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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春闱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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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闱将至,神京却无往日书声琅琅。
贡院外,士子聚众喧哗,白襕儒衫如潮。有人高举《讨逆砚檄》,有人焚烧新颁《实学科举章程》,火光映着“离经叛道”“毁圣弃文”等血书。焦糊味混着墨香,在秋风里飘散,竟似一场葬礼。
“自古取士,以诗赋观才,以经义察德!”老举人捶胸顿足,须发皆颤,“今以算盘、水车、律条为题,是使天下士子沦为匠吏!圣人之道,亡矣!”
安国院内,沈砚正审阅考题。
案上四卷:《河防策》《均田算法》《安国律疏议》《南诏铜政论》。
无一涉及《诗》《书》《春秋》。窗外雨声淅沥,他指尖沾墨,在《河防策》旁批:“黄河故道淤高三尺,若不浚,则明年必溃。”字迹沉稳,如刀刻石。
“他们骂你断文脉。”崔九娘立于屏风侧,手中捧着史官记录簿,青布裙裾未干——她刚从贡院巡查归来。
“文脉若只存于八股腔调中,早该断了。”他头也不抬,“北狄铁骑不识平仄,饥民肚肠不管对仗。我要的官,能修堤、能断案、能算粮,不是只会哭庙的酸儒。”
三日前,他力排众议,颁《安国三年科举改制令》:
保留进士科,但废诗赋,改试“实学四艺”;
新设“技艺科”,招水利、医卜、营造之才;
允南诏、岭南等边地士子以方言答卷,由通译转录。
世家震怒,清流哗然。连裴相旧部都上书:“此非选贤,乃逐士!”更有老臣绝食抗议,称“宁死不见匠吏登朝”。
唯有沈珝全力支持。
这位年仅十九的大理寺少卿,被兄长任命为春闱主考官。他连夜拟定考场细则:算学用算筹,水利需绘图,律法必引条文,不得空谈仁义。
“你不怕背千古骂名?”沈珝问兄长。
“我只怕百年后,无人记得——曾有一群人,想让读书有用。”沈砚答。
开考那日,暴雨倾盆。
贡院门前,士子十去其七。留下的多是寒门子弟、退役军官、甚至南诏来的汉裔青年。有人衣衫褴褛,怀揣自制水车模型;有人手绘黄河故道图,墨迹被雨打花;更有一跛足少年,背负竹筒,内装自制测雨器。
崔九娘以“实录监修”身份入闱监试。她见一少年蜷在廊下,用炭条在破纸上疾书《火油地道再议》——竟是当年永定河战术的改良版,新增“烟硝配比”“地道通风”诸法。
“你从何处学此?”她蹲身问。
“抄书铺里捡的残页。”少年抬头,眼中灼灼,“听说沈公重实学,我就来了。走了三个月,鞋磨穿了两双。”
她默然,记入袖中密札。
三场考毕,阅卷风波骤起。
礼部老臣指着一份《均田算法》怒斥:“此生竟以‘亩产三百斤’为基推税,荒谬!古制亩产不过百斤!”
沈珝反驳:“那是古制。今岁南诏垦田,亩产已近四百。您守的是书,他算的是地。”
另一份《安国律疏议》更惹众怒——考生直言:“族诛之法,虽止乱,亦伤仁。宜改‘罪止其身,财没于公,家眷授田自活’。”
这分明是赵珫案判词的翻版!
“此子必是沈珝门生!”有人叫嚣,“科场已成私器!”
当夜,数百士子围贡院,要求“复诗赋,黜实学”。火把照亮“斯文扫地”横幅,有人哭祭孔圣牌位。
沈砚闻讯,未派兵,只命人抬出三口大箱,置于院门。
“箱中是今年落第者试卷。”他立于阶上,雨水顺鬓角流下,“若有人能当场解其中任意一道算题,或画出一段可行水渠,我亲授官职,免试录用。”
人群寂静。
有举子上前翻卷,见满纸方程、沟渠剖面、粮秣调度表,茫然无措。一人拾起《测雨器图说》,喃喃:“此物……何用?”
沈砚指向远处城楼:“若知影长与日角,可算楼高。此即治河筑城之基。你们读圣贤书,可知百姓屋漏因何?”
无人应答。雨更大了,火把渐熄。
次日放榜。
榜首非世家子,而是南诏来的汉夷混血青年,名唤李燧,父为戍卒,母为白狼部女。其《铜政论》提出“以铜易马、联西域制北狄”,被沈砚朱批:“洞见万里,可任西市提举。”
李燧跪接黄榜,泪流满面。围观百姓中有人大喊:“寒门出宰相了!”
然而暗流汹涌。
当夜,崔九娘呈密报:七大世家密会,决议“不荐实学出身者入仕”,并资助士子赴江南讲学,宣扬“安国无道,文脉南迁”。更有传言,江南书院已开始编《伪朝辨》,将安国新政斥为“夷狄之法”。
“他们要另立道统。”她忧道。
沈砚却笑:“让他们去。文脉若真在江南,我便修路通江;若在书院,我便设官学遍州县。只要百姓认‘有用之学’,圣贤牌位终将蒙尘。”
数日后,沈珝整理考卷,发现那篇《火油地道再议》出自一十六岁少年,名陆机,原是烂泥巷抄书童——与沈砚当年同巷。其母病卧,靠糊纸鸢维生。
他将卷子呈兄长。
沈砚摩挲纸页,良久道:“给他个工部小吏,跟老匠人学三年。莫捧,莫压。”
“兄长不收为弟子?”
“英雄不造神。”他望向窗外新栽的梅树,枝干瘦硬,却已萌芽,“我只铺路,走的人多了,路才成大道。”
当夜,崔九娘在《安国实录》添一笔:
“安国三年秋,首开实学科举。士林哗然,然寒畯得进,边才见用。或曰:‘自此,读书为稻粱谋,亦为苍生计。’”
远处,新垦田里篝火点点,农人驱兽夜守。
火光微弱,却连成一片,照亮了整片原野。
他知道,这条路没有尽头。真正的太平,不在凯歌,而在无人记得何为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