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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声的色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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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声音的形状
物理课事件过去三天了。
沈亦坐在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英语书的页脚。窗外的天空是洗旧的灰蓝色,像一块用得太久、褪了色的牛仔布。她眼角的余光落在旁边的空位上——姜泽还没来。
这三天,他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古怪的平静。早上她低声说“早”,他会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也许只是错觉,也许只是他调整坐姿。除此之外,再无交流。物理课上那场近乎崩溃的混乱,楼梯间里短暂的对话,仿佛都只是她臆想出来的插曲,被日常的沉默迅速掩埋。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同了。
比如,她发现自己会在走进教室前,先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一眼。如果看到那个戴着耳机的侧影已经坐在那里,她会不自觉地放轻推门的动作。如果座位空着,她心里会微微悬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直到他出现,那点悬空感才悄然落地。
比如,她说话的声音更轻了。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一种下意识的调整。当李薇转过头来跟她聊天,她回答时,会控制着不让声调有太大的起伏。她发现,当她用这种平缓、柔和的语调说话时,姜泽握着笔的手指会显得更放松一些。
比如,她不再使用那个练习过无数次的标准笑容。她只是微微弯一弯眼睛,唇角勾起一个很淡的弧度。这让她看起来有些疲惫,李薇甚至问过她是不是没睡好。但她发现,这种“低功耗”模式下的自己,似乎让旁边那座“冰山”周围的空气,不再那么紧绷。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沈亦想。她像一个误入精密仪器室的人,被迫学习这里的规则——不能大声,不能快走,不能有突兀的动作。起初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格格不入,不触发警报。但渐渐地,她开始好奇:这些规则背后,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今天的英语早读,沈亦被抽中背诵《出师表》的选段。她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开始背诵。她的声音不高,尽量平稳。但当背到“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时,一种属于文字的、沉郁顿挫的韵律感还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让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庄重的力度。
就在那个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姜泽的笔尖,在纸上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只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停顿。如果不是沈亦此刻几乎所有的感官都像雷达一样指向他,她根本不会注意到。
他随即继续写字,仿佛无事发生。
但沈亦的背诵,却因为这个微小的停顿,而微妙地改变了。她下意识地收束了声音里的情绪,让语调变得更加平直,更加……缺乏感染力。像在念一份枯燥的说明书。
她背完了,坐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好像她的一部分——那种对文字天然的感受和表达欲——被自己亲手掐灭了。
下课铃响。沈亦拿出那包水果糖,拆开,放了一颗在嘴里。葡萄味的,甜得发腻。她需要这点甜味,来冲淡喉咙里那股莫名的滞涩感。
前排的李薇转过头,递给她一本杂志:“沈亦,快看,这期的专题超级好笑!”
沈亦接过,是时下流行的校园幽默杂志。她翻开,看到一幅夸张的漫画,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带着少女毫无防备的欢快。
几乎是同时,旁边的姜泽,猛地站起了身。
动作太快,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出短促刺耳的噪音。他抓起桌上那本物理竞赛书,低着头,快步从后门走了出去。背影僵硬,肩膀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沈亦的笑容僵在脸上。
杂志从她手中滑落,掉在桌上。李薇也愣住了,看看姜泽消失的后门,又看看沈亦,表情有些尴尬:“他……又怎么了?”
“不知道。”沈亦听见自己说,声音有些干。她弯腰捡起杂志,放回李薇桌上,“我去下洗手间。”
她走出教室,没有去洗手间,而是走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秋日的风带着凉意吹进来,吹散了她脸上残余的热度。她看着楼下空荡荡的操场,红色的塑胶跑道在灰白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又触发警报了。
因为一声……笑。
她靠在冰凉的瓷砖墙壁上,闭上眼睛。一种深沉的疲惫,混合着委屈和困惑,慢慢涌上来。她只是……笑了一下。很正常,很普通的一下。为什么在他那里,就像按下了某个灾难按钮?
难道在他面前,她要永远做一个没有情绪、没有声音、没有色彩的影子吗?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发冷。她想起自己窗台上那盆多肉,它只需要阳光、空气和一点点水,就能活得饱满鲜绿。而她呢?她需要朋友,需要交流,需要表达,需要被看见——哪怕只是被一个冷漠的、戴着耳机的同桌看见。
她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该试图靠近,不该试图理解?也许最好的方式,就是像班里其他人一样,把他当成空气,一个虽然存在但无需在意的背景板。
可是……
沈亦睁开眼,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可是,当她想起楼梯间里,他颤抖着缩成一团的样子;想起他握着那颗芒果糖时,指尖几不可察的轻颤;想起他偶尔放松下来时,微微垂下的、显得不那么有攻击性的睫毛……
她无法仅仅把他当成背景板。
那里有痛苦。真实的、沉重的痛苦。而她的存在,似乎正在加重那份痛苦——哪怕是无意的。
这个认知让她胸口发闷。她不喜欢这样。不喜欢自己成为别人痛苦的来源,哪怕那个人对她冷漠以待。
她需要找到一条路。一条既能让她自己呼吸,又不至于让他窒息的路。
这很难。像在黑暗中摸索着走钢丝。
下午是体育课,测八百米。沈亦站在起跑线上,做着拉伸。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树荫下——姜泽独自站在那里,戴着耳机,低头看着地面。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看起来像随时会融化、消失的幻影。
“预备——跑!”
沈亦冲了出去。前两百米还好,三百米后,呼吸开始急促,腿像灌了铅。她咬着牙,强迫自己保持节奏。然后,她听见了脚步声——很轻,很稳,就在她身后不远处。是姜泽。他没有超过她,只是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四百米,五百米……沈亦感觉肺要炸开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终点线在视野里晃动、模糊。
就在她意识开始涣散的时候,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柠檬草清香——她洗衣液的味道,混合着一点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属于奔跑的热腾腾的生气——忽然无比清晰地钻进她的鼻腔。
奇怪。她自己身上的味道,平时几乎闻不到。但此刻,在极度疲惫和缺氧的状态下,这味道却异常鲜明。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这味道……似乎带来了一丝奇异的安抚感。不是心理作用,更像是一种生理上的、细微的放松。像闷热的房间里,忽然吹进一缕带着青草气息的凉风。
她凭着最后一点力气冲过终点,几乎瘫倒在地。体育老师扶住她,报了成绩。她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息,眼前阵阵发黑。
等她稍微缓过来,抬起头,看向跑道。
姜泽刚刚冲过终点。他停下,弯腰,双手撑在膝盖上,调整呼吸。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然后,他直起身,重新戴好耳机。
就在他戴上耳机的瞬间,沈亦看见,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非常轻微。几乎像是她的错觉。
但她确信看见了。而且,她看见他戴好耳机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那里,低着头,胸口起伏的幅度比平时大。他的手指,攥紧了又松开,反复几次。
他不舒服。虽然他在极力掩饰。
沈亦心里那点因为跑步而暂时抛开的困惑和沉闷,又沉甸甸地压了回来。她接过李薇递过来的水,小口喝着,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个独自走到操场边缘、靠着铁丝网站立的身影。
他看起来……很孤独。
不是那种“没人理我”的孤独,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着一层厚重玻璃的孤独。别人在嬉笑打闹,在讨论成绩,在抱怨跑步好累。而他只是站在那里,戴着耳机,把自己关在一个无声的堡垒里。
堡垒里面,是什么样子?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无比清晰地闯进沈亦的脑海。
她不是第一次觉得他怪,觉得他不合群。但这是第一次,她如此具体地想象他“里面”的世界——一个需要戴上巨大耳机才能隔绝的世界,一个会因为一声笑、一段朗读而崩溃的世界,一个连她身上最普通的柠檬草味道都可能产生未知反应的世界。
那里面,是只有黑白灰吗?还是充满了别人看不见的、混乱的噪音和色彩?
如果是后者……那该多累啊。
沈亦喝光了瓶子里最后一口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她看着姜泽的背影,心里那份因为被他“排斥”而产生的委屈和烦躁,悄然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
好奇,当然有。但不止是好奇。
还有一种……想要弄明白的执拗。弄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弄明白那个世界的规则,弄明白自己该如何在那里——不,是如何在他们共享的这片狭窄空间里——找到一种彼此都能忍受,甚至……或许能稍微舒适一点的相处方式。
她不是为了拯救他。她没那么自大。
她只是……无法对一份如此明显的痛苦视而不见,尤其当自己可能是这痛苦的无意加害者时。而且,她也无法接受自己永远只能是一个“警报触发器”。那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笨手笨脚、总是在错误时间发出噪音的蠢货。
她想变得……精确一点。聪明一点。至少,在她可控的范围内,不再成为他的困扰。
这个目标很微小,甚至有点卑微。但此刻,在跑完八百米后浑身酸痛、大脑却异常清醒的时刻,沈亦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尝试的目标。
放学时,又下起了小雨。沈亦没带伞,站在教学楼门口。她看见姜泽也从里面走出来,同样没伞。他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拉起校服外套的兜帽戴在头上,低头走进了雨里。
雨水很快打湿了他肩头的布料,颜色变深。他走得不快,但脚步很稳,背影在细密的雨丝中显得模糊而固执。
沈亦看着那个背影,直到他转过路口消失。
她忽然想起窗台上那盆绿萝。今天早上她喷水时,发现最下面那片完全枯黄的叶子,终于脱落了。而旁边,冒出了一个更小的、米粒大小的新芽,嫩绿得几乎透明。
植物在没人注意的角落,自己悄悄活过来了。
那么人呢?
沈亦从书包里拿出那包水果糖,拆开,放了一颗在嘴里。
柠檬味的。很酸,很提神。
她走进雨里,没有像姜泽那样拉起兜帽,而是任由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头发上。感觉……很清醒。
第二节:触碰的涟漪
接下来的几天,沈亦的“研究”进入了更细致的阶段。她不再仅仅满足于不触发警报,而是开始主动观察、记录姜泽对各种刺激的反应,试图找出规律。
她发现,他对节奏性的声音容忍度极低。比如笔敲桌子、手指敲击桌面、甚至是有规律的咳嗽。每次出现这种声音,他要么会几不可察地蹙眉,要么手指会微微收紧。
她对气味的观察也有了新发现。姜泽似乎对浓郁的人工香气和食物残留的气味特别敏感,会立刻表现出不适(偏头、浅呼吸、戴口罩)。但对自然的气味,比如雨后泥土味、书本的纸墨味、她身上那点很淡的柠檬草香,似乎没有明显反应。
她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当姜泽完全沉浸在解题或阅读中时,他会进入一种“屏蔽”状态。那时,他对周围环境的反应会降到最低。沈依甚至有一次,在那种状态下,不小心把橡皮碰到了地上,发出不轻的响声,姜泽也毫无反应。
这让她推测,他的“敏感”并非持续满格,而是有“阈值”的。当他的注意力被高度占用时,对外界干扰的“防御”会相应减弱。
这些发现琐碎、微小,但每一点都让沈亦心中的“姜泽模型”更清晰一分。他像一个精密而脆弱的仪器,有明确的输入禁忌和过载临界点。而她,在无意中成了这个仪器的操作员——一个笨拙的、正在自学操作手册的新手。
周五的数学单元测,给了沈亦一个验证猜想的机会。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沈亦被一道几何证明题卡住了,她咬着笔杆,无意识地用笔尾轻轻点着太阳穴。
“哒、哒、哒。”
很轻的节奏。
她立刻感觉到,旁边的姜泽,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验证一:节奏性声音,触发。
沈亦停下动作,屏息观察。姜泽握着笔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呼吸,比刚才急促了一点点。
她不再敲笔,改为在草稿纸上无声地画辅助线。但思路依旧堵塞。焦躁感蔓延,她习惯性地,用牙齿轻轻咬住了下唇。
这是一个她紧张或专注时,无意识的小动作。
就在她咬住嘴唇的瞬间——
姜泽猛地转过了头。
动作之快,之突兀,让沈亦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松开了牙齿,嘴唇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泛白的齿印。
姜泽在看她。不,确切地说,是在看她的嘴唇。
他的眼神很奇特。不再是那种空洞的、戒备的审视,而是一种极度专注的、近乎研究般的凝视。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分辨什么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东西。那目光里有困惑,有探究,还有一种沈亦看不懂的、近乎着迷的锐利。
沈亦僵住了,一动不敢动。被他这样盯着嘴唇看,让她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一种陌生的、混合着尴尬和被侵入感的酥麻,从脊椎爬上来。
几秒钟后,姜泽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迅速移开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的卷子。但他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粉色。
沈亦愣住了。
姜泽……脸红了?
虽然那红晕很淡,很快褪去,但沈亦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个总是苍白着脸、仿佛没有血液的姜泽,居然因为盯着她的嘴唇看,而……脸红了?
这个发现带来的冲击,比她验证了任何“触发条件”都要大。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连那道几何题都暂时抛到了脑后。
为什么是嘴唇?她咬嘴唇的动作,对他意味着什么?一种新的“刺激”吗?可他的反应为什么不是不适,而是那种……奇怪的专注?甚至脸红?
无数个问号在她脑海里炸开。她发现自己对姜泽的“研究”,非但没有接近答案,反而引出了更多、更令人困惑的新问题。
那天晚上,沈亦做完作业,没有立刻睡觉。她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台上那盆在台灯下显得毛茸茸的多肉,脑子里反复回放着白天数学课上的那一幕。
姜泽转头的瞬间,他凝视的眼神,他泛红的耳廓。
还有更早之前,他对她笑声的剧烈反应,对她背诵时语调变化的细微感知,对她身上气味的奇异安抚感……
这些碎片无法拼成一个完整的、合理的图像。它们太矛盾,太超乎常理。
除非……
一个词,毫无预兆地跳进她的脑海。
联觉。
是前几天英语阅读课上提到的词。一种感官体验自动引发另一种感官体验的神经现象。比如听见声音看见颜色,看见数字尝到味道。
如果……姜泽有联觉呢?
这个猜测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许多模糊的角落。
“你的光太刺眼了”——如果他真的能“看见”声音或情绪的颜色,那么她的大笑、她明亮的语调,在他眼里可能就是一片“刺眼”的光。
他对各种声音、气味、节奏的敏感——如果这些信息在他大脑里被转换成强烈的、甚至可能是扭曲的视觉、触觉或味觉体验,那么普通的教室环境对他来说,可能就是一场信息过载的灾难。
他那些关于“颜色”的只言片语,就不再是比喻,而是他真实感知到的世界的描述。
这个猜测让沈亦的心脏怦怦直跳。她立刻打开电脑,搜索关于“联觉”的资料。她看得很快,很专注,台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专注的阴影。
资料证实了她的部分猜想。联觉是真实存在的,形式多种多样。有的人听到音乐能看到飞舞的色彩,有的人看到字母有不同的颜色,有的人甚至能“尝”到词汇的味道。
但没有任何资料能完全解释姜泽的所有表现。他的反应似乎更剧烈,更带有痛苦的色彩,更像是一种无法关闭的、过载的感官体验,而非某种奇特的“天赋”。
而且,如果真是联觉,为什么他唯独对她身上的柠檬草味道,似乎有着不一样的、甚至略带安抚的反应?这也是联觉的一部分吗?
问题越来越多。但沈亦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兴奋感。她觉得自己可能摸到了那扇门的门把手,虽然还不知道门后是什么,但至少,门的方向似乎找到了。
这个猜测也让她看待姜泽的目光,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之前是“一个行为古怪、需要小心对待的同桌”,现在变成了“一个可能活在截然不同的感官世界里、正在承受巨大负担的人”。
前者让她困惑、委屈,甚至有些防备。后者,却让她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那该是一个多么……孤独又嘈杂的世界啊。
周六,沈亦去市图书馆查资料。她特意绕到自然科学阅览区,想找找有没有更专业的关于感知异常或神经多样性的书籍。
就在她踮着脚,试图够到书架上层一本看起来很有年头的大部头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轻松地将那本书取了下来。
沈亦转头,愣住了。
是姜泽。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没有戴那副标志性的耳机,手里拿着几本厚重的、看起来像是物理或数学方面的外文书。他看起来和在学校里不太一样——少了些紧绷的防御感,多了点沉浸在知识世界里的、安静的专注。午后的阳光从图书馆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给他柔软的头发和侧脸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他也看到了沈亦,显然也愣了一下。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恢复了平静无波。
他把那本大部头递给沈亦。
“谢谢。”沈亦接过书,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脚步声。
姜泽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开。
“姜泽。”沈亦叫住了他。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阅览区里,依然清晰。
姜泽停下脚步,侧过头看她,眼神里带着询问。
沈亦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此刻看起来“正常”了许多的、甚至显得有些陌生的同桌,脑海里闪过无数个问题。关于联觉,关于颜色,关于他那个她无法想象的世界。
但她最终问出口的,却是另一个,盘旋在她心头好几天的问题。
“那天数学考试,”她轻声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单纯的好奇,而不是探究,“我咬嘴唇的时候……你为什么那样看我?”
她问完,就有些后悔了。太直接了。这可能会打破他们之间那点脆弱的平衡。
姜泽看着她,目光沉静。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在思考,也像是在回忆那个瞬间。图书馆窗外的光,在他眼中投下细碎的光点。
过了几秒,他才开口,声音是沈亦熟悉的、那种平直而缺乏起伏的调子,但似乎比在学校里稍微……松弛一点点。
“因为,”他说,语速很慢,像是在挑选合适的词语,“那个动作,会产生一种很特别的……波形。”
“波形?”沈亦没听懂。
“嗯。”姜泽的视线,几不可察地扫过她的嘴唇,又迅速移开,看向她手中那本关于感知科学的书,“压力变化,肌肉微震,气流扰动……会形成一种非常细微的、特定的振动模式。”
他顿了顿,补充道:“在我这里,那种波形……是暗红色的。很沉,很稳,边缘有点模糊的毛刺。像……旧天鹅绒的质感。”
沈亦屏住了呼吸。
暗红色。旧天鹅绒的质感。
他真的“看见”了。不是比喻。是他感知到的世界。
“那……很糟糕吗?”她听见自己问,声音有些发紧,“那个……暗红色。”
姜泽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有些飘远,像是在感受什么。
“不。”他说,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动空气中那些无形的“波形”,“不糟糕。只是……很少见。而且,它不吵。”
不吵。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沈亦心中最后一道疑虑的锁。
他活在一個充滿“噪音”的世界里。视觉的,听觉的,或许还有更多。而她咬嘴唇这个无意识的动作,产生的“波形”,在他那里是“不吵”的。
所以他才看得那么专注。所以他才……脸红了?因为他发现了某种让他混乱世界得以短暂宁静的、奇异的东西?
这个解读让沈亦脸颊微微发热,但心里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暖流。那暖流里混杂着证实猜想的激动,对他世界的深切感知,以及一种……微妙的、被特别对待的悸动。
“我明白了。”她低声说,对他露出了一个很淡、但很真实的微笑。这一次,她没有刻意控制笑容的幅度,只是自然而然地,让那份理解与善意流露出来。
姜泽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目光微微凝滞了一瞬。然后,他几不可察地,往后挪了半步。
一个微小但明确的撤退信号。
沈亦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迅速收敛,变回那种平静的、低弧度的表情。她明白了。即使是“不吵”的波形,即使是她带着善意的笑容,对他来说,可能依然是某种需要小心处理的“输入信号”。
“抱歉。”她轻声说,不知是为刚才那个“超载”的笑容道歉,还是为其他。
姜泽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他抱着自己的书,转身离开了。背影在图书馆高大的书架间显得有些单薄,很快消失在光影交错的深处。
沈亦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本沉重的大部头,指尖还能感受到书籍粗糙的封面质感。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斑。
她心里很乱,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断。但在这纷乱的思绪中,有一个认知却无比清晰、坚定地浮现出来:
她想走进他的世界。
不是出于同情,不是出于好奇,甚至不再仅仅是为了“安全共处”。
而是因为,在他说出“暗红色,旧天鹅绒,不吵”的那一刻,在她终于窥见他那奇异世界的一小片真实图景的那一刻——她被深深吸引了。
那个世界是孤独的,是嘈杂的,是充满痛苦的。
但它也是真实的,是独特的,是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的、寂静的瑰丽。
她想看看,那片“暗红色的旧天鹅绒”到底是什么样子。想知道,在她“不吵”的时候,在他眼中,她又是什么颜色、什么质地、什么波形。
这个念头一旦生起,便如同藤蔓扎根,再也无法拔除。
她知道这很难。她可能会被推开,可能会让他更痛苦,可能会一无所获。
但就像那盆窗台上的绿萝,即使被遗忘在角落,只要有一点点水,一点点光,它也要挣扎着,抽出那一点嫩绿的、几乎看不见的新芽。
她也想试试。试着去理解,试着去靠近,试着在那片充满“噪音”的世界里,找到一点点……“不吵”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频率。
沈亦抱着书,走到阅读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温暖地照在书页上,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她翻开那本关于感知科学的书,从目录开始,一页一页,认真地看了起来。
窗外,秋日的天空,高远而清澈。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