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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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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河湾的四月,有一种特别的慢。
这种慢,是柳絮飘过十五座石桥才肯落水的慢;是阳光从东墙移到西墙要穿过整条青苔的慢;是乌龟砚翁从岸边游到河心岛,需要喝完三壶茶那么久的慢。阿澈觉得,时间在这里不是直线,而是像水面的涟漪,一圈圈地荡开,每一圈都载着些被遗忘的故事。
他就住在河湾最东头的老屋里——那是祖父留下的,一栋踩着木桩站在水上的房子。清晨推开窗,手可以直接伸进河水里。祖父在世时说:“我们水獭啊,天生就知道水流的方向。顺流而行,就会遇见该遇见的事。”
可祖父去世一年了,阿澈还是常常觉得,自己大概是水獭中的例外。他分得清春水和秋水的温度差,看得懂鱼群游弋的暗语,甚至能凭水波判断明天的天气。但他分不清自己该往哪里去。
这天午后,阿澈正在整理阁楼。这是祖父去世后他第三次上来——前两次都没能完成,总在打开某个藤箱时,被涌出的记忆呛得退出来。但今天阳光很好,从天窗斜斜切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像极了水中浮游的光点。
“就整理这个吧。”他对自己说,手伸向墙角那只榉木箱子。
箱子上没有锁,只松松系着一根褪色的蓝布条。阿澈解开布条的瞬间,仿佛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也许是风的错觉,也许不是。箱子里整齐叠放着祖父的衣物:浆洗得发硬的棉布衫、磨得光滑的皮护腕、一顶出远门才戴的窄檐草帽。衣物上有河水的淡腥味,有阳光晒过的干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菖蒲香。祖父总在衣襟里缝一小袋菖蒲,说是避水邪。
阿澈一件件取出,叠放在身旁。箱底露出一角油纸。
他的心莫名快跳了一拍。轻轻掀开油纸,下面是几本线装册子,一盒用秃的毛笔,还有一只扁平的松木匣子。匣子很轻,轻得像装着羽毛。打开来,里面只有一封信。
信封是手工糊制的桑皮纸,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地址。正面只用工整的小楷竖写着:“致东海之滨的鲛人”。背面封口处用火漆封着,漆印是水獭家的标记——两道交错的波纹。
信没有寄出。
阿澈的手指抚过火漆印。漆已经脆了,轻轻一碰就碎开一角。他犹豫了很久,久到一道阳光从天窗移到他手背上,暖得发痒。终于,他抽出信笺。
只有一张纸,纸上只有一行字:
“你见过会发光的桃花水母吗?它们每年清明在枫桥下汇聚,像水中的星星。”
字迹是祖父的,但比阿澈熟悉的更年轻、更有力,墨迹里仿佛能看到握笔时微微的颤抖。这行字下面,有一小片水渍晕开的痕迹——也许是滴落的雨水,也许是别的什么。
阿澈翻过信纸,背面空白。
他又把匣子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第二张纸,没有日期,没有落款。只有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像半截被风吹断的歌谣。
“东海之滨的鲛人……”阿澈喃喃重复。水獭家族的故事里,鲛人是海中的远亲,但河湾的水獭已经几代没有见过真正的鲛人了。祖父为什么要给鲛人写信?又为什么没有寄出?桃花水母他倒是听说过——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小生灵,指甲盖大小,雨季时偶尔出现在缓流中。可会发光的?在枫桥下汇聚?像水中的星星?
疑问像水草,缠住了他的脚踝。
阿澈小心地把信纸折好,放回匣子,又原样盖好油纸。但那些衣物他不再放回去了,而是抱下楼,在院子里一件件晾晒在竹竿上。午后的风穿过衣物,吹鼓了袖子,仿佛有个看不见的人正站在衣服里,面朝着河水的方向。
“得问砚翁。”阿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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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龟砚翁住在河湾西头的书斋里。那其实不是书斋,而是一艘永远不启航的老画舫,半沉在岸边,舱室里堆满了书卷和卷轴。砚翁常说:“书需要水的湿气养着,纸才不容易脆。”他活了多久没人说得清,河湾最老的柳树还是幼苗时,砚翁就已经在讲故事了。
阿澈划着小船靠近画舫时,砚翁正浮在水面晒太阳——这是他的思考姿势。龟壳露在水上,像一块长满青苔的礁石。
“砚翁。”阿澈轻声唤。
龟壳缓缓转动,砚翁从水里抬起头,细长的脖子上挂着老花镜。“阿澈啊。”他的声音像被水泡透的木头,沉而润,“来问那封信的事?”
阿澈吓了一跳:“您怎么知道……”
“水有记忆。”砚翁慢悠悠地游到船边,前爪搭上船舷,“今天早上,我梦见你祖父年轻时坐在枫桥栏杆上写信的样子。梦是水波传来的消息。”他眨眨眼,“信上写什么?”
阿澈把那句话复述了一遍。
砚翁沉默了。这种沉默很长,长得足够一只蜻蜓从对岸飞来,在他背壳上歇脚,又飞走。
“那是给你姑婆的。”砚翁终于开口。
“姑婆?”阿澈从没听过这个人。
“你祖父的妹妹,叫阿漪。比你祖父小两岁。”砚翁望向远方的水面,目光穿过了七十年,“那场大洪水……丙戌年的夏天,运河决堤,水一夜涨了三丈。你曾祖带着全家往高处逃,混乱中,阿漪的小木盆被急流卷走了。你祖父当时十四岁,跳下水去追,追了十里,在芦苇荡里找到空木盆,人不见了。”
阿澈屏住呼吸。
“后来打听,有渔民说看见下游漂过一只木盆,里面有个水獭娃娃,被一艘往东去的货船捞起来了。方向是往出海口,往东海。”砚翁的声音更低了,“你祖父找了她一辈子。年轻时沿着运河往下游找,每年雨季出发,冬天回来。后来老了,走不动了,就坐在河边等,等那些顺流而下的消息。”
“这封信……”
“是他七十岁那年写的。他说,也许阿漪已经不记得河湾了,也许她去了海里,和鲛人生活在一起。鲛人每年春天会游回江河产卵,说不定能捎个信。”砚翁叹了口气,“但信写好了,他又不敢寄了。怕失望,也怕打扰。”
阿澈低头看着船底的木纹。阳光把木纹照得清晰,每一道都是树曾经的生长。
“桃花水母是真的吗?”他问。
砚翁点点头:“我见过一次,六十多年前了。也是清明夜,雨刚停,我陪着你祖父在枫桥下等。子时前后,河水开始发亮,一个一个光点从下游漂来,越来越多,聚在桥拱下的回水处。确实是发光的,淡粉的光,一明一暗,像在呼吸。”老乌龟的眼神变得悠远,“你祖父说,那是阿漪小时候最喜欢的故事——她说如果星星掉进水里,就会变成会游动的水母。那天晚上,他看着那些光点,轻声说:‘如果她看见这个,一定会笑。’”
风停了。水面平得像块碧玉。
“为什么现在让我找到这封信?”阿澈的声音很轻。
砚翁慢慢沉入水中,只留眼睛以上部分:“水知道答案。但水不说,它只给你线索。也许因为,你是河湾最后一个还记得怎么听水说话的水獭。”
离开画舫时,夕阳正把河水染成金红。阿澈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划船去了枫桥。
那是河湾最古老的石拱桥,单孔,桥身爬满薜荔。此刻桥上无人,只有归巢的燕子穿梭。阿澈把船系在桥墩,爬上桥中央,坐在祖父当年坐过的位置。
向东望,河水蜿蜒消失在民居的尽头。再远,就是运河,再远,是长江,再远,是海。一封没有地址的信,要怎么走那么远?
他闭上眼睛。水声在桥拱下产生回响,嗡嗡的,像大地的心跳。恍惚间,他仿佛听见了孩童的笑声——那是七十年前的阿漪吗?还是只是风的玩笑?
“你心里的光,犹豫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阿澈猛地睁眼抬头。
桥栏外的柳枝上,倒挂着一个穿青绿色裙子的小姑娘。她的头发是更浅的绿色,松松编成两条辫子,辫梢系着小小的、发光的珠子。最奇异的是她的背上,有一对薄如蝉翼的翅膀,此刻收拢着,但边缘处有细碎的荧光在暮色中闪烁。
“你是谁?”阿澈站起身。
“萤星。”小姑娘轻盈地翻身,落在桥栏上,只有脚尖点着石栏,平衡好得像只真正的蜻蜓,“季节仙子的第一百零三代学徒——虽然暂时是个迷路的学徒。”她凑近阿澈,眼睛是琥珀色的,瞳孔里仿佛有细小的光点在旋转,“你刚才闭眼时,身上冒出淡金色的光,很好看,但一闪一闪的,好像不知道该往哪里亮。”
阿澈后退半步:“光?什么光?”
“心愿的光呀。”萤星理所当然地说,“每个人心里都有光。开心的光是橙色的,生气的光是红色的,好奇的是蓝色的……而愿望的光,是金色的。你的光特别亮,但方向很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她歪着头,“你在为什么事犹豫?”
阿澈本能地握紧了口袋里的木匣。这个动作没逃过萤星的眼睛。
“和那个小盒子有关?”她问,没等回答就自顾自说下去,“我迷路三个月了。我的季节灯笼——喏,就是维持仙力的法器——在穿越雷雨层时被风吹走了。没有灯笼,我的仙力在消散,飞不远,也找不到回四季庭园的路。”她顿了顿,“但灯笼有个特性:它会飞向最纯粹、最强烈的心愿。我能感应到,你的心愿在发光,而且……它指向很远的地方。”
“所以?”
“所以我想跟着你。”萤星说得直白,“你的光会引路,说不定能带我找到我的灯笼。作为交换——”她展开翅膀,虽然有些黯淡,但仍撒出细碎的光尘,“我能帮你些小忙。比如,我能看见光的方向,能分辨真假,还能和花草说悄悄话。旅途上多个伴,不亏吧?”
阿澈看着她。她看起来不过人类八九岁的模样,但眼睛里有种古老的天真。仙子?迷路?这听起来像是祖母故事里的事。可今天,在发现那封信的今天,似乎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我要去枫桥下等一群会发光的水母。”阿澈慢慢说,“就今晚。但之后……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今晚?”萤星的眼睛亮起来,“那正好!夜晚是愿望最容易显形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等。”
“为什么是‘我们’?我还没答应你同行。”
“因为你会的。”萤星狡黠地笑了,“孤独走路的人,脚步会越来越沉。而有个伴,连星光都会亮一些。这是萤火虫告诉我的真理。”
阿澈还想说什么,但一阵晚风吹来,带来远处人家炊烟的香气。天正在迅速暗下来,第一颗星出现在东南天际。
“子时。”阿澈最终说,“如果水母真的出现……如果你也看到了,我就相信你说的光。”
“成交!”萤星从桥栏上飘然落下,翅膀展开的瞬间,洒出一小片萤火,像捧出星星的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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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阿澈回家简单吃了晚饭,带上一盏防风油灯、一件厚外套,又鬼使神差地揣上了那封信。回到枫桥时,萤星已经在了——她不知从哪儿采来一片宽大的荷叶,铺在桥墩一块平坦的石头上,上面摆着几颗野草莓。
“请你的。”她说,“虽然仙子不用吃东西,但食物能让等待变甜。”
阿澈坐下,接过一颗草莓。很酸,但回味有淡淡的甜。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阿澈知道了萤星来自云端之上的四季庭园,那里有不同的区域掌管不同的季节。“我是春天区的学徒,”萤星说,“本来该学习怎么让花朵按时开放,怎么调配春风温度。但我想看看真正的春天是什么样子,就偷偷溜出来……结果迷路了。”
“你想家吗?”
“想。”萤星抱着膝盖,“但我更怕回去时两手空空,什么故事都没有。现在好了,我至少有个迷路的故事了。”她转头看阿澈,“你呢?你的故事是什么?”
阿澈摸了摸口袋里的木匣。夜色已浓,桥上的灯笼亮了,在水面投下摇晃的倒影。他忽然有了讲述的欲望。
于是他说了祖父,说了那场洪水,说了七十年的寻找,说了那封没有寄出的信。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记忆里有很多细节:祖父总在雨天坐在窗前看河;他有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所有打听到的、关于东方水獭的消息;晚年时他耳背了,但总说能听见妹妹在叫他“哥哥”。
“所以你想完成他的心愿?”萤星问。
“我不知道。”阿澈诚实地说,“找到又如何?如果她早就……不在了呢?如果她根本不想被找到呢?”
“但你还是来了。”萤星轻声说,“因为你心里有一部分,想知道结局。就像读一本没有结尾的书,总想翻到最后一行。”
远处传来打更声。亥时了。
雨开始下起来,先是细密的雨丝,然后渐渐变大。阿澈撑开油纸伞,萤星躲到他伞下——仙子的翅膀不能沾太多雨水,会变沉。
桥下水面被雨点敲打出无数个小圆圈。油灯的光晕里,雨丝斜斜地切过黑暗。阿澈开始怀疑:真的会有发光的桃花水母吗?六十年过去了,河流变了,气候变了,连桥下的石头都被磨平了几分。那些记忆中的光点,会不会只是一个老人美好的幻想?
子时临近。
雨忽然小了,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月光像银色的乳汁倾泻下来,正好照在桥拱下的水面上。
“看。”萤星碰了碰阿澈的手臂。
水面上,出现了第一个光点。
很小,很弱,像一粒被遗忘的星屑。它从下游漂来,顺着回水,慢慢旋进桥拱下。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十个,百个。它们从四面八方汇来,每一粒都是淡粉色的光,一明一暗,呼吸般闪烁。
真的是发光的桃花水母。
阿澈屏住呼吸。成千上万的光点聚集在桥下那片月辉中,它们并不杂乱,而是缓慢地旋转,形成一个发光的漩涡。光映在水面,映在石壁上,整个桥洞仿佛变成了星空的内里。
“太美了……”萤星喃喃。
就在这时,水母群的光忽然同步了。所有光点同时亮起,又同时暗下,几个节律后,水面上浮现出由光影组成的字迹。不是墨水,是纯粹的光,悬浮在水面上一寸的地方:
“下一程,往杭州,西湖雷峰塔下,找看荷的鹭鸶。”
字迹停留了约莫十次呼吸的时间,然后水母群的光渐渐散乱,漩涡解体,光点们顺着水流漂出桥洞,向下游散去,像一场散场的梦。
水面恢复平静,只剩月光。
阿澈一动不动。口袋里的木匣突然变得滚烫——不,不是真的烫,是记忆的温度。他仿佛看见祖父坐在这里,看见同样的光字,然后独自划船回家的背影。
“那是……”萤星的声音有些颤抖,“引路的光。水母在给你指路。”
“雷峰塔,看荷的鹭鸶。”阿澈重复。他掏出信纸,那句话在月光下清晰:“你见过会发光的桃花水母吗?”而今晚,他见到了。不仅见到了,水母还给了他下一站的地址。
“你现在相信光了吗?”萤星问。
阿澈看向她。小仙子的眼睛在黑暗里发着微光,翅膀上的光尘还没有完全熄灭。她也在等待一个答案。
“信。”阿澈说,“但我要先回家准备。三天后出发。”
“三天?”萤星欢呼起来,在空中转了个圈,“足够我准备旅途歌谣了!对了,我能住你家屋檐下吗?仙子和燕子是远亲,住屋檐符合传统。”
阿澈想笑,却觉得眼眶发热。他看向下游,河水在月光下蜿蜒向东,流过沉睡的房屋,流过安静的田野,流向看不见的远方。
祖父,阿澈在心里说,我可能找不到她。但我决定去找那条路,去找你当年想寄出的那句话。
第一缕晨光出现在天际时,阿澈和萤星离开了枫桥。桥下的水轻轻拍打石墩,仿佛在说一个只有河流才懂的秘密:所有的路,都是从第一步开始的。而所有的陪伴,都是从一句“我们一起走”开始的。
柳絮又开始飘了。它们知道所有的路,但从不告诉风该往哪里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