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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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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美好的午后,我一个人在佛罗伦萨或窄或宽的街道间闲逛,怀里抱着一大叠稿纸,目光半是闲散,半是无趣地在偶偶擦肩而过的行人面孔上扫过。佛罗伦萨温暖而不甚灿烂的阳光,映得各色不同的双眸都闪烁着琥珀迷蒙的色调。
不远处,一个立在桥边的女人的身影吸引了我。她一身浅金的繁复长裙,波浪的褐色长发拳曲至腰间,与美好的身材形成诱人的弧度。我站住端详着她,却看不清那被阳光模糊的面孔。她似乎在桥边站了好久,一直盯着横跨过宽阔河流的大桥,一动不动,就像是凝固在时光中的雕像。
终于,她叹息似的耸了耸双肩,垂下头去,又很快抬了起来,然后转身走进了街道旁的咖啡馆。我一直盯着她,看见她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白皙个胳膊半撑着下巴,目光依旧落在桥上。这一次,我看清楚了她的脸,上着很浓的粧,漂亮干涩的眼睛被青色的眼影突出得如同悲伤的叹号。
我走到那间咖啡馆门口。它窗明几净,连门牌都亮得令人动心。外面是店主细心布置的紫罗兰,摇摇曳曳着甜蜜的香气。
我伸手掏了掏口袋,还好,里面还足够支付得起两倍口味不错的法利赛亚咖啡和一块微甜的黑巧克力蛋糕。计划好了帐单,我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零落的坐着些客人,一面轻声聊天,一面欣赏着一支小提琴曲。拉琴的是个年轻的孩子,紧抿的嘴略带稚气,白皙的手指熟练的演奏着肖邦有些哀然的曲子。我理了理手里的稿纸,缓步走向那个窗边的女子。
她依旧很是入神,面前的咖啡都一口没动。我在她身边站了一阵,然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她这才发现了我。
“我可以做在你对面吗?”我微微一笑。
她略略愣了一下,接着礼貌地指着对面的椅子:“请坐吧,可以的。”
“谢谢。”我坐了下来,她低头抿了口咖啡,视线又再度飘回那座静默的桥梁。
“你是个舞者吧。”我低声询问道。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职业地笑了:“是啊,今晚就有表演,在诺贝街的酒馆,是想来捧场吗?”
我摇摇头:“只是问问,看我猜得准不准。”
她看了我一眼,有点不解,便低头去搅动面前的咖啡。
“喜欢那座桥?”我又问,见她不理会便又添了一句:“看到你一直盯着它。”
“这个也有兴趣猜?”
“不,”我摊开了手里的稿纸:“是想买你个故事。”
她挑了挑眉,一缕卷曲的头发落下来,活泼地跳跳跃跃。
我见她没有反感便接着解释下去:“我是个买故事的人,靠这个为生的。也就是买一些故事,在把它们卖给其他喜欢故事的人。”
听完,她殷红的唇弯出了个弧度:“还真的是做什么的都有啊。”
“挺难的,不过,还算有趣。”
她不意地用手指点了点我摊在桌上的空白稿纸,片刻,用蔚蓝的眼睛盯着我:“所以,你想跟我买那个桥的故事?”
我点点头。
“那,报酬呢?”
“不知道,一杯咖啡外加一块蛋糕买不买的起?”
她一怔,旋即笑了:“还真小气呢。”
“我也付不起更贵的了。”
她半思考半沉默地微垂下头,过了好一会,才重新抬起头来:“其他就算了,为我要一份黑咖啡吧,我这杯太甜了。”
“谢谢。”我唤来侍者,为她和自己都点了杯咖啡。
她捧着咖啡杯,凝视着黑色的液体,直到眼睛都被热气熏得氤氲起来,才慢慢悠悠地开口了:“这座桥啊,确实有个还算过得去的故事吧。”
我冲她点点头,适时地抽出墨水笔,摆好了纸张。
“这里确实有个故事,只是我从不知道,我会再提起它。”她轻轻晃动着头,褐色的发随着摆动,咖啡馆里的少年仍旧拉着肖邦的曲子,使得气氛都有些恍然。
怎么说呢?其实,这个故事也不是完全关于这座桥的,不过它确实是在这里收尾的。
那时候,我有多大?忘记了,记忆老是记不住确切的时间的,大约是20岁吧,刚刚来到这座城市,跳舞,当然也做些其他的,营生。是什么,我不说你也知道的。日子半是艰苦半是放荡的过了下来,我不喜欢这里,但毕竟比我出生的那个小镇要热闹,也要堕落。我认识很多人,忘记很多人,对很多人笑,在佛罗伦萨各色高档或低档的宾馆出入,那些陈旧却擦得发亮的床柱,残留有暧昧颜色的地毯,床头还有咖啡渍的暖色杯子,很多片段,真正记得清楚的却没有。
后来,我认识了个男孩子。很年轻,很青涩的孩子,当然,没有什么钱。忘记了怎么和他认识的,也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却一直记得他的眼神,干干净净地像是广场的鸽子,煽动着柔软的毛羽。大概就是为了这种奇怪的眼神吧,我偶尔也会陪他去那些枯燥无味的图书馆,边打瞌睡边陪他看书。或者在跳完舞后筋疲力尽的时候,和他走长长的街,就是为了清晨点心房里最新出炉的一块泡芙,那松软香甜的奶油之后再也没有吃过了。
我对他挺感兴趣的,大概他是第一个没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的人吧,或许是不懂,谁知道呢。
不过,我并不是另一只鸽子,我不能老这么活着,那些游弋在透明杯子中的金色的酒,华丽吊灯下的虚伪爱情,我都不能抗拒。
但是,我不知道,他却是个固执而可怜的笨蛋。
就是站在这座桥上,他轻声缓慢地,哀求我,离开我所依赖的那些或许肮脏混乱的生活,他说他会带我离开,去他那个遥远朴素的家乡。
我们一直对站着,在这座安静的桥上。那时,我似乎不停地抽烟,连他真诚却可笑的面孔都被烟雾迷蒙了。我也在不停地笑,嘲笑他,也嘲笑自己。我相信,我不可能放开这些生活,在哪里都一样。我也知道,他不可能带我走的,去哪里也都一样。
笑了好久,他本就白皙的脸变得更加惨白,可仍旧不死心的一遍遍哀求。于是我厌倦了,掐灭了手中的烟,翻身坐在了这座大桥宽阔的护栏上。
“坐上来吧。”我记得我当时是这么笑着冲他喊的,他犹豫了下,也翻身坐了上来。我们一起低头凝视高高桥下汹涌奔腾的河流。
“怕吗?”我挑衅地问道,他惨白着脸却固执地摇摇头。
“好,”我笑了,长而卷曲的头发被风刮得肆意飞扬,我像极了一只怪异的美杜沙:“那,跳下去吧。”
他不解地瞪大了双眼,透明的眼眸纯净得毫无杂质。
“你不是要我爱你吗?你不是要我只爱你吗?那就跳下去啊,跳下去,我就爱你,只爱你。”
“跳下去,我就爱你,”那女子讲到这里,不禁又轻声笑了,细致修饰得眉头却一阵紧蹙:“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跳下去,我就爱你。可是,”她低声叹了口气:“他,真的跳下去了。”
说完,她顿了顿,抿了口咖啡:“他,还真的,跳下去了。其实,我当时真的是说着玩的,就算他真的跳了,又怎么样,爱不爱又不是由我自己说了算的。可这样的话,他却也信了,还真是,真是,笨啊。”
接着是长久的静默,拉小提琴的少年也我不意间换了其他的曲子。
“那么,后来呢?”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放下手里的咖啡杯,重新转过头,盯着那座大桥:“他跳下去了,撞上了桥柱,这就是后来。”
我听着,仔细地记着。
“我是不是,很坏?”她忽然问道。
“我只负责记录故事,”我放下笔,理理稿纸:“不会评价。”
“是吗?”她想要笑,却最终只凝成了个苦涩的神情:“我,大约是很坏吧。不过,这倒是我第一次,没有失约。”
“嗯?”
“是啊,他跳下去了,我却倒是真的,好像爱上他了,好像只爱上他一个人了。不论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眼前老是会横着那么一座桥,站着那么一个傻瓜。”她自嘲地用手指敲敲额头:“老是会想,一辈子大约也就一个人,会为自己跳下去了吧。”
“其实,这是好事。”我收拾好稿纸,喝掉剩下的咖啡,窗外太阳开始一点点掉下来,映射在透明窗子上光泽倾斜而曲折:“有这么个人,也就够了。”
“是啊,只是,可惜了,只有他跳下去时,我才知道,我遇到了并且也错过了,这么唯一的一个人啊。”
“或许,生活便就是如此吧,无论如何,谢谢你的故事。”
“也谢谢你的咖啡,”她冲我举举杯,也喝完了剩下的咖啡,接着站起身:“如果有空,来我的酒馆坐坐吧,我既跳舞,也调酒。”
“谢谢了,如果有空,我会的。”我冲她挥挥手,她便快步走出了咖啡馆。
我学着她的姿态,半撑着下巴,凝视那座夕阳下的大桥,看见她浅金的身影踏上那座桥梁,然后,渐渐地,渐渐地,消失在璀璨的流光的深处。
跳下来,我就爱你,只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