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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掩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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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夫人,今天事情多,巧儿来晚了。巧儿来收餐盘了。”
“哦。收完了,帮我把窗子都打开,透透气。”
巧儿点点头,利落地将餐盘收进篮子里,转身打开了闭了多日的窗户。下午的阳光屋子里马上亮了许多。
我半倚在床头,望着窗外那棵枯了大半的槐树。
“巧儿,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了?”
“今儿个啊,”巧儿屈指数了数:“夫人,今儿个是三月初二了。”
“原来已经入春了。”
“是啊,您没见外面连枯了一半的槐树也冒了点新叶子呢。”巧儿回答着一面匆匆地将屋内零落的家具随便擦拭了下,接着走到我面前:“如果夫人没别的吩咐,巧儿就先下去了。”
我摆摆手,巧儿就拎着篮子出去了。接着传来小院大门闭合的声响,院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又是春天了,日子真的过得很快呢。我慢慢地从床上起来,蹒跚地走到妆台前坐好,伸手抹去镜子上厚厚的灰。巧儿打扫地毫不用心,不过对一个失宠之人没有落井下石已经是万幸了。
几年前,我就被丢进了这个王府废弃的院落里,没有任何仆役,除了负责一日三餐送饭来的巧儿。不过,对我这么个等死的人来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打开妆柩,里面躺着那只白玉簪。这是我出嫁一年后姐姐交还给我的,她请人修补了这支簪子。此外她还带来了彻的消息。庄王爷的长子领命驻扎边塞,彻请命也加入了他的军队。
这是,好事啊。好事啊。
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他的音信。再之后的某一个冬天,爹爹也去了,姐姐将他葬在娘的坟旁,而我却没有被允许去见他最后一面。也是在那时,姐姐关掉了湘红阁,跟随丈夫去到了夫家所在的远方小镇。是我劝她走的,毕竟该让她的孩子见见自己的祖父祖母了。
况且,对我这么个人来说,孑然一身反到更好,不是吗?
我伸手又用袖子使劲把镜子擦得更亮些,盯着里面自己的倒影反倒笑了出来。那里还真是个形容枯槁的女鬼啊,而且还阴魂不散。
你不是爱他吗?不是爱他爱得要死吗?我现在动不了他了,那你为什么不去死啊?在我这里装什么贞节烈女啊!
忽然跃入脑海的声音引得腹部一阵隐痛,我半弯身子按住自己的旧伤。是啊,已然无牵无挂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活着呢?为什么不象书里那些凄美的故事一样结束了自己,为什么还要象腐尸一样活着呢?
我把簪子按在胸口,簪尖将破旧的衣服又划出了道口子。这个原因,其实我知道,但我不敢说,我甚至不敢碰,不敢想。那是个细想就知道毫无可能的希望,那是我最后一点没散去的魂魄。至少现在,我还要活着。
带着初春凉意的夜风拉起了暗色的夜幕,今夜的月亮逐渐登入高空。正在此时,院落的门咣当一声被人踢开了。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酒气熏熏地人就冲了进来,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拖向屋外。我在挣扎中,看见了他的脸,他是庄允轩,我的丈夫。
“你干什么!”我将手中的发簪一挥,他大叫一声终于松开了我的头发。我双手握着发簪颤抖地问道:“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他又一次笑了,所有恐怖的记忆都跟着这个笑容回来了。我进府之后遭受的所有毒打谩骂,所有我过去听都未曾听闻的对待,都回来了,只因为我忘不了彻的事实。终于在几年前,我因为躲避他扇过来的巴掌摔下了楼梯,以失去一个孩子的代价换来了短暂的安宁。
可是,他为什么又来了,为什么!
“问我?你倒不如问问你自己!”他挥开我握着簪子的身手,一把掐住我的喉咙,迫着我往院外走去:“或者不如问问你这个贱人朝思暮想的混蛋!韩彻!”
他话音未落,我便完全丧失了反抗的气力,嘶哑着呢喃道:“你说,彻?”
啪!彻的名字一出口,他便腾出一只手狠狠地挥过来一巴掌,接着拎着我的领口将我拽起来,被酒气熏红双目杀气腾腾:“对,就是他,韩彻!一个助我大哥立了什么狗屁战功,被加封了将军的,韩彻!”
“怎么?”他晃了晃我无力的身子,狞笑道:“听到他的名字,你个贱人就浑身发软啊!怎么?是不是想见他啊?”
我呆呆地看着庄允轩,脑子里一片嗡鸣。我原来,还能再见到他,还能再见到他。那藏在体内的最后一点魂魄冲破我小心的保护,汹涌而出。我单手按着几欲涨破的胸口,艰难地哀求道:“求你,求你。”
“贱人!”他骂完,又是一巴掌。
我含着满口的鲜血,努力地再次恳求:“让我,见见他。”
看着一脸希冀的我,他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笑了:“哈哈,我本想拿你这个贱人出出气,不过你让我想到了更有趣的事情。”他将我放下来,一手夺下我的簪子,伸手将它插在我脑后松散的发髻上:“要去见他不打扮打扮怎么行呢?这样不是好看多了吗?”
我惊恐地看他伸手擦去我嘴边的血,小声地问道:“我可以见他?”
“当然可以啦!”他说着就拽住我往王府的琉香阁走去:“我父亲正在款待你的韩将军呢!当然也要让他见见你。让韩彻将军看看,他当年爱的死去活来的女人是我庄允轩的小妾!”
“怎么?”他得意地看到我一脸惶惑:“你才明白了吧。我告诉你我最讨厌输了。其实当年我并不是多喜欢你这个贱人,但是我喜欢抢我得不到东西,你就是一个,我怎么可能输给一个侍卫?而今天,我一样不会输,他现在就算什么都有了,他还是输给我,他输给我一个你!”
“不,不…….”我愣了片刻,极力要睁开他的手。
“你想走?”庄允轩疯狂地笑了,一巴掌打得我再也动弹不得了:“我们都要到了,你何苦还要走呢?你难道不想见见他,还有,他的妻子?”
“妻,妻子?”
“是啊,韩彻将军的妻子,京城第一美女,现任礼部尚书的千金。”
这是我被丢到厅堂上时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再次睁开双眼,我的彻就在不远处,俊朗依旧,只是添了军士的威严。我仿佛陷入了片刻的恍惚,踉跄着要走向他所坐的席位,我只想能再清楚地看看他,再牵一次他的双手。接着,我看见了正坐在他身边的,他的妻子。她半靠着彻颔首浅笑,明媚如春日倚枝绽放的海棠。彻也半低着头,听着妻子的喃喃细语,眼里刻满了对她的爱怜。
忽然间,彻抬起了头,认出了我。
在这一瞬间,我先前的悲伤或是恐惧都一扫而空,我甚至想笑,想大声嘲笑庄允轩愚蠢的伎俩,因为他输了,他输在将我用作了筹码,以为以侮辱我就可以胜过彻。
彻的眼睛里没有伤痛,没有仇恨,没有惊愕,甚至连鄙夷都没有了。他只是看见了个他曾经见到过的人,他只是无意中撞见了一块微尘碎屑,他只是在晴朗的春日瞧见了一片连碍眼都算不上的枯叶。
果然是这样的,应该是这样,这不就是我所期待的吗?忘记,让什么都不留下。
我站在原地,笑着感到身体内那最后一缕魂魄,随晚风而散。
“好吧,”忽然,正座上庄王耐不住身边儿子的恳求发话了:“虽说这不合礼节,但是轩儿你执意要这么做,那就让你的小妾为我们一舞吧。”
我缓步向前,走到了厅堂的中央,冲庄王身边的庄允轩露出骄傲的笑容。是的,让自己的小妾当众跳舞对那妾室是很大的侮辱。不过,你却没有赢过我的韩彻,你伤害不了我的彻。
片刻静寂后,四周琴声皆起。
彻,我又一次为你起舞了,又是一个温暖的春天。为你,还有你美丽的妻子。
我飞速地旋转着,多年前的舞步我一点都没有忘记,他们都刻在我的心里,和我的记忆一起,包括你的。
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初初相识的日子?是否还记得那凉如江水的夜色?是否还记得茶楼上弹柳月琴的少女?我还都记得啊,记得那么真切,以至于我都快以为现在的一刻,这些难耐岁月不过是我黄粱一梦。待我醒来,你才刚刚走到湘红阁的后院,你还没推开红漆的大门,还没走进我的世界。
洞箫悠然而起,带着琵琶的拨弹声流水般漾起,我却在一个回身后止了舞步,轻声唱和了起来。
且记当年初相识,海棠微绽,风舞绮罗,
落红丛中结此缘。
今朝江畔送客去,一别万里,归期遥无,
琵琶在手声咽喉。
君叹红尘路辗转,浮萍易散难再聚,
吾知本为漂零命,离愁断肠苦无益。
不如一尽杯中酒,挥手皆斩相思绪。
明朝飞花再起时,望君欢颜莫相忆。
彻,这就是你遇见我时我跳的那支曲子,不是吗?还是你为它填了词句的。我过去一直唱不好,你说那是因为歌里写的是诀别,没有经历过的人唱不来的。
不过,今日我能唱出的只有这么一首了。只是不知来年海棠再开的时候,谁又会欢颜为君高歌一曲呢?不过,那已与我无关了。
歌已歇,只是这舞还有最后的一段,而彻你有没有在看我呢?那个偷走你心的妖精就要离开了,因为她不仅丢了你的心,也丢了自己的。而你,看见了吗?
筝最后滑止绝裂之音,尽于顶端。我随着一个转臂,一手拔下了发髻上的白玉簪子。既然它不能实现那个承诺,既然我早就没有资格等待你了,那么至少让我在你的注视中离开吧。
一个旋步,裙摆飞扬中,我止住了舞步。接着,我看着不远处的彻,笑了,白色的海棠簪子直直插进胸口。
在我重重坠地之前,我看见彻飞速地将身边惊呆的妻子揽进了怀中。
我听见他说:“别怕,海棠,别怕。”