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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墓园钟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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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墓园在城郊,依山而建,松柏成林。沈念把车停在山脚下的停车场时,下午两点刚过。天空是一种病态的灰白色,云层低垂,压着远处的山脊,像要下雨,又迟迟不下。
空气里有松针和泥土的味道。
沈念下了车,锁好车门。腰间那把枪的轮廓被外套遮着,但金属的冰冷感透过布料传递上来,提醒他此行的重量。他调整了一下耳机,里面只有细微的电流声——沈岸和陈默都保持着沉默。
墓园大门是两扇生锈的铁栅栏,虚掩着。沈念推开,铁门发出呻吟般的摩擦声。门内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主道,两侧墓碑林立,像沉默的士兵。
他沿着主道往里走。脚步声在空旷的墓园里回荡,惊起几只停在墓碑上的乌鸦,扑棱棱飞向灰白的天空。
赵建国妻子的墓在哪里?
沈念没有具体位置,但他知道赵建国妻子的名字——林秀娟。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翻出陈默发来的资料,找到那一行:林秀娟,女,1952-2019,墓区C-17。
墓区C在墓园东侧,地势较高。沈念转向左边的小径,拾级而上。石阶上布满青苔,湿滑,他走得很小心。
越往上,墓碑越稀疏,松柏越茂密。阳光几乎透不进来,空气阴冷。沈念感到后背发凉,不是因为温度,而是因为这种死寂——太安静了,连鸟叫声都没有。
耳机里忽然传来陈默压低的声音:“沈少,有一辆黑色轿车跟在你后面上山了。距离五百米,速度很慢。”
沈念脚步一顿:“能看清车牌吗?”
“看不清,车窗贴了膜。但车型……像周启明那辆。”
周启明。
沈念握紧拳头,加快脚步。石阶在脚下飞快后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回头看——山道上空空如也,但能听见隐约的引擎声,像野兽的低吼。
墓区C到了。
一片开阔的坡地,墓碑整齐排列,像棋盘上的棋子。沈念快速扫视,寻找C-17。
找到了。
在第三排中间。墓碑很朴素,黑色大理石,上面刻着:“爱妻林秀娟之墓夫赵建国立”。碑前很干净,没有杂草,显然经常有人打理。
但没有人。
赵建国不在。
沈念走到墓碑前。碑前放着一束白色菊花,还很新鲜,花瓣上沾着水珠。旁边有一个小小的香炉,里面插着三支已经燃尽的香。
他蹲下身,用手摸了摸香灰——还是温的。
刚走不久。
沈念站起来,环顾四周。松林静默,墓碑静默,只有风穿过枝叶的沙沙声。
“陈默,”他对着耳机低声说,“没找到人。但香是刚烧完的,他应该还在附近。”
“收到。那辆车停在墓园门口了,下来两个人,往你那边去了。沈少,建议你立刻离开。”
“再等两分钟。”
沈念沿着墓碑间的空隙,往墓区深处走。也许赵建国在附近某个地方。
他走得很轻,尽量不发出声音。视线扫过每一座墓碑,每一个可能藏身的角落。
然后他听见了声音。
很轻,像压抑的啜泣。
从墓区边缘的一棵大松树后面传来。
沈念放慢脚步,靠近。
松树粗壮的树干后,有一个人影,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
是赵建国。
他穿着昨天那身中山装,但此刻衣服皱巴巴的,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头发也乱了,几缕花白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头上。他蹲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布包。
布包里是一叠厚厚的文件,还有一个老式的账本,封面已经泛黄。
赵建国没有发现沈念。他正用颤抖的手翻着账本,目光停留在某一页,嘴唇无声地翕动,像在念着什么咒语。
沈念停在五米外,轻声开口:“赵老师。”
赵建国猛地回头。看见沈念的瞬间,他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变成恐惧,然后变成……一种奇怪的释然。
“你来了。”他说,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我就知道,你们会找到我。”
“我不是来抓你的。”沈念走近一步,“我是来……道歉的。”
赵建国盯着他,眼睛红肿,布满血丝:“道歉?谁道歉?”
“沈岸。”沈念说,“他让我告诉你,代表沈家,向所有被化工厂伤害的人道歉。向您妻子道歉。”
赵建国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然后,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
他没有擦,任泪水流淌。
“太晚了。”他喃喃道,“秀娟听不到了。那些死去的人,也听不到了。”
“但活着的人还能听到。”沈念在他面前蹲下,“赵老师,把东西给我。我保证,真相会公开,责任人会受到惩罚。但用正确的方式,而不是……”
他看了一眼那些文件。账本摊开的那一页,是密密麻麻的手写记录——日期,排污量,检测数据,还有……签名。沈国栋的签名,周启明的签名。
“而不是这样。”沈念说,“你把东西寄给记者,周启明会狗急跳墙,会伤害更多人。包括你。”
赵建国摇头:“我已经无所谓了。秀娟走了,女儿在国外不回来,我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那那些受害者的家属呢?”沈念指着账本,“他们的名字在这里,他们的亲人还在等一个说法。如果您出事,这些证据可能会被毁掉,他们就永远等不到了。”
赵建国的手停在账本上。他的指尖轻轻抚摸过那些名字,像在抚摸墓碑。
“王德发,肺癌,2008年去世,终年五十二岁。”他念出一个名字,“李秀英,肝癌,2010年去世,终年四十八岁。张建军,白血病,2012年去世,终年三十九岁……”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年龄,都像一把刀,割在空气里。
“我认识他们。”赵建国抬头,看着沈念,“王德发是我学生,小时候很调皮,但心地善良。李秀英是菜市场卖豆腐的,每次都多给我切一块。张建军……他女儿和我女儿同班,很乖,学习很好。”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沈念听出了里面巨大的悲伤。
“他们都死了。”赵建国说,“而害死他们的人,还活着,还过着好日子。这不公平。”
“我知道。”沈念伸手,轻轻按住账本,“所以,让我们来纠正它。用法律,用证据,而不是用……牺牲。”
赵建国看着他,很久,终于缓缓松手。
沈念把账本和文件收进布包。很沉,像装着几十条人命。
“我们得离开这里。”他站起来,伸手去扶赵建国,“周启明的人就在附近。”
赵建国借力站起来,但腿一软,差点摔倒。沈念扶住他,才发现老人的身体在颤抖,像风中的枯叶。
“我走不动了。”赵建国苦笑,“老了,不中用了。”
“我背你。”沈念蹲下身。
“不行,你——”
“快!”
沈念的语气不容置疑。赵建国犹豫了一下,终于趴到他背上。很轻,像一把骨头。
沈念站起来,一手提着布包,一手托着赵建国,快步往墓园深处走——不是来时的路,而是更偏僻的小径。
耳机里传来陈默急促的声音:“沈少,那两个人进墓园了,正在往C区走。你们得尽快离开。”
“我正在往东侧出口走。”沈念压低声音,“那边有路吗?”
“有,但很陡,要下一段山坡。你的车在山下,我让他们开过去接应。”
“好。”
小径越来越窄,杂草丛生。沈念背着赵建国,走得艰难。汗水浸湿了后背,呼吸变得粗重。
赵建国伏在他背上,轻声说:“放我下来吧。你带着东西走,我拖住他们。”
“不行。”沈念咬牙,“一起走。”
“年轻人,”赵建国叹息,“你和你哥不一样。他是冰,你是……火。”
沈念没回答。他的注意力全在脚下——碎石,湿滑的青苔,盘结的树根。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身后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和呼喊:
“在那边!”
“追!”
沈念加快速度。山坡出现在前方,很陡,几乎垂直。他放下赵建国:“您在这等我,我下去看看路。”
“别管我了,你快——”
“等我!”
沈念攀着树枝,小心地往下滑。山坡下是一片荒地,长满半人高的杂草。远处,能看见公路的轮廓。
有路。
他爬回坡顶,刚要说话,忽然看见两个人影从松林里冲出来——是周启明的手下,一个高壮,一个矮瘦,手里都拿着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
刀。
沈念的心脏猛地下沉。
“赵老师,到我身后来。”他挡在赵建国面前,手伸向腰间。
枪很沉,很冷。他握住枪柄,手指扣在扳机上。
那两人停在十米外。高壮的那个狞笑:“小少爷,把东西交出来,我们可以当没看见你。”
“东西不在这里。”沈念说,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那在哪里?”
“在我哥那里。”沈念握紧枪,“你们要,去找他。”
矮瘦的那个往前一步:“别废话,搜身!”
两人同时冲过来。
沈念举枪,瞄准,扣扳机——
“砰!”
枪声在墓园里炸开,惊起漫天乌鸦。
高壮的男人惨叫一声,捂着大腿倒下。矮瘦的那个愣了一秒,随即怒吼着扑过来。
沈念想开第二枪,但手指僵硬。刚才那一枪的后坐力震得他手腕发麻,耳朵里嗡嗡作响。
刀光已经到了眼前。
他本能地侧身,刀锋擦过手臂,划开一道口子。剧痛传来,鲜血瞬间浸透衣袖。
赵建国在后面惊呼:“小心!”
沈念咬牙,抬起枪托,狠狠砸在对方脸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混合着惨叫。那人倒地,刀脱手飞出。
寂静。
只有受伤者的呻吟,和乌鸦盘旋的叫声。
沈念喘息着,看着地上的两个人。血从手臂的伤口流下来,滴在青石板上,绽开暗红的花。
耳机里,陈默的声音焦急:“沈少!我们听到枪声!你没事吧?”
“没事。”沈念声音发颤,“解决了两个。你们到哪里了?”
“快到东侧出口了。坚持住!”
沈念弯腰,捡起地上的刀,扔进草丛。然后他扶起赵建国:“我们走。”
山坡很陡,几乎是滑下去的。沈念用没受伤的手抓着树枝,另一只手紧紧搂着赵建国。布包背在胸前,像护甲,也像负担。
终于到了坡底。
荒草很高,几乎淹没他们。沈念拨开杂草,艰难前行。手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血还在流,视线开始模糊。
“那边!”赵建国忽然指向前方。
荒地的边缘,一辆黑色越野车疾驰而来,扬起漫天尘土。是沈念开来的那辆。
车停下,车门打开。陈默跳下来,看见沈念满身是血,脸色骤变。
“沈少!”
“没事,皮外伤。”沈念把赵建国扶上车,自己也坐进去,“快走。”
陈默发动车子,猛打方向盘,轮胎在泥土上刨出深深的沟痕,冲向公路。
后视镜里,墓园的山坡上,又出现了几个人影。但距离太远,已经追不上了。
车子驶上公路,加速。
沈念靠在座椅上,大口喘息。赵建国从后座递过来一条手帕:“按住伤口。”
沈念接过,用力按住。疼痛像潮水般涌来,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出声。
“直接去医院?”陈默问。
“不。”沈念摇头,“回仓库。我哥在那里。”
“可是你的伤——”
“回去!”
陈默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调转方向。
窗外,天色更暗了。乌云终于压下来,开始下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刷疯狂摆动,依然看不清前路。
沈念闭上眼睛。
枪声还在耳朵里回响。
血的味道还在鼻腔里弥漫。
他抬起没受伤的手,看着掌心——刚才握枪的地方,已经磨出了水泡,破了,渗出血丝。
第一次开枪。
第一次伤人。
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
赵建国的声音从后座传来,很轻,像在自言自语:“谢谢你,孩子。”
沈念没回答。
他只是看着窗外模糊的雨景,想起沈岸说:“念念,要活着回来。”
他活着回来了。
带着证据,带着伤,带着……再也洗不掉的鲜血。
雨越下越大。
车子在雨幕中穿行,像一艘驶向风暴中心的船。
而前方,沈岸在等。
等一个结果。
等一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