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恒温的刻度》 ...
-
腊月,风冷的像刀子,把冈仁波齐削的只剩下硬邦邦的白。
鹅毛大雪纷飞,我又被爸抓过来过来帮他看杂货铺,他倒是轻巧的找他兄弟们玩去了,徒留我在铺子里看窗外的昏暗。我闲来无事拿起窗边木质桌子上的玻璃瓶擦拭,就在这时,第一位客人来了,穿着乌色棉麻大衣,头发像是被静电裹挟了。
木头边框的门有些老旧了,那客人好不容易打开了门,房梁上落下的雪就滑落了一大片,准准的落到他头上,我去给这位客人拿了块毛巾,她自己敷衍的擦拭了一下自己乌黑反光的头发便抬起眼看我,我这一瞧,才发现原来是一年前来过的。
说来也巧,我平时不在铺子里,一年里也就两三次,这女生偏偏每次来我都在,我能记她这么清楚,也是有原因的。
一年前,杂货铺,她也是在一个昏暗的傍晚孤身走进了这里,在暖黄色灯光的普照才显得这里不那么空旷,我那是第一次自己帮我爸看铺子,认生不敢说话自然也是有的,我看她自己逛了半天,就过去想给她介绍点什么,可她好像逛的很入迷,像是丝毫没注意到我一样,我在旁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转折就在她看到我摆在桌子上没拼完的高达,她当时的眼神突然就亮起来了,突然快步走过去微屈双腿看着,对我说了第一句话“这是Mgex的独角兽吗?”我愣了愣,本来以为她只是瞧着好看,结果居然真的认出来了,我也来了兴趣,走去她身旁“对啊,你也喜欢?”她点点头,转过身来看我“这是我最喜欢的,万代最完美的独角兽!只不过我还没攒下钱买,今天居然看到实物了!”
实不相瞒,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有女生这么懂高达,我和她聊了好久,以至于后来都发展到我把铺子关了,我们两个围坐在桌子上拼独角兽,鏖战了快三个小时才拼完,她拿着手机就是对成品一顿拍,看着相册里的照片眼睛好像发了光一样,过了一阵,她突然说她要走了,能不能加个联系方式,和我聊高达很开心,我又何乐而不为呢,但是没想到,她手机没电了,我只能用纸条写下了自己的微信,她急匆匆的从我手心拿走纸条,指尖划过我的手掌,又迅速抽离,出门时还差点在门槛绊倒,冒冒失失的。
而现在,这个冒失的女孩又重新出现在我的视线,我不由得一阵埋天怨地,她根本就忘了加我微信这茬吧,我当时可是等了半个月也没等到,看她这样,不会是忘了我,也对,三个小时的交情,除了我还有谁会记一年呢,我不住的胡思乱想。
“怎么还在发呆,你这次不拼高达了吗?这次的是…强袭自由?”
我点点头“和我一起吗?像上次一样。”
……
时间在拼装模型的咔嚓声和偶尔的交谈中流走。窗外天色由昏沉转为漆黑,玻璃窗上凝起厚厚的霜花。我告诉她我叫祖止,她便在掌心写了一遍,说像武侠小说里扫地僧的名字。我反驳,她却笑得更开心,眼睛弯成月牙,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没那么土气。加上微信时,她的手指冰凉,头像是一片六角形的雪花。后来,不知何时起,她的话变少了,只是倚着柜台,目光有些涣散地看着我手中的零件。当我终于拼好最后一个部件,抬头想展示给她看时,却发现她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还对我挤出一个笑说:“祖止,我有点事,得先走了。”话音未落,人已扶着墙,踉跄地没入了门外的风雪中。
雪融化了。
我没再继续追,回了铺子把拼了一半的零件按颜色一个个的分开,摆成了整齐又毫无意义的一堆,没有再拼,因为不知道董雪依明天会不会突然出现。
晚上九点,董雪依给我发了我们开启对话的第一条消息
Snow:明天我还去找你拼高达,可以吗,我自己,很无聊。
阻止:行,我跟我爸说声,再让我看几天杂货铺,话说你在这里呆几天?
Snow:不确定,希望不会很短。
Snow:晚安。
晚安。
……
第二天下午,雪依真的来了,还给我带了烧烤,天气放晴了,气温还是很低,地上结冰了,我生怕她来的时候一不小心滑倒,没人陪我拼高达了,那可不行。
之后的几天,她从未缺席,我们也逐渐变的无话不谈,有时什么也不干,她只坐在窗边陪我喝咖啡,有时和我谈她的理想,她说她工作后要资助好多好多小孩子,让他们替自己考上大学去看看大学的生活,我只笑笑问她怎么自己不去看呢,她今年刚高三,还有大好人生。我只当雪依学习不好,她摇摇头,望向窗外,不再言语。
我爸知道了雪依的存在,我给他看了雪依的照片,他拍了拍我没说话,只给我拿了袋酥油茶说让雪依尝尝,在我们这生活的人都会喝。她喝下去后说太苦了,一直反胃,用蜂蜜增甜后她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铺子里从此之后就多了蜂蜜这个产品。
雪依和我爸见面了,那天我有事不在杂货铺,他们两个单独相处,却一点也不拘束,把我爸逗的直笑,还在一起下棋,我乘风雪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人勾肩搭背的身影,之后,雪依自然的开始在铺子里帮忙,客人很多我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也会摆出老板娘的架势帮忙。
又是一天傍晚,我和雪依在整理商品的时候,我在爬梯上不好下去,就让她帮忙搬个箱子,结果比箱子先来的是她咚一声倒地的声音,我也顾不得什么梯子安全,歪歪扭扭的下去跑到她身边,她说是低血糖,没关系的。我在杂货铺找了一圈没找到糖果,只能先把她从地上扶到椅子上,自己顶着强风暴雪跑着去找小卖铺买糖果,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后,她瞧着样子已经缓过来了,我有点尴尬,手里的糖好像不被需要了,她却一把拿过去吃掉了,我看着她,笑了。事后我严厉的和她说了这种事的严重性,并且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让她帮这种忙了。
了解她后才知道,她从不是个安静的人,看着病恹恹的,却还要强撑着力气耍宝,所以当她看着书趴在桌子上睡时,我突然有点不适应了,本来想叫醒她,走进才发现她的黑眼圈好重,我拉过来了一把椅子静静坐在她旁边用铅笔临摹她的脸庞,画在书的扉页上。
本想逗逗她,结果她看见之后居然没有气我乱动她的东西,倒是盯着书上的话笑着说会好好珍藏。
真像啊,那句歌词。
你的眼睛像星星,亮晶晶。
雪依低血糖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已经不敢让她做任何事,权当她是个易碎的瓷娃娃般供着,她坐的椅子我必须要提前用手试一下是否冰凉,递水的水温必须刚好,她离开时袋子里总会装着几袋被分装好的蜂蜜和糖果,我也乐的这样。每每做完这些都会幻想她看到后感动的眼神,不自觉的笑出声。
雪依最近心情好像不是很好,眉眼间总有像雪山般化不开的愁绪,打烊后,我和她围坐着烤火,她突然问我,如果有一天她不来了,我会忘记她吗。对这种问题我一往是打哈哈过去的,这次却奇怪的认真的告诉她我不会,你不在高达就像缺了零件一样。
太阳高照,气温照样下降,雪依突然叫我陪她去绕绕,她脸色很不好,坐上我的自行车前我问了她好几次怎么样她都说没事,我便慢悠悠的带着她在小路上穿梭,遇到一片草地,下了车,她拽着我,我们都戴着帽子,顶着狂风,在草场上狂奔,她的裙子呗吹出海浪一样的波纹,头发随风飘扬,我不由自主绽放了笑颜,这么有精神的话,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吧,我安心了一些。
风是毫无预兆地扑上来的,像一堵透明的、冰冷的重墙。它卷起地面积雪,世界瞬间陷入一片狂暴的盲白。董雪依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不是害怕,更像是某种东西即将暴露的恐慌——她双手死死按住头顶那顶灰色的针织帽。但风太急了,帽檐被猛地掀起,连带底下那过分蓬厚、乌黑反光的发丝,也一齐被扯起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露出底下短短一截异样的、贴近头皮的柔软。
一切都发生在半秒之内。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帽子按回去,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只有一双眼睛,惊慌失措地看向我。
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动了。我一把扯开自己的外套,用整个怀抱和衣襟将她连同那阵风一起裹住,背过身去。我能感觉到她在怀里剧烈地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别的什么。
……
我们又坐上了自行车,她突然把头贴在我背上,闷闷的提出想去雪山看看,我又怎么可能不答应。
骑了一路,只有一个邮局还在开着,太阳逐渐向西行走,昏黄色的光洒在水泥路上,雪也慢慢融化。
我和雪依走到山脚下,我惊奇的发现,今天人格外的少,雪依并没有跟随人流的去向,反而带我来到另一边,我们望着这座神山,这寂寞的穹顶,风突然停了,雪落无声,经幡坠落,世界上好像只剩下我和雪依的心跳。
我本想说些什么,却被她打断。
她靠在我身上,满足的叹息:“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搂了搂她的肩膀,算是回答。连雪落的声音都消失了,万籁俱寂,只剩下两颗心脏隔着厚重的羽绒,在极寒的空气里扑通、扑通,跳着古怪的二重奏。
不知过了多久,一分钟,或一个世纪。我感到肩头那份温暖的重量,开始沿着一个我无法阻止的斜率,悄然下滑。我以为是错觉,轻轻耸了耸肩:“雪依?”
没有回应。
一阵没来由的心慌攫住了我。我低下头,想去看她的脸。就在我动作的刹那,一点温热、粘稠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滴落在我虚握着她的虎口上。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抬起手。
一滴浓稠的、近乎黑色的红,正顺着我皮肤的纹路,缓慢地、义无反顾地晕开。像雪地上突然绽开的一朵绝望的花。
世界的声音,在那一刻被彻底抽干。
年轻的杂货铺老板僵成了雪山的一部分。他怀里的女孩,头颅以一种完全放松的、也是彻底放弃的姿态向后仰去,鼻间涌出的鲜血已经洇透了她下巴的围巾,和他深色袖口的一大片布料。他徒劳地想去擦拭,却只在那些昂贵的、她曾笑着说“像你眼睛颜色”的羽绒服面料上,抹开一道道刺目的、无法挽回的污迹。
在混乱而无意识的动作中,那顶他送的、她一直小心戴着的灰色针织帽,连同其下那丰茂的伪装,终于彻底松脱,像一片被折断的灰色羽毛,轻飘飘地,落在了他们脚下洁白无瑕的雪地上。
露出了她真实的、稀疏的、在寒风中显得无比脆弱的头顶。
一直呼啸盘旋的风,在那一刻恰好掠过山脊,第一次,毫无阻隔地,吹拂过她真实的生命。
男人的动作迅速,打了120,接着找出了女孩的手机,找到名为妈妈的号码,拨了过去
“手机没有密码,太好了,真的。”男人想。
做完这一切,他跪坐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白色的雪,白色的人,红色的血花,染在雪上,太怪诞。
救护车终于来了,他们身边逐渐围了好多人,有些人开始窃窃私语,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听。
他坐在救护车的家属座位上,死死盯着担架上的女孩,瘦骨嶙岖。
手开始不受控制的抖了,他心里的猜测难道是真的吗。男人的脑子很乱,于是狠狠的用手擦了把脸,
董雪依的妈妈已经买了最近的机票,晚上就到了。到时候一切都结束了吗,她到底瞒了什么,男人不敢去细想。
到了医院,雪依被直接推去了ICU,祖止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整整两个小时,脑子里都是这几天和雪依在杂货铺的点点滴滴还有雪依笑着和他爸爸下棋的样子。
男人突然拿起,拨通了一则号码。
一个小时后,一男一女前后来到了走廊,一位是祖止的爸爸,另一位就是雪依的母亲。
对比他们,雪依的母亲倒是显得很镇静,更准确的说,是心如死灰的平静。
“谢谢你们这几天对雪依的照顾,雪依应该没和你们说,她得了白血病,已经放弃治疗了,她说她最后的人生不想在病房里度过。”女人说着说着,泪水如水龙头般止不住的流下。
祖止听着她的话,只觉得一阵眩晕,他没有这么冷静过,情绪像是被抽离了,这个结果他早想到了不是吗,在雪依第一次因为所谓的低血糖晕倒的时候。
他从小就是个什么事都爱往最坏的方向猜的人,这样做只为了结果显现的时候他能告诉自己至少比自己想的好,可这次偏偏不随他的愿,偏偏是这次,他的好运用光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后,祖止因为伤心过度晕倒了,在医院的走廊上,他醒了就一直向自己的父亲问雪依在哪里,得到的答案却是雪依回家了,那里的医院更好更大,更适合她恢复。
“她不是都放弃治疗了吗?”祖止在床上坐了起来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角,眼中红血丝如同蚕丝般。
他父亲长叹了口气“本来是的,可是她妈妈说,遇到了你,也许就不一样了呢。”
遇到了他。
是啊,双方父母都能看出来,祖止又怎么不明白呢,他又在等什么呢,他后悔死了,为什么没在雪山表明他的心意,为什么不能让他再好运一次,让雪依再好运一次,他愿意用所有交换。
父亲默默退了出去,关上门,祖止蜷起腿,把头埋在腿中,终于哭出了声。
眉头也皱成了和雪依那时一样的雪山状。那她呢,也像我这样痛苦吗,比我多了好多倍吧?祖止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
之后的几周,再也没有雪依的音讯。
这也是一种好消息吧,如果是死亡的消息,那他宁可永远不知道雪依的境况。
一个月后,开春。
祖止收到了一条视频和一个文件,他盯着视频的封面,泪滴砸到手机上,触屏自动打开了那条视频。
视频里,雪依的头发全部被剃光了,浑身没有一点肉,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眼睛也灰暗了,可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像是在模仿他们初见的样子和手机对面的男人打招呼。
祖止突然感到不真实,这都是假的吧,这几天他一直在想,雪依可以在草原上奔跑,可以在小路上踩到冰滑倒后笑笑站起来,可以和我一起拼高达,可是她怎么能是这个样子,这么瘦,多疼啊。
为什么真的像雪一样融化了呢,春天来了,雪就不在了吗。
他点击退出了视频,打开了文件,里面是一条两分四十二秒的音频,他调大音量,开始播放。
“……祖止,我是雪依,你在干嘛呢,过得好吗,还会拼高达吗?”
“……对不起,一直没有告诉你,一直瞒着你我的情况。”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说出来对你太不公平了,可是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我很自私,我想说我喜欢你,也许是爱你。”
“你别哭…我其实不疼…我已经知道自己总会有这一天……当初没加你的联系方式,是因为在回去的路上我晕倒了……然后就查出来白血病了。”
她的声音逐渐减弱了,直到全部是气音。
“这条语音,我特地跟妈妈嘱咐过,在我还有力气的时候,让我发给你,我的生命,和这条语音共流逝,共进退,你想我的话,就拉拉进度条吧……哈哈。”
“下辈子有机会我还要陪你一起拼高达好吗,我会健康的,健康到可以帮你搬东西,不会再晕倒了。”
女声终于哭了出来
“很高兴,认识你,很高兴,和你度过了这么多天,很高兴,一切都是。”
终于,董雪依气音也发不出来了。
男人早已经泣不成声,他永远失去了她的爱人,一个会陪他拼高达。会给他带零食,会在看书的时候睡着的爱人。
音频播放完毕,自动跳转到开头。祖止蜷在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悬在屏幕上方。他想回复点什么,哪怕一个字。但光标在对话框里闪烁,像在等待一个永不会来的句号。最终,他什么也没输入,只是把那个再也无人应答的聊天窗口,置顶了。
窗外,春天正在融化冈仁波齐的积雪。杂货铺柜台上,那个拼了一半的强袭自由高达,在阳光下静静地等着。
董雪依,再也听不到他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