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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谁的弟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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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与隆佑太后一起逃出扬州城、南来杭州的,还有姚、魏二位供奉和她们属下的八名弟子、八名宫女,此时安顿下来,尚宫六局重新设立,两位供奉自然又开始忙了起来,新近的大事,是为吴才人调养身子、准备衣饰,以备绘制行乐图。
吴十一娘听说两位供奉又一次毫发无伤地逃出金兵围捕时,不觉失笑。一旁服侍的杨女史有些诧
异地看着向来声色不动的吴才人,不知她在笑什么——那晚杨女史很聪明地跑到了隆佑太后宫中,她觉得隆佑太后能够从东京城平安逃到扬州,必定运气不错,跟着隆佑太后,多半可以借一点儿运气,果然,两位供奉带走隆佑太后时,顺道将她也带来了杭州,是以杨女史对两位供奉十分感激,生恐吴才人与她们生出嫌隙,见吴才人的笑容似有深意,赶忙说起这一路南逃时,两位供奉如何细心照顾隆佑太后和一众宫人。吴十一娘看她一眼,随意应对了几句,心想若不是官家引走了大多数的追兵,两位供奉哪能从从容容地带着这么几个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赶路,说不定早就抛下她们,只带上隆佑太后这个极其管用的护身符远走高飞了。不过眼见得杨女史满怀感激的模样,吴十一娘也不想多说什么。
姚供奉含着笑在她面前打开那本厚重精美的服饰图录时,吴十一娘觉得自己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初入宫的那段日子。不过这一次,身旁多了一个眼光尖锐、口味挑剔的伏日升,而且很显然,姚供奉更看重的是伏日升的意见,每翻开一页,明明对着吴十一娘说话,眼角余光,总要时刻留心着伏日升的脸色。
伏日升剔掉了吴十一娘原来看中的那些轻薄柔软、华丽飘逸的丝绸,另选的大多是各色葛麻棉绒的布料所制成的样式简洁的衣裳,姚供奉连连点头:“伏公子好眼光。”吴十一娘气度端凝,更隐约有俯瞰众生的气象,的确不太适合那种旨在取媚于人的装扮。换一位妃子,这样简单的衣饰,或有不够庄重雅致之嫌,易招闲言,但既然是伏日升选给吴才人的,料想便是官家也只会夸赞。
吴十一娘却摇头道:“伏先生,我喜着丝绸,并非为其华美,而是因为,重重丝绸所制的衣甲,可以阻挡兵器与箭枝的大半力量。”
伏日升怔了一怔,方才意识到,这位吴才人,大不同于自己以往所见识的各色佳人。不过伏日升随即微笑道:“原来如此。倒是伏某想得不周到了。”
于是将那本服饰图录,又重新翻看一遍。
尚食局伴着魏供奉进来时,姚供奉这边尚未完成。
两位供奉视线一对,便火花暗溅。魏供奉摇着团扇笑道:“姚姐姐,这般炎热天气,稍一动弹,汗珠便会污了脂粉,浸了衣裳,只怕枉费了姚姐姐这一番苦心了。要我说呀,吴才人天生丽质,哪里用得着这样多身外之物?”
姚供奉淡然答道:“魏供奉这话说得过了。便是西子,也需讲究一个浓妆淡抹,什么‘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不过说说而已。就算是魏供奉你也不肯粗服乱头四处走动不是?”
魏供奉面色微微一滞,随即笑道:“哎哟姚姐姐,也只有你才有这等本事,能够将骷髅画成红粉,换了旁人,总得要有七分底子,才能打扮出十分模样来。”
两人均是笑谈中暗藏机锋,伏日升当自己是个陪客,只笑着说几句不轻不重的闲话,绝不肯明明白白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也不知是他本就无所偏袒无所取舍,还是根本不想开罪这两位供奉。
吴十一娘听了一会才听出个大概来,大致是姚供奉看重修饰,而魏供奉推崇天然,常说脂粉污颜色,但连她自己也离不了脂粉,每每为此被姚供奉嘲笑;姚供奉却也不能不清楚自己说不定也有去求对方的一天,只能看着宫中女子在自己背后甚至面前巴结魏供奉,其实不只是宫中女子,便是世间女子,爱美之心固然顶顶重要,但是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姚供奉这尊能够治病救苦的药王菩萨不是?
吴十一娘素来不重修饰,生长军中,更是深知伤病之苦,这番话听下来,心中不知不觉便有了偏向,看向两位供奉的眼神也有所不同。伏日升似是感觉到她心思的变化,看她一眼,笑意盈盈,终究还太年轻了啊,总有些儿沉不住气,这么快便有所偏袒了,岂不知,姚供奉能够在深宫之中屹立二十年,又岂只是调脂弄粉的手段这么简单?
姚供奉与魏供奉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互相嘲笑数落对方的漏洞,宫女内侍,早已见机地借故溜了出去——从前也有不识趣的宫人,呆呆地看着两位供奉舌战,一不小心被卷进来,左右为难,没胆量偏帮一方,两面讨好吧,结果却两面不是人,下场悲惨,有了几次这样的教训之后,宫人口耳相传,一个比一个躲得快。便是杨女史,也赶紧借口催茶水躲了开去 ,厅中只余下吴十一娘、伏日升以及两位供奉。
吵到激烈处,脾气暴燥、口齿稍拙一些的魏供奉,一拍几案,将案上茶盏震得跳了起来,姚供奉随手将飞过来的茶盏扫了出去,恰恰飞向端坐在主位的吴十一娘。伏日升坐得稍远,出手解救不及,眼看着要溅了吴十一娘一身茶水,正暗自叹息,吴十一娘左手探出,迎了茶盏轻轻一带,消去它去势,随即翻腕一托,茶盏稳稳当当落在她的手心,茶水点滴不漏。
厅中一时俱寂。姚魏二位供奉虽知吴十一娘出身将门,也只以为是骑射和一点粗浅的拳脚功夫,但是现在看来,吴十一娘这若不经意、行云流水的一带一托,减一分则太轻,增一分则太重,竟是精妙无伦,哪里是军中将领能够教导出来的?
两位供奉不免想到,她们原本只是因为官家看重吴家,所以对孤身在宫中的吴十一娘多加照顾,却不料这吴才人,背后除了吴家之外,还有着另一个不愿露面的大靠山,以后对这位吴才人倒是要更加上心才是。
伏日升则已然变了颜色。
拂云手?吴十一娘竟是姬瑶花的弟子!
姬瑶花将弟子送进深宫来,究竟想做什么?他就不信,如果姬瑶花不想让弟子入宫,会找不到李代桃僵、瞒天过海的办法。
伏日升这一变色,吴十一娘已然察觉。她先前并未想到,仅仅是这一带一托之间,伏日升便能认出她的师承来历,不过见了眼前这情形,也并不慌乱,向伏日升略略低头,拱手至额,长身而揖,正是弟子见师长之礼。
伏日升则微一颌首,算是默认,心中暗自苦笑。
他就知道,姬瑶花不会那么安分地呆在襄阳。
只不过,现在自己已无可以让姬瑶花图谋的东西,倒是可以悠闲看戏,看一看这一回是哪些倒霉家伙要被姬瑶花抓在手心里,也看一看,姬瑶花收拢各峰心法之后,究竟养出一个什么样的弟子。
对这情形,两位供奉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恍然,脸上神情立时都不太好看。
伏日升的身份,她们自是一清二楚,吴十一娘既是伏日升的师门后辈,那还真是个大麻烦,一旦沾上,自己的安生日子只怕便要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