式。
　　她不想再提。

　　抬手拢住散落的发丝向后捋，身体向后，靠着椅背，用笑掩下眼底泛起的水光，依旧倔强明亮。

　　拿起面前的啤酒，在夏日映透的霞光里举杯，看向钱嘉萌时，好像还如前一样明媚。

　　“少伤春悲秋了，钱嘉萌。”
　　她抬手指自己，就像最开始的心气还在，傲骨没折。

　　“你姐妹，我，现在可是粉丝破五万的博主呢。”

　　钱嘉萌看着她这样，会心一笑，多年的默契在此刻成型，也不扫兴，大方附和：

　　“是！”
　　说着举杯朝她一碰，声音气势如虹：“回来更好！这样咱俩在一起的时间还多了呢！”

　　“走着！今天姐妹我就带你去体验体验咱大浔宁的夜生活！”

　　……

　　浔宁夜生活的头部娱乐场所，当属古镇街的【麦迪科】。

　　本地一家小有名气的酒吧。

　　一进去，视线瞬间被深重浓郁的蓝紫光笼罩，接着就是激光一样的射灯给身体来了遍扫射。

　　“Scream louder！”
　　MC烟嗓浑厚，手指一伸，像要指点江山，底下的男男女女立刻尖叫附和，配合着摇滚鼓点摇头晃脑。

　　空气中充斥着烟酒味，向倪环视四周。

　　视线落过DJ台时，一眼就看见站在打碟机前的人。

　　啧。
　　冤家路窄。

　　昨天她跟这人估计是八字不合，昨天闹到了警局不说，还丢了好大的脸。

　　察觉到对方的视线有变，她赶紧背过身。
　　此时，一个身材干瘦带点驼背的酒水小哥，正拿着水单走过来。

　　“呦美女，第一次来吧？”

　　向倪不太习惯异性的靠近，熟悉的陌生的都不行，她有异性相处恐惧症。
　　眼见对方就要跨过社交距离，刚想后退一步，好在钱嘉萌已经先一步上前，手肘一横，挡住了小哥的靠近。

　　“哎，怎么着？”
　　酒水小哥一看，立刻换了一幅招揽熟人的圆滑样儿：“嗐，看我这眼神。”

　　“好久没来了姐，看喝点儿啥？”

　　钱嘉萌手一摆：“还是老样儿。”

　　“成成成！”
　　小哥说完，视线又瞟向向倪：“那这位……？”

　　向倪说先看看，然后往相对安静的吧台走，中间瞥了眼DJ台，发现那人刚才站的位置已经空了。

　　钱嘉萌要去卫生间，问她要不要一起，她摇头。

　　吧台是用深褐色的大理石圈出的一片僻静区域，里面就是调酒区。

　　远离舞池，灯光也难得柔和，墙上打了一排大小不规则的格子，格子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酒瓶和调酒器具，在昏黯的灯影下泛着金属质感的光泽。

　　没见调酒师。
　　只看见一排琳琅透明的酒杯，映着周遭的灯红酒绿。

　　吧台外侧摆着七八张高脚凳，她挑了最里面、最不显眼的位置坐下。
　　向倪单手撑下巴，望见墙柜的角落里竟然还放着一台老式小电视机。
　　放的还是猫和老鼠。

　　一开始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看，但后面看到使尽浑身解数的汤姆还是被杰瑞耍的团团转时，突然觉得有趣。

　　搞笑的画面很多，她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声一点没掩饰，甚至可以说很放松，很自然而然的反应。

　　独有一方天地的笑点藏在混沌震耳的重金属鼓点里，自以为无人发现。

　　与周围靠鼓点酒精刺激而成的空虚狂欢不同，是真实的生动和鲜活，是难得自在的如释重负。

　　她看得很入迷，一集快结束的时候才发现玻璃柜上映出的一道影儿，带着与昨晚似曾相识的冷烟气。

　　他在吧台内侧，最靠外的位置，她在吧台外，最靠里的座位。
　　双手抱臂，视线悠闲的盯着电视，不知道偷偷和她一起看了多久的猫和老鼠。

　　是匡弋。
　　昨晚被她当做跟踪狂的新邻居。

　　他在吧台内侧，最靠外的位置，她在吧台外，最靠里的座位。

　　和她一样，也盯着电视，不知道和她一起看了多久。
　　猫和老鼠已经播到了新一集。

　　在她神色一愣，心里念着他的名字的时候，穿着黑色衬衫的手肘百无聊赖的撑上吧台边沿，手里转着个打火机，掌骨修长。

　　才发现，原来他中指还戴了枚戒指，黑色的，基础简约的款式，表面有类似于理石的纹路。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不紧不慢的看过来一眼。
　　视线交接的瞬间，磁沉散漫的声音隔开嘈杂响起，带着饶有兴致的尾音——

　　“巧，又见面了。”

　　向倪不自在的移开眼：“你……你怎么在这？”
　　刚才在DJ台那块没看见他，还以为他走了

　　“兼职。”他说。

　　一来一回对话的功夫，端着托盘的小哥走过来，在她旁边的位置上放了一杯颜色猩红的酒，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他摆弄着手边一堆调酒器材，看了眼，她手边那杯是俗称“见风倒”的热情玛丽。

　　“你点的？”问她。

　　“不是。”钱嘉萌点的。

　　他收回眼，手上摆弄调酒器具的功夫，特意给她留了句“别点”。

　　“为什么？”

　　“你酒量差。”

　　？？？
　　虽然是实话，但是——

　　！！！有点冒犯了吧！

　　这种被经验丰富的老手一眼就看出几斤几两的感觉让她非常不爽。

　　“你这样……”
　　话到嘴里憋了半天，最后只没什么攻击性的说出一句，“你这样容易被投诉。”

　　“没事儿，我是老板。”

　　“……”
　　“但我是顾客。”

　　他倒是游刃有余：“那这位顾客，可以让我为你调一杯酒赔罪吗？”

　　匡弋：“保证比你手边的这杯好。”

　　像挂饵的钩子，也像诱捕的预兆，明知其不怀好意，偏还是成功吸引到了揣着好奇心的猫。

　　匡弋开始鼓捣他口中的好东西。
　　向倪的注意力开始不由自主落在他手上，看他掐夹着盎司杯的手指，看他每一个动作都随意娴熟，又行云流水。
　　手指很长，单手圈握住波士顿摇酒壶，手背的青筋与金属感的银色形成视觉冲击，很轻松，很有张力。
　　视线专注却又稀松平常，没有刻意秀什么，也没有过度夸张的大幅度的动作。

　　莓红色酒液坠入酒杯，艳丽颜色与黑色调酒台面形成张力十足的视觉冲击。像他身上穿的的黑色衬衫，像挽起的袖口下面，线条紧实利落的手臂。

　　向倪的注意力渐渐不在酒上，而是转移到他的中指戴的戒指。
　　深邃的黑色，窄窄的一圈，完美贴合在中指末端。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戒指下面有纹身，只不过图案被戒指压着，墨青色的痕迹，和戒指的颜色组合在一起，莫名契合。

　　看上去很像一只被关进笼子的野兽，爪子扑出铁栏，露出野心的獠牙。

　　就在她游神琢磨中指戴戒指寓意什么的时候，突然听见他冷不丁开口——

　　“遮纹身的。”

　　戒指的作用，遮纹身的。

　　向倪回神，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他看。
　　视线别开的同时，不小心牵扯到了脸上的纱布，伤口一阵痛痒。

　　向倪抬手摸了一下，好在没掉。

　　酒已经调好了，装在碟形杯里，颜色和她的发色很接近，看上去艳丽，但味道却很柔和，甜甜的，带着纯净的茉莉香气。

　　她多尝了一口，确定道：“不太像酒。”

　　他答：“你有伤。”

　　哦对，伤口在愈合期，忘了医生的话了。

　　看在好喝的份上，她没纠结是不是酒，只问：“叫什么名字？”

　　匡弋：“即兴发挥，没名字。”

　　“那……酒钱怎么算？”

　　他下颌微抬，眼中略过思考，似乎才到这是个问题似的。

　　“我想想啊。”

　　话音落，他视线忽然往她身后落了眼，随后道：“这样，你帮我做个宣传，我给你——”
　　“还有你朋友免单怎么样？”

　　向倪抬了下眉，想说问他怎么知道的，但话没出口就有所察觉，注意到他的视线，扭头看向他视线逗留的方向。

　　钱嘉萌这会儿正翘着腿坐在卡座上，脸上饱含深意的露出一抹笑。

　　瞎想什么呢……

　　向倪收回眼，言归正传，问匡弋：“怎么宣传？”

　　“简单，给个好评就行。”
　　“行。”

　　她拿起手机，扫了下吧台上评价平台二维码。

　　等页面加载出来，问他：“要写什么类型的评语？”

　　“就——”
　　他语调拖长，想了下，说：“调酒师人很帅就行。”

　　“……”
　　向倪想吐槽，但忍住了。

　　匡弋不用看都知道她在想什么：“酒的好评我不缺。”

　　“缺的是，常客。”

　　好好好，这年头做生意是真不容易，老板不光负责调酒，还得负责刷好评揽客。

　　向倪面无表情的将他说的话敲进输入栏，最后点提交，完了把显示提交成功的页面给他看。

　　“好了。”

　　他唇角轻抬：“谢了。”

　　完事，她拿着手机和那杯酒起身，跟他说：“我替我朋友说声谢谢。”

　　“嗯。”
　　“等等——”

　　因这一句，向倪原本离开的步子停住，转头。

　　匡弋站在半明半晦的光影里，看着她：“昨天那事，你不用有太大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